姜瞿 3

姜瞿 3

在下一段往事開啟之前,柳浪揚聲打斷,道:“玄璣姑娘,你將我們拘在此地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打就打,要殺便殺,這樣拖時間,等到三兩個時辰後天亮了,來的人更多,姑娘恐怕更難脫身了吧。”

不見其人,玄璣的聲音與他們隔着數丈之外,猶如被一團迷霧包裹,虛幻而縹緲,她輕笑道:“先生自身尚且難保了,竟還有閑心來擔憂我能不能脫身么?”

笑聲銀鈴般清脆悅耳,道:“先生與我,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很好奇,待到那些道士們趕來,知道了先生是個什麼東西,他們究竟是先殺我,還是先殺先生?”

金風抬起臉來,冷冷地看向迷霧的彼端,道:“與你無關。”

玄璣一怔,復又笑了:“與我無關?這位道長還真是愛說笑,這麼看來,你是知道他是個什麼?既然如此,竟然還能與之同道,天下竟還有你這樣的道士?”

金風:“我這樣的道士,殺的便是你這樣的妖邪。”

玄璣:“且先不必如此自信吧閣下,你怕不是忘了,此刻二位跟案上魚肉沒有什麼區別,任由我擺佈呢。。”

金風一言不發,柳浪也不氣,他兩手一攤,向玄璣的方向無奈道:“姑娘執意要我們看,我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只是好奇,姑娘將我們拘在這裏,又不殺我們,只教我們乖乖看姜瞿二人的過往,於姑娘而言,有什麼用呢?”

玄璣沉默了片刻,聲音再度響起時,已不似方才輕鬆歡愉,平靜道:“沒什麼用,我只希望二位看完之後,便能將先生背後的小姑娘拱手交與我。我不難為二位,二位也明白我意,相互理解,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么?”

柳浪:“那必不可能。”

玄璣:“先生現在如此說,沒關係。”

又是“嗡”的一聲悶響,是她撥動了另一根琴弦。

與此同時,地上的無遺也發出了一聲錚然鈍響,似是在暗示它主人內心的焦躁。

柳浪看了金風一眼,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畢竟受制於人,只能先步步為營。

雲霧悠悠散去,映入二人眼帘的,又是另一番全新的景象。

一名少年穿過他們,雲霧般自散自合,在他們身後站定。

柳浪二人轉過身,明明這麼多年過去了,除了身形與從前相比長高了不少,此人的相貌卻並沒有什麼分別,衣着還更破舊了些。

面貌醜陋的少年懷裏抱着個布袋,周身空無一物,畫面中靜謐的夜與此時此刻融為一體,難捨難分。

他看上去很冷,臉凍得通紅,暴露在外頭的胳膊肘和膝蓋都在不自覺地哆嗦着。

瞿無禍向周圍看了看,確認四下無人後,徑直往地上一坐。他解開布袋,取出一把玄素,置於兩膝之上。

這把琴柳浪雖然沒有見過,但憑那熟悉的布袋,和上釉的顏色,他知道這是姜卻邪送給瞿無禍當作賀禮的那把玄素。

這場景,柳浪也認出來了,是他們曾經造訪過、試圖掘墳開棺的那片亂葬崗,這少年背後倚着的,便是一塊荒棄的無字墓碑。

這裏素日無人來往,夜半時分更是空無一人,唯有鳥鳴戚戚,風聲颯颯。

少年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接着,他抬起手,撥響了膝上的琴。

琴聲似山間淙淙的泉水一般流瀉而出,或輕慢溫和,或緊迫如鼓,時而明快時而沉緩。時如山嵐拂面,春水無波,時如驚雷乍響,秋風穿堂。

曠野中再無其他半點聲息,唯有這琴聲幽幽回蕩。

即便是不識五音的柳浪,也知他彈的極好。

彈了大約一盞茶功夫,柳浪金風便就這樣靜靜地站在一旁,聽他彈了這一盞茶的功夫,一言不發。

忽然琴聲斷了,少年從懷裏掏出一張破破爛爛的樂譜來,藉著月光看了半晌,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不對啊,這裏不該是這個音……難道宋先生寫的譜子不對……”

少年仍在思索,畫面卻倏而轉變了。

仍是這一身破衣爛衫,只是這一次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面前是一個破舊的小店,牆上用斗大的字歪歪斜斜地寫着“蕉葉書局”四個字。

瞿無禍在門前左右瞧瞧,並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繞過了這條街市,走到了這家店的後門,在一條空無一人的深巷之中。

他掀開臟污不堪的門帘,小心翼翼地探頭進去,靜悄悄地走到櫃枱前。只見櫃枱上趴着一名鬚髮皆白的老頭,睡的正香,鼾聲大作。

瞿無禍不敢驚醒他,便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等着。

過了許久,那老頭總算從黃粱美夢中清醒了,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這才發現一直站在面前的瞿無禍,被嚇得一咕咚從櫃枱上摔了下去。

瞿無禍趕緊把他扶起來,老頭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後,埋怨道:“你怎麼來了都不說一聲?”

