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瞿 2
“很多年以前,雁丘城南的亂葬崗附近,住了一戶瞿姓人家。
這戶人家雖然一貧如洗,卻育有一對孿生子。
長子曰卻邪,次子喚無禍。”
玄璣話音剛落,只見她素手一揚,像是完全隨意地,輕輕扣動了這挾持住金風柳浪的萬千琴弦中的一根。
“叮”的一聲,玄素哀鳴,虛空之中忽然猶如海市蜃樓一般,影影綽綽出現了許多街市、房舍,和人影,將原本荒蕪的夜色與破舊的雁仙祠一同遮住。
他們二人出現在這團幻影之中,彷彿也是其中一員,卻依然受制於弦陣,動彈不得。
玄璣的聲音悠遠而縹緲,彷彿近在耳邊,又彷彿數丈之遠,她說道:“二位,請吧。”
請什麼?柳浪心生疑竇,卻絲毫不敢亂動。
這時,海市蜃樓的幻影之中,傳來一個孩童稚嫩的聲音:“哥哥哥哥,不要跑了哥哥!他們都被我甩掉了!”
一名稚童從他們跟前跑過,聽到了這個聲音,便停了下來,一面喘着氣一面回頭張望。
就在他轉頭回去的時候,柳浪看見了他的臉。
雖年輕許多,卻依然可以從這張臉上看出那人的影子。
此時還是瞿卻邪的姜公子就地半蹲了下來,許是因為剛才跑的太快,此刻他扶着路邊的樹榦喘得滿面通紅。
這個是他,那後面那個喊他哥哥的人,自然就是……
柳浪抬頭看去,果然,一張臉映入眼帘,即便是見多識廣的他見了,也少不得心中微微一震。
一如傳聞所言。
年幼的瞿無禍努力睜着他那唯一一隻勉強算得上是完好的眼睛,眼白比眼黑還要多上幾分,觸目驚心的赤色胎記下,他歪着嘴笑得高興:“哥哥別怕,下次他們再來找麻煩,我就咬他們!嘿,這招真管用,他們都以為我有病,怕被我咬了就會倒大霉,看到我張嘴個個都跑得老遠不敢過來了!”
說罷,他將瞿卻邪扶了起來,替他拍拍身上的塵土,道:“明個兒爹爹要去江都辦事,哥哥是不是也會一起去?”
瞿卻邪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瞿無禍道:“我就說爹爹偏心嘛,果然是這樣,背着我只帶哥哥去玩,真過分!”
他嘴裏埋怨着,神情卻瞧不出半點不悅,道:“我不去就不去了,省的嚇到人,但哥哥既然去了江都,一定要代我好好看眼江都是個什麼模樣,我長着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出過雁丘呢。”
瞿卻邪又點點頭。
瞿無禍揚起臉,奇醜無比的臉上洋溢着憧憬的神色,嘆息道:“江都哇……對了,我聽宋先生說,江都有個特別大的道觀,裏頭有個姓虞的道長,先生說他彈的一手好琴,說是什麼,什麼……天籟之音?唉我也不懂什麼意思,就是說他彈琴彈的特別好聽吧大概。哥哥去的時候能不能順便去幫我聽一聽,看看到底是宋先生的玄素彈得好,還是這位虞道長彈得好?”
瞿卻邪沉默了片刻,輕聲說了句話,但柳浪並未聽清。
瞿無禍卻立刻回應道:“當然是偷聽的,先生又不准我進去……看見我就要趕我走,哪次不是這樣嘛……”
他抓起瞿卻邪的胳膊,歡欣雀躍道:“但是上次他罵完我說了,倘若以後我能有一把玄素,是真的玄素,不是泥捏的,他就讓我進去跟其他人一起坐着聽課。”
說著,他卻又想到了什麼,忽然失落了起來,垂下腦袋嘆氣道:“但玄素那麼貴,琴坊里最普通的都得三兩六錢銀子,爹娘肯定不會給我買的……”
瞿卻邪低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等我以後名落孫山,窮困潦倒,也不給你買。”
作為他弟弟,自然立刻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等我以後功成名就,掙了大錢,就給你買。
瞿無禍一蹦三尺高,歡欣道:“真的么真的么?哥哥不要哄我啊!”
瞿卻邪垂下眼,憔悴枯瘦的俊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他小聲道:“假的,就是騙你的。”
是真的,不騙你。
這時,忽又傳來“鐺”的一聲弦響,緊接着疾風平地而起,將這段畫面生生攪散。隨着周遭景象不斷飛速變化着,隱約之間柳浪聽見了些許不連貫的字句——
“什麼?爹爹他……哥哥呢,哥哥還活着么!?”
