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與巨犬
第五章
慈郎聽到這個問題,第一反應是想跟着伊集院去上班,但立刻意識到這種依賴是不正常的。
那是驚魂未定的被救者,不願失去庇護,緊抓着拯救者不放的難堪姿態。
他不該軟弱到這種地步,更不該給伊集院再增加麻煩。
儘管伊集院似乎並不在意……不,不能這樣,慈郎在心底告誡自己。
然而,僅是乘坐轎車,就讓他聯想到昨夜的噩夢經歷,不受控制地僵硬了身體。
——這種狀態下的慈郎,無論此刻理智有多清醒,他的身體本能和內心渴望,都對大腦傳達了一個信息,那就是他此刻一點都不想離開伊集院。
自尊心與渴求苦苦對抗,讓慈郎遲遲沒有給出答案。
在選擇的煎熬中,慈郎甚至生出了這樣的異常灰暗念頭:或許,沒有選擇,只能按照命令行事的監獄生活,更適合他這種前科犯也說不定。
這時,助理中的一位,向伊集院提醒道:“中午為您安排了與若宮處長的會面,目前還不知對方來意,恐怕要耗費相當的時間。望月先生本身是位容易引起注目的人,那種場合,避免不了被詢問。”
見伊集院並沒有表露不快,助理才繼續說:“您今天的日程比較分散,與其讓望月先生跟着您輾轉忙碌,徒增壓力,或許安靜的家中氛圍更合適。風早桑是您信賴的人,以後也要長期相處,由她帶着望月先生先熟悉家中環境,應當是不會有問題的。以上是屬下愚見。”
聽助理這麼說,不願更多成為伊集院負擔的慈郎,趕緊打開手帳本,寫下【那就打擾你家了】的回答,舉給伊集院看。
慈郎感受到伊集院深深望過來的視線,卻不敢與對方對視。
“那就這麼辦吧。”數秒后,伊集院和臣冷靜地命令到,“先送他過去。”
“是。”
另一位助理推開隔音板,對前面的司機利落地傳達了伊集院的意思。
半小時后,車子在一所獨棟別墅前停下。
這裏與早上離開的伊集院大宅很不同。
那棟伊集院大宅,佔地廣闊,有那種大河劇里才能看到的左右對開的巨大門扉。車子從玄關前開到大門口,都要花十多分鐘,在東京這種寸土寸金的國際都市,已是豪奢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與其說財富,不如說代表了某種凌駕上流的地位。
眼前這個三層的獨棟別墅,就沒有那麼誇張。
英式大門外,等候着一位老夫人。
大概就是助理提到的風早桑。
她應該有六十或更大年紀,腰板挺得筆直,髮髻一絲不苟,面容不可避免留下了歲月的痕迹,還是能看出年輕時的容姿端麗,與素色和服非常合襯,更罕見的是,她僅僅是站在那裏,就讓人感受到了凜然威嚴的氣質。
伊集院竟先一步下了車。
慈郎沒想到伊集院會特地下車,等伊集院側過身看他,才回過神來。
他們一前一後走到那位老夫人面前。
伊集院微微躬身,卻沒有對她使用敬語,但語氣又頗為敬重:“風早,他就先交給你了。”
見此,慈郎也跟着向她行禮。
老夫人牽起嘴角,對兩個身形高挑的後輩優雅回禮道:“放心吧少爺。晚餐回來吃嗎?”
“今天會準時下班,”伊集院這樣回答着,回身走向等候的車輛。
她對着伊集院的背影深深一禮:“您慢走。”
老夫人與伊集院是什麼關係?如果說是長輩,未免對伊集院太恭敬了,如果說是下人,伊集院對她的尊重顯然超出了那個範疇。
“那麼,望月桑,”她對慈郎提議,“我們進去吧?”
她身上有某種和伊集院和臣相似的感覺,慈郎還無法仔細分辨,但對老人的尊敬,讓慈郎下意識禮貌點頭應承。
她收斂了威嚴的氣勢,流露了一絲對待自家晚輩似的親昵態度,不知是忘了慈郎現在不能說話還是相信他很快就能恢復,這樣說道:“望月桑不如就叫我風早婆婆,最近孫輩長大了都不這麼叫了,倒有些懷念這個稱呼呢。”
婆婆(音:哦吧醬)?