瞿無禍小聲說了句抱歉。

老頭從櫃枱后拿出一串銅板,遞到他手裏,道:“就這些了。趕緊拿去給你娘買葯吧。”

瞿無禍趕緊兩手接了過來,感激地向老頭鞠了一躬,剛要走,卻聽到對方說道:“以後……你不必再來了。”

瞿無禍呆在原地,難以置信地問道:“為為為什麼?是我上次抄的書里有什麼錯漏么?還是譜子哪裏抄錯了?”

老頭搖頭道:“都不是,你抄的很好,字就跟學堂里出來的正經學生一個樣,甚至比他們的還要好。”

瞿無禍:“那是為什麼……”

老頭嘆氣道:“有幾個主顧近來家裏出了些事,心情不大好,也不知是哪個愛嚼舌根的,告訴他們你在我這裏辦事,抄的書……可能送到他們家裏去了。他們立馬不幹了,吵着鬧着要退錢,我哪能讓他們退啊……這些混賬小子便帶了人來鬧事,你瞧瞧那邊的一堆破銅爛鐵,可不就是他們昨日來砸壞的,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呢。”

瞿無禍低着頭,旁人看不見他的神情,但知道他此刻心中一定不是滋味。

見他一言不發,老頭似乎有些畏懼這沉默的氛圍,便試探着勸慰道:“你要不再去找找你哥哥幫幫忙?”

瞿無禍依然垂着頭,手裏緊緊攥着剛剛拿到的銅板,小聲道:“我見不到他……守丞大人討厭我。”

老頭忍不住看了眼瞿無禍的臉,只看一眼便覺得驚心動魄,趕緊將視線扭開,心道:要是姜守丞能愛屋及烏那才是奇聞呢。

心裏如此想,嘴裏卻說盡好話:“守丞大人如此,姜公子又不是如此。他是你兄長,就算此時身份不同了,到底還是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更何況姜公子那般為人,斷不會拋下骨肉至親不管的。”

瞿無禍默了默,大約是聽進去了,向老頭鞠了一躬,道別:“無論如何,多謝陳掌柜這些年的照顧,我……我就先走了。”

老頭連連點頭,心裏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下。

瞿無禍走到正門前,腳步忽然停住,老頭心中的大石又懸了起來——

“我還是走側門出去罷。”瞿無禍小聲道。

老頭趕忙道:“好好好,走哪都行。”

看着那少年越走越遠,他摸着下巴上的白鬍子喃喃道:“還以為會鬧一場……這麼不聲不響的,反倒怪可憐見的……”

“砰”的一聲,他身後的房門大敞,一個握着銅勺的年輕婦人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裏,向那老頭破口罵道:“可憐什麼!再讓他來做事,等哪天他把咱們全家都剋死了,你這老不死的就去閻王跟前哭去吧!”

老頭對着彪悍的兒媳婦一個字也不敢多嘴,矇著頭連連應道:“是是是,他不來了,再不來了。”

婦人向少年遠去的背影翻了個白眼,罵道:“要是早知道你這老不死的讓他在你們家做活,就算八抬大轎老娘都不會進你家的門!真是老昏了頭,這種人都敢招惹,我就說來了這裏連着幾日都不暢快,原來是你這老不死招了瘟神來要害我不是?!”

老頭嚇得心驚肉跳,顫顫巍巍道:“不是不是……”

話音未完,便與畫面如霧氣一般消散而去。

一陣寒風平地而起,裹挾着刺骨的冷意向柳浪二人撲面襲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鋥”的震響,弦音生澀,比之從前刺耳許多。

隨即便是一段嶄新景象。

瞿無禍孤身一人立在兩道緊閉的朱門前,這地方柳浪認得,門口的那兩個石獅子今天早些時候他還遠遠地看過幾眼。

“吱呀”一聲,門開了,裏頭走出來一個熟人。

阿壽一面開門一面向門內叫道:“你們先別急着打啊等我一起啊馬上就來!”,待轉過頭見到來人,立刻變了臉色,他翻了個白眼,抱起手臂居高臨下道:“你又來做什麼?”

瞿無禍陪笑道:“請問兄長他在么?”