“都是那些山賊該死……”
“哥哥不要傷心,爹爹若是活着也不想看見哥哥傷心……”
“哥哥你看,琴室里我撿來的斷弦繃緊了也能彈出調子來,我給你彈一首宋先生常彈的曲子,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
景象逐漸平息下來,與之前他們見的有所不同。
眉眼比方才略長開些的瞿卻邪坐在一座小土坡前,一手抱着膝蓋,另一隻手拿着一截樹枝在地上塗塗畫畫。
“我不想去。”他小聲說道。
瞿無禍坐在他旁邊,神情有些不安,雖然長大了幾歲,但容貌卻不似他哥哥越長越俊朗,而是越長卻醜陋可怖。
他緊張地看着瞿卻邪道:“哥哥真的想去么……可是,守丞大人不是哥哥的生父,真的能對哥哥像親生兒子一樣好么?”
瞿卻邪拿着樹枝畫的胡亂,聲音依舊很低:“如果我去的話,娘的病就好不了了……我們家錢多得是呢,他答應我了,不會給你們一分錢。”
瞿無禍道:“娘的病,我們一起努力總能想到辦法的,但要是哥哥走了,娘怎麼受得了啊?”
瞿卻邪不言語了。
瞿無禍看上去十分激動,他向兄長靠近了幾分,急切勸阻道:“蕉葉巷的陳老闆答應讓我們在他那裏抄書賺錢了,還包一頓飯呢,我能掙到錢的,娘的病也能好的。哥哥你別走行嗎,我不——”
話音未落,只聽“啪嚓”一聲,竟是瞿卻邪生生將那截樹枝折斷了,他扔掉斷枝,站起身來,面色懨懨不快,像是隱忍了許久的委屈終於爆發了,抬高了音調,道:“去?我有的選嗎?我若是去了,靠你掙得萬貫家財,我就能在家裏躺着不用讀書了。”
我若是不去,就靠你掙得那幾個銅板,夠我讀書識字嗎?夠我出人頭地嗎?
瞿無禍被他突然的爆發嚇了一跳,還獃獃地蹲坐在地上,抬頭愣愣地看着他的兄長。
瞿卻邪發完了脾氣,見他這副模樣,心裏也許是生了些歉意,便彎腰伸出手,將他也從灰撲撲的土堆上拉了起來,並替他拍拍褲子上的塵土。
雖然這褲子已經破舊的看不出有什麼拍的必要了。瞿卻邪安慰道:“你別痴心妄想,我肯定不會回來了。”
你放心,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柳浪看着這二人站在土坡上,心道瞿卻邪這一句,似乎沒有說反。
瞿卻邪又想出一條能夠說服弟弟的理由來,道:“等我山窮水盡,就買不起你的琴了,你一輩子都別想去學琴。”
等我成了守丞公子,就買一把玄素送給你,你就能堂堂正正地去學琴了。
瞿無禍見他如此堅決,便也只好勉強點點頭,小聲道:“說話算話,哥哥一定要經常回來看看啊……”
他想了想,又趕緊補了一句:“如果守丞家有人欺負哥哥,哥哥只管告訴我,我替哥哥去出頭!”
瞿卻邪輕輕笑道:“一定會有人欺負我的。”
說罷,他看了看晦暗無光的天色,輕鬆道:“天晴了,咱們出去玩罷。”
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悶響的雷聲。
他率先跳下土坡,向瞿無禍點點頭,趁着雨點還未落下,趕緊往自家茅屋的方向跑去。
瞿無禍沒有跟着他,而是目送着他的背影頭也不回地緩緩遠去。
等到看不見了,他垂下頭,小聲囁嚅道:“我才不要琴,我只要我哥哥。”
“嗡”的一聲,又是另一根琴弦被玄璣扣響,這回柳浪他們面對着飛速變換的場景已經是司空見慣了,便雲淡風輕地抱起手臂等着看。
玄璣給他們一一回看的,是瞿氏兄弟的過去。結合之前那張倖存的姻緣帶,柳浪已隱隱約約察覺出玄璣的目的。
她讓他們看見,瞿無禍的死。
景象停止變換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屋子。
屋子裏什麼也沒有,除了四壁懸挂着先朝名士的丹青墨寶。柳浪掃視一圈,心道若都是真跡,這些加起來差不多得值上千兩銀子,不知是哪裏的暴發戶,這般肆意地外露家財。
忽然,一陣低沉的嗚咽聲傳入他們耳中,柳浪循聲望去,這才發現屋子的一角,縮着一個小小的人影。
與上一段過往中的衣衫襤褸不同的是,此時他穿着錦衣華服,袖口衣領處皆用金絲綵線綉了祥雲翠竹的紋樣。
“吱呀”房門忽然開了,一名破衣爛衫的少年像做賊似的鑽了進來。
“誰!”瞿卻邪,此刻已是姜卻邪,抬起頭來,警覺地喊道。
瞿無禍迅速將門帶好,躡手躡腳地靠過來,拚命向他噓聲。
姜卻邪滿面淚痕,卻難掩震驚,他站起身來,向瞿無禍緊張地詢問道:“你怎麼……”
瞿無禍咧開一個滲人的微笑,局促道:“我看你好多天沒回來,娘也想你,就……你放心!沒有人發現我,我是爬牆進來的,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也不知為什麼,柳浪總覺得他說話時帶着幾分討好似的卑微。
他仔細打量了一回姜卻邪的臉,發現了他紅紅的眼圈,不由得緊張起來,急忙低聲問道:“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姜卻邪搖搖頭,不肯說話。
瞿無禍想了想,試探性地問道:“我聽說,這些日子你去了樂康的妙光學宮,你是不是……”
聽到妙光二字,姜卻邪立刻厭惡地尖叫道:“快多提幾句那個好地方!”