這確實是孫輩小孩子或年輕女性才會使用的稱呼,而且加上姓氏有點奇怪,通常不會這麼喊。但既然對方這麼說了,慈郎猶豫片刻,還是順從地在手帳本上寫:【初次見面,風早婆婆。您叫我慈郎就好。】
“慈郎君,”風早婆婆耐心等他寫完,也改了口,微微一笑,“那麼,請隨我來。”
這棟三層獨棟別墅,本身建在地勢較高的上坡,因此一層車庫感覺像是負一層,從正面大門進去,先是相對而言面積不大的草坪,緊接着是現代日式枯山水庭院,綠植汀步,禪意簡約。
對“伊集院和臣所處的有錢世界”,慈郎已經有些麻木了,看到守備別墅的專業保鏢,都不覺得驚訝。
但草坪上那隻,保鏢為了不讓陌生來客受驚牢牢牽着的巨犬,還是讓慈郎受到了震撼。
這隻矮狀的兇惡巨犬,腦袋比慈郎的腰還寬,而且雖說是“矮狀”,一米八的慈郎有雙長腿,巨犬身高已經超過慈郎膝蓋,目測足有70厘米。
風早婆婆招手讓保鏢把巨犬牽過來,對慈郎介紹:“這孩子叫俊太郎,是波爾多犬,出身法國的名品護衛犬,很聽和臣少爺的話,對自己人很溫柔,讓它熟悉你的氣味比較好。它還不認識你,或許會叫幾聲,你不用害怕。”
雖然慈郎從小就喜歡狗狗,但接觸到的大多是柴犬、金毛犬等可愛寵物狗,這種外表可怕的護院巨犬,迄今為止還是第一次接觸。
風早婆婆已經提醒它可能會叫,隨着保鏢牽着明顯不太喜歡陌生人出現的巨犬俊太郎走近,慈郎屏住呼吸,做足了心理準備。
但焦躁的俊太郎走到慈郎身邊,對他嗅了一陣后,居然平靜下來,甚至在他腳邊趴下,並不見生。
風早婆婆驚喜道:“慈郎君,俊太郎很喜歡你呢。”
不,不對。
慈郎耳朵忽然紅透。
這隻巨犬不是喜歡他,而是在他身上,聞到了主人的味道。
他身上都是伊集院和臣的味道。
從玄關進入室內,整個第二層是西式智能風格,每個房間牆上都有操作面板,但傢具和細節都體現着久居才能浸澤出的溫潤感,似乎是重新翻修過。
風早婆婆介紹說,這是和臣少爺的祖父母從伊集院大宅搬出來后,度過晚年生活的房子。
和臣少爺從小在這長大,習慣了住在這裏,前幾年,按照和臣少爺的喜好進行了翻修。
為什麼伊集院不是在伊集院大宅長大?慈郎有些好奇,但這是伊集院家的私事,他沒有擅自提問。
兩人在小客廳坐着,桌上是風早婆婆準備的花茶和點心,慈郎在風早婆婆的推薦下試了一個,是糯米的清甜食感。
【很好吃】,慈郎在手帳本上寫。
風早婆婆微笑地看着他。
她對慈郎的態度,像是發自內心關愛他的老年女性長輩,讓本就沒太多防備心的慈郎更沒戒心,甚至因為對方過於親切,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這時,風早婆婆萬分感慨地說:“我原以為沒有與你見面的機會,終於能在這個家中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這是什麼意思?
他昨晚才和伊集院在那種情況意外重逢,可她怎麼好像早就知道慈郎這號平民的存在?
還有,什麼叫“終於能在這個家中見到你”?