阿壽眉頭一皺,罵了起來:“什麼兄啊長啊的,都說了多少次了還滿嘴胡言亂語,是姜公子!誰是你這破爛貨的兄長??!”

瞿無禍趕緊道:“是是是,姜公子他在府中么?”

阿壽沒好氣道:“你還真是會挑日子,偏巧今天老爺夫人都不在,獨獨公子一人在家。你又有什麼事?”

瞿無禍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我……”

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阿壽輕蔑地笑了:“不消說了,又是來要錢的吧?”

瞿無禍垂着頭,不好意思地悶聲道了句:“……是。”

“上回公子給的錢呢?不是讓你買塊地好生養活自己么?”

瞿無禍一言不發。

阿壽嗤笑一聲:“在這等着。”說罷,抬腿就走,順手將大門砰然關上。

瞿無禍站在門口,兩手搓了搓,呵出一團霧氣來。

柳浪這才發現,這琴音編織的畫面之中,周遭行人皆身着厚衣,有些甚至已經裹上了大襖,應當是深秋時節了。但瞿無禍依舊是一身的破衣爛衫,手肘和膝蓋處的補丁已經層層疊疊打了不知多少個了,腳趾處還露着一個天窗似的大洞。

不知他等了多久,只見畫面忽然飛速流動起來,行人如重影一般來去匆匆,但一直沒有人來給他開門,他也一直沒有走。

有時站不住了便蹲下來,蹲一會又站起身來,遲疑地看看緊閉的大門,來回踱了幾步,再回角落裏獃獃站着。

此間景象流逝飛快,待到停滯之時,已經是暮色四合,黃昏時分了,而他們外頭這邊卻只過去了一盞茶的功夫。

終於,沉重的大門再度開啟,笑容滿面的阿壽提着兩隻燈籠高高興興地鑽了出來,嘴裏哼着小曲,撐起竹竿子將它們掛在檐下,冷不丁瞥見角落裏的一個人影,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他揮着竹竿子作勢要打,口中連聲道:“什麼人在那裏?!鬼鬼祟祟的想做什麼!?還不快滾出來!!”

大約是站的太久失了神志,在阿壽的罵聲中瞿無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趕忙三步並作兩步地奔過來。

阿壽見是他,吃了一驚,道:“你怎麼還不走?真是要死,馬上老爺夫人就要回來了,要是被他們看見,你還要不要命?”

瞿無禍凍得瑟瑟發抖,結結巴巴道:“我兄……姜,姜公子他……”

阿壽:“哎呦,我給忘了,你這死腦筋,還真就在這裏白等着?”

許是今日他趁着主子不在,跟院裏其他小廝賭錢,撈了一筆橫財,心情極好,也沒有再罵人,反倒高高興興地說道:“你等着啊,我現在去問問公子。”

瞿無禍點點頭,道:“多謝先生。”

這個“先生”聽得阿壽很是中意,神采飛揚,留下一句“算你會說”,又轉身進去了。

這回只過了半晌功夫,他便回來了。

來時手中握着一個布袋子,向瞿無禍遞過去:“這是一吊錢,公子賞你的。”

瞿無禍趕緊過來接着,但阿壽見他那雙髒兮兮的手即將碰到自己的手,條件反射地退後了一步,錢袋子在手裏顛了顛,然後順勢扔到了地上。

“別拿你的手亂碰,爺今日剛剛贏了錢,正值財神爺庇佑着,可不想被你糟蹋了好運道。喏,自己撿去吧。”

瞿無禍也不惱,只默默彎下腰,將那一帶錢撿起來,緊緊握在手裏,向阿壽深深作揖,道:“多謝先生幫忙,麻煩先生替我也向公子傳達謝意。”

阿壽拿小指剔着牙,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

瞿無禍弓着身子,倒退着了幾步,又想起什麼,忍不住出聲喊住了阿壽,遲疑着問道:“能否請先生代我向公子問一問,近日若是得空,能不能去家裏看看……”

沒等他說完,阿壽便呸了一口,罵道:“沒腦子的混賬崽子,哪裏是家?這裏就是公子的家!我家公子千金之體,你別痴心妄想着讓他再去你那破茅屋裏看你那個病鬼老娘了,要是被守丞大人知道這事,不光公子挨罵,你也得跟着亂棍打死!”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這些日子你就在屋裏獃著,哪也別去,我家公子過幾日要去江都參加鄉試,要是被你這災星影響了運道,沒發揮好,看我不敲斷你的狗腿,扒了你的皮扔到河裏喂王八!”

瞿無禍低着頭,小聲道了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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