瞿無禍趕緊安撫道:“不說了不說了。道士有什麼了不起的,除了畫畫符紙騙騙人還能幹什麼,我哥哥可是要讀書考功名、以後當朝廷棟樑的人,哪能被那些破經爛符絆住手腳!”
姜卻邪勉強平靜下來,他看了看瞿無禍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裳,皺起眉頭,道:“你怎麼穿的這麼體面?我之前命人送去的錢呢,你都花到什麼正經的地方去了?”
瞿無禍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破爛衣裳,不由得紅了臉,但偏偏他長得丑屋子又黑,他兄長根本看不出來是臉紅。他小聲辯解道:“娘生病也要花錢的啊……”
姜卻邪審視了他一眼,皺眉道:“為何如此奢侈浪費,你若形同乞丐,我也面上有光些,以至於總聽見些誇讚之語。”
瞿無禍不敢辯駁,耷拉着腦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身外之物,穿的破點舊點沒事的……哥哥是守丞公子,不會有人敢說哥哥的閑話的。”
姜卻邪似乎還想說幾句,但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便搖了搖頭,道:“既然如此,你速速跟我走吧。若是無人發現,你我都要跟着走運。”
瞿無禍磨磨蹭蹭,看上去不太想就這樣離開,猶疑了片刻,又試探道:“但哥哥,你……守丞大人待你可好?”
姜卻邪嘴唇顫了顫,終是面無表情,道:“惡語相加,毒辣狠心。”
瞿無禍道:“果真么?那為什麼……哥哥你從妙,那個地方,回來之後,他就把你鎖在府里不准你出門去?哥哥別怕,若他們姜家欺負了你,你只管告訴我,我——”
姜卻邪揚聲打斷道:“你?你能做什麼?每日的茶飯飲食,吃穿用度,都由你替我置備可好?還是說,你會替我與姜守丞把酒言歡,幫我報了這個恩典?”
年近九歲的瞿無禍再次紅了臉,窘迫道:“哥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姜卻邪瞥他一眼,見他低着頭霜打的茄子一般不敢再言語,輕輕搖了搖頭,嘆氣道:“趕快跟我走,幫我管管我的家事,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快走,不要多管我的閑事,我就算對你感恩戴德了。
瞿無禍默默點了點頭,磨磨蹭蹭地往外頭挪出去。
或許是出於不忍,姜卻邪又補充了一句,道:“娘的病你只管勞心勞力,我以後的月例一分都不會給你們送過去。你別做夢想買什麼好衣裳,就算模樣俊俏,看上去也邋遢寒酸。”
瞿無禍抬起頭,嘴角咧開一個笑,向他兄長道:“我知道哥哥心裏一直都記掛着我跟娘的,哥哥這麼好的人,那些臭道士竟然不選,說明他們都是些眼瞎心盲的糊塗東西,咱們不稀罕那些虛幻玩意。”
他想了想,又道:“守丞大人覺得不高興,也就是這一時的功夫,很快就會好的。至於那些外頭的閑言碎語,哥哥更不必理會了,只等以後出人頭地了,光明正大地打他們的臉去!”
姜卻邪聞言,勉強苦笑了一下,道:“道士選我,一定不是因為我這張嘴……”
他沒有再說下去。
瞿無禍見他懨了,趕緊又挺直身子,湊近了安撫他道:“哥哥別難過,哥哥認真念書就是,以後考取了功名,只在這一世的榮華鼎盛,不必像那些道士一般天天粗茶淡飯、日日清修苦練,不是更好么?”
姜卻邪沒有回答,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掛着淡淡的哀愁,分明只是個十雖稚子,偏生的一副鬱鬱寡歡的老成模樣。
瞿無禍怕他心裏堵得難受,卻也不知怎麼安慰了,糾結了半晌,嘆息道:“老天真是造化弄人,哥哥這麼好的人,怎麼偏偏就說話有些不似常人,而我這麼丑,會說話又有什麼用,反正也沒人理會我……菩薩佛祖三清仙君們,要是諸位有靈的話,便幫幫我哥哥吧,就算是將我的舌頭換給哥哥都行啊。”
他嘴裏念念有詞,兩手合十,對着虛空虔誠地做起揖來。
姜卻邪見此,不由得笑了,他搖了搖頭,不知是感嘆上天造化弄人,還是笑話瞿無禍的天真愚蠢。
畫面逐漸模糊,這一段過往也隨之消散如煙。
柳浪隱約覺得,玄璣給他們觀看的所有往事片段,都是有原因的。
譬如這一句“將我的舌頭換給哥哥”。
對比瞿無禍的死狀……柳浪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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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數實在是壓不住……以三千為準的話大概一天兩更+一天一更?就這樣保持到這卷結束吧(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