慈郎心底猛然生出寒意,寫到:【您所說的,是什麼意思?】
風早婆婆像是沒看出他的慌亂,語氣依然從容溫柔,不緊不慢地回想起來:“我們風早家,一直追隨伊集院家做事。我曾是和臣少爺祖父的屬下,後來我家中遭遇一些變故,受到和臣少爺祖母的邀請,住到這裏來,一同照料和臣少爺。
“和臣少爺從小就是個聰明得嚇人的孩子,都說過於早慧的孩子容易夭折,老天會早早把他們帶走。為此,他的祖母和我一度為此擔憂到哭泣的地步,但幸好和臣少爺還是平安長大了。
“可是,和臣少爺身為次子,卻這樣優秀,就給他大哥帶來了很大壓力,一度到了厭學的地步。兩人只差一歲,競爭是無法避免的。最終,和臣少爺的父母,為了照顧長子心情,做出了選擇。和臣少爺升上初中時,他的父母將他送到祖父母這裏養大。”
原來如此。
儘管還沒聽到問題的答案,得知伊集院和臣有和自己類似的遭遇,就算情景不大相同,慈郎心裏還是生出了物傷其類的同情。
伊集院這樣優秀的人,竟然也曾被父母放棄。
不過現在,顯然還是伊集院和臣勝過了他的大哥。
慈郎注意到,風早婆婆對伊集院的大哥似乎完全沒好感。
剛才她和伊集院對話,是直接稱呼伊集院為“少爺”,現在和慈郎講述,才加上了名字,可見在她心裏,伊集院家的少爺只有一位,那就是伊集院和臣。
風早婆婆接著說下去,不算隱晦地表露了對伊集院父母的不滿:“因為這樣那樣的疏忽,和臣少爺失眠的問題,誰也不知道是從幾歲就開始了。是和臣少爺冷靜跟他祖父說需要助眠葯,我們才發現問題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說到這裏,風早婆婆再次展現出了最初那種威嚴氣勢,嚴厲道:“伊集院財團涉及醫療養生各個行業,集團遍佈日本海外,竟然治不好自家少爺的失眠症,簡直是主家的恥辱。”
她是全然站在伊集院和臣的立場上的。
慈郎明確意識到了這一點。
然後風早婆婆緩和了情緒,說到正題:“大概是和臣少爺初三的時候,有一天他回到家裏,說遇到一個人,他和對方相處時,聞到微風吹拂過來的味道,就讓他產生了困意。”
“這真是上天垂憐,我們都陷入狂喜,長期服用助眠葯對身體的損害一直是懸在這個家頭頂的陰雲,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都感覺絕處逢生,那位望月慈郎同學的資料很快被查明。而和臣少爺的父母,為了補救與次子的關係,也主動參與進來,準備了巨額價碼與對方家長交涉。”
語氣平和的講述,卻讓慈郎不寒而慄。
他想起了,大概就是與伊集院和臣決裂前後,那段時間,父親反常地待他很是親切,不僅關心他的學習,還好幾次問過“有什麼想要的”“零花錢夠用嗎”,讓慈郎受寵若驚。
但不久之後,父親就恢復了正常,慈郎想要的東西也不了了之。
如此說來,這些以前不曾有過的關懷,都是因為……他還以為自己跌到絕境了,竟然又發現,往事還有更可悲的側面。
風早婆婆繼續說道:“但就在這個時候,少爺說,他試過與對方再次接觸,發現是弄錯了,這一次靠對方再近也睡不着,我們空歡喜一場,就快敲定的交涉也宣告中止。”
什麼?慈郎愣住。
伊集院當初問的,那個讓他暴怒的問題,原來背後有這樣的原因。因為自己不願意失去自由,所以伊集院和臣就對家裏說了謊?
如果伊集院沒有說謊,以伊集院財團的權勢,加上父親那段時間的表現,慈郎的下場可想而知。
他萬萬沒想到,當年決裂的真相,竟然會是這樣。
伊集院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就獨自做出了決定?
但慈郎仔細一想,伊集院當時不可能告訴自己,那是伊集院財團少爺的秘密怪病,而且就算伊集院說了,難道自己會答應?自以為未來擁有無限可能的少年,怎麼可能答應失去自由,給別人當抱枕?
什麼都不說,或許正是因為預見了結局。
那個人,該說他是無情還是溫柔,慈郎已經不明白了。
“我照顧少爺多年,不敢自誇說完全理解,但多少還是隱約察覺到了,少爺對家裏說了謊。他是個善良的孩子,雖然很難從表相看出來。”風早婆婆深深地看着慈郎的眼睛,對他低頭一禮,“慈郎君,少爺就拜託你了。”
慈郎久久無言。
最後他寫到:【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您對伊集院的關心讓人動容。】
風早婆婆卻搖頭嘆氣。
她近乎冷酷地揭露道:“慈郎君,或許我是故意告訴你,利用你知情后的愧疚,讓你心甘情願地待在少爺身邊。”
突如其來的反轉讓慈郎一怔。
“你是個聰明孩子,但心太好了,”風早婆婆竟又微笑起來,“你要學的還有很多呢。”
慈郎皺眉,快筆寫到:【那您是故意的嗎?要學的指的是?】
風早婆婆沒有回答前一個問題,而對后一個問題的回答是:“當然是學習生存。”
學習生存?
