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集院抱枕

伊集院抱枕

第四章

伊集院自顧自睡著了,而且睡得相當平靜,慈郎聽着頸側傳來的和緩輕微的呼吸聲,即使感覺再奇怪,都放棄了掙扎。

因為畢竟都是身形高挑的男生,對方睡得這麼平靜,自己一個人推搡掙扎,反倒顯得很弱似的。

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是這位少爺太忙太累了,很想睡覺,但是不抱着抱枕就睡不着嗎?

擅自給伊集院腦補了一個幼稚睡癖,慈郎險些偷笑出聲。

要真是這樣,那就有趣了。

雖然被當作抱枕的現狀一點都不有趣,抱枕……慈郎後知後覺認清,自己現在,正被人擁抱着。

剛才被壓倒時,慈郎只想掙開,沒注意當時伊集院就將左手小臂墊在他腦後。

所以現在,他們兩個,是慈郎枕着伊集院的小臂,而伊集院壓着慈郎、頭埋在慈郎頸側,這樣交頸而卧的姿勢。

明明認識不久,都不能正式稱彼此為朋友,現在這樣,如情侶般相偎的姿態,簡直太奇怪了。

可身為當事人,慈郎分明感受到,即使姿態親密得失禮,但此刻兩個人之間,並不存在狎昵色氣的氛圍,而是意外的,充滿溫寧平和的氣息。

或許反過來說,這才是更奇怪的。

慈郎愣愣地看着頭頂的天空,正是初夏大風天氣,大朵大朵的白雲,如牧羊般被風吹趕着,在藍天上飄蕩。

陽光並不刺眼,像是被大風吹懶了,慵懶地照着。

伊集院的體溫,隔着薄薄的制服襯衫傳遞過來,阻隔了天台微涼的風寒,溫柔,舒服,令人沉溺。

那是久違的安心感。

是那種明確得知自己被大人愛着、保護着的小孩子才能擁有的安心感。

和體溫一同傳遞過來的,還有伊集院的心跳,那平穩有力的跳動,和伊集院的呼吸一樣,非常平靜和緩。

慈郎每次呼吸,都能聞到伊集院身上乾淨清淺的微香,不知是衣物洗滌劑還是沐浴用品的味道,與其說好不好聞,不如說是能讓人感受到良好教養的潔凈感。

這位少爺睡得還怪舒服……慈郎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漫無邊際地想起,曾在上學途中看到,一隻黑貓囂張地趴在大狗身上,理所當然地把大狗當作自己的睡墊貓窩。

和眼下這個情景有點像?

還真的有點像。

不對不對,貓就算了,貓做了什麼都是能被原諒的,區區一個人類,憑什麼這麼囂張啊?

慈郎怒而反抗,把雙手掙出束縛,冷酷地推醒看上去真的睡得很安穩的伊集院。

伊集院不再死壓着他,慈郎敏捷地往外一翻,總算是脫離了被當成抱枕的奇怪情景。

但對方一睜開眼睛,慈郎就有種吵醒了危險猛獸的不妙錯覺。

誰讓伊集院莫名其妙抱着人睡覺,錯的又不是我。

努力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慈郎不卑不亢地回視對方,先發制人地問:“剛才是怎麼回事?”

伊集院像是沒睡夠,手按着太陽穴,仍在回神。

片刻后,伊集院答非所問地說:“望月君,你想試着考xx高中的話,以後的目標是xx大學嗎?”

慈郎皺着眉,真的有些不高興了:“雖然確實如此,你總該先回答我的問題吧!你不覺得你很失禮嗎。”

“抱歉,”伊集院道歉了,但接著說出了更像是愚弄人的話,“如果要回答你的問題,請允許我先問一句,望月君,你介意失去自由嗎?”

聽到這種話,慈郎只感覺把對方當作朋友的自己像是傻子一樣,氣憤道:“開什麼玩笑!你這個人,把人耍着玩也要有個限度!”

“你會生氣也是當然的。”

說出這麼一句更火上澆油的話,伊集院和臣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平靜地看着慈郎。

這人是怎麼回事?!

慈郎此刻,心中不僅是憤怒,還有羞恥和悲傷,他想不通,如果伊集院和臣是裝友善故意耍自己玩,那何必費心幫他那些忙、還很可靠地開解他脫口而出的抱怨,根本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不是嗎?如果不是故意把自己當傻瓜,那剛才發生的一切又作何解釋?

還是說,其實伊集院就是這麼惡劣的人?

在慈郎憤怒的瞪視中,伊集院和臣微微垂眸,冷靜道:“對不起。我希望你不要難過。”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伊集院明明是在再次道歉,慈郎卻只感受到伊集院從骨頭裏流露的囂張,什麼叫“我希望你不要難過”?做出奇怪事情的明明是伊集院,他憑什麼擅自猜測慈郎會難過,又有什麼資格“希望”慈郎不要難過?

但伊集院後面所說的話,把慈郎此刻所有情緒都冰凍住了。

“我想,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伊集院和臣微微頷首,禮儀端正地道出訣別,“再見,望月慈郎君。請多保重。”

伊集院和臣離開的天台,就只剩下慈郎一人。

這算什麼?少爺心血來潮的耍人遊戲宣告結束?

慈郎握緊了拳頭。

聽完這句話,慈郎覺得這位少爺根本不可理喻,為他生出任何情緒都是浪費。

這種根性惡劣的人,就當作從來沒有見過面好了!

下決心很容易,但遺忘伊集院這件事,比慈郎想得要難,一方面,對方之前的諸多幫助,還有後來的道歉,都讓冷靜下來的慈郎怎麼都想不通;另一方面,畢竟曾想和對方成為朋友,這麼在意過的人,即使自尊心讓慈郎不允許自己對那個人有任何留戀,可一下子就忘掉也不現實。

考入目標高中后,慈郎就給自己設立了更高的目標,那是一所一流大學,比他曾向伊集院提過的xx大學更好。這樣的目標,導致慈郎整個高中生涯都充實得可怕。

後來,大學時期的慈郎去參加初中同學會,有人提起伊集院和臣的名字,慈郎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那時他意識到,他是真的做到把那個人淡忘了。

那一刻,慈郎認為,就如伊集院和臣當年所說,他們不會再見面了。

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人有那人的上流生活,他也有他努力拚搏出的人生。

再不相見才是正好。

“醒醒。”

冷漠的聲線讓慈郎猛然驚醒,眼前是三十歲的伊集院和臣。

自己居然在這間卧室睡著了?

他慌忙起身,坐在床沿,地上有一雙男式室內鞋,但他不確定這是否允許自己使用。

伊集院和臣穿好西裝外套,走回床邊,伸手抬高慈郎下顎:“張開嘴。試着發聲。”

慈郎依言動作,卻還是沒能發出聲音。

似乎發現了他的不安,伊集院和臣解釋道:“只是例行檢查,恢復需要時間,你不用着急。”

慈郎沉默點頭。

伊集院和臣:“去洗漱吧。浴室在那,需要的東西都有。”

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慈郎猶豫了一瞬,穿上那雙室內鞋,走向浴室。

浴室的燈光明亮到讓人眩暈,巨大的洗漱台鏡面,清晰照出慈郎的身形。

那是一個十三歲的望月慈郎絕對不想成為的三十歲男人。

是入獄四年的前科犯。

是明明已經三十歲,卻總被說像是只有二十五六,沒有任何讓人服氣的成熟風範,沒有事業沒有家庭,是被借貸公司押去給色老頭陪酒的可笑男人。

是連聲音都被嚇沒了的驚弓之鳥。

是不想再和外面那位少爺見面,卻在絕境中被對方所救,再一次落入奇怪而又得不到解釋的情景,根本搞不清正在發生什麼的徹頭徹尾的傻瓜。

從出獄后,不,是從被捕那一刻開始,就在咬牙強撐,並且已經一直咬牙撐到現在的慈郎,在與鏡中的自己對上視線的那一刻,忽然崩潰。