這樣不清不楚的回答,讓慈郎即使只能寫字還是想繼續追問下去,但門鈴響了。
“容我失禮,”風早婆婆禮儀嚴謹,對慈郎這樣致歉,才去應門。
這番談話,讓慈郎感覺到了她與伊集院更多的相似之處。
這位風早婆婆對伊集院的影響,或許不亞於撫養伊集院長大的祖父母。
慈郎心緒複雜,不論風早婆婆告訴他這段往事是出於什麼心態,他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但他還是不明白她的用意。
如果目的如她所說,是為了讓慈郎產生愧疚,可他本來就不覺得自己在伊集院這個恩人面前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她和伊集院這麼厲害的人,不會看不出來。
而主動挑明私心這個舉動,更是讓慈郎不明白,她說得像是在教導慈郎一般,但這又有什麼必要呢?他的人生早就報廢了,未來就只有作為抱枕的用途而已。
教導的對象,該是有可能且有必要改進的人。而需要學習生存的,是還擁有未來的人吧。
玄關處的說話聲越來越大。
慈郎努力不去聽,但最後那邊的動靜像是吵了起來。
考慮到風早婆婆再厲害也是位老年人,慈郎擔憂地站起來,往外走去,到了能聽清對話的距離,他停下腳步。
聽聲音,與風早婆婆對峙的,是位比她年輕一些的女性。
她正譏誚地說:“無論如何,夫人才是二少爺的母親。您說到底只是個外人,如此越俎代庖,已經是太過分了。請您自重身份!”
風早婆婆毫無波動地回復:“我只聽少爺的命令,其他人的意見與我無關。”
這時,有保鏢的聲音出現,詢問風早婆婆需要做什麼。
風早婆婆冷漠道:“請她出去。”
那位女性變得憤怒起來,氣勢洶洶道:“我是夫人派來見望月慈郎先生的,我是夫人的私人助理,你不過是個帶過少爺的保姆傭人,根本無權阻攔我。讓我進去!”
風早婆婆冷笑一聲:“你最好回去問問,我在伊集院醫院當院長時,你那位夫人還不姓伊集院呢。無知小輩!就算那位夫人親自駕臨,今日也不能踏進這個家門半步。不許任何人打擾慈郎君是少爺的命令。既然你堅持,那麼這疊文件,我會轉交少爺過目,到時候惹來少爺的怒火,也是你們自作自受。”
風早婆婆命令保鏢:“立刻帶她離開!不準再放她進門!”
保鏢立刻行動並賠罪:“非常抱歉,風早桑,是我們失職。”
聽到關門聲,慈郎走回餐桌邊坐下,腦子裏又裝滿了問題,風早婆婆曾經擔任過醫院院長?雖然明白她是個厲害的人,但沒想到厲害到這個地步。那疊文件又是什麼?
但回來的風早婆婆手中沒有文件,也沒有提剛才的事,而是帶慈郎繼續熟悉這棟別墅,他們上了三樓,三樓是現代和風風格,所以上樓時,風早婆婆特意提到:“卧室都在三樓,如果累了的話,還請先在樓下休息,少爺囑咐過,說慈郎君你不太習慣和風佈置,等他回來再和你一起上樓。”
好像很溫柔,溫柔到連小細節都方方面面照顧到;好像很無情,無情到做出決定時根本是獨斷專行。
慈郎寫到:【您和伊集院,給我感覺很相像。】
風早婆婆意味深長地說:“所謂‘家人’,不就是這樣嗎?因為長時間居住在一起,互相影響着,產生了相似之處。說不定,少爺和慈郎君以後也會變得相像呢。”
怎麼可能。
回想伊集院和臣如今的模樣,慈郎搖了搖頭。
就算餘生都給伊集院當抱枕,他也不可能和伊集院有什麼相似之處。
風早婆婆輕聲笑了。
慈郎在風早婆婆的督促下喝了很多水,說是要加快藥物代謝,但吃過午餐后,慈郎還是困倦起來,在沙發上睡著了,一覺醒來,風早婆婆已經煮好晚餐,解下圍裙,等伊集院進門就準備離開。
慈郎很驚訝,寫到:【您不住在這裏嗎?】
風早婆婆解釋說,她為了照顧孫輩,已經很久不住這裏了,隔天才會過來監督家政。今天是少爺的特別拜託,明天也會過來的。以後如何安排,得看少爺的意思。
她話音剛落,伊集院和臣就進了門。
伊集院道謝后,風早婆婆告辭離開,伊集院似乎有話要說,送她出門。
而留在餐廳的慈郎,注意到了放在餐桌上的一疊文件。
這是上午伊集院母親的助理拿來的文件?說一定要見自己,那就是帶給他看的吧?到底是份什麼文件呢?儘管從風早婆婆那裏聽了那麼多事,但早上在伊集院大宅,伊集院母親對自己深深一禮的畫面,還在慈郎腦海中。
兩廂矛盾下,即使知道不應該,危機感還是促使慈郎走近翻看。
那是一份條件無比優渥的。
賣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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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犬犬種的靈感是梅西家的狗“浩克”,這種狗太大了,看着超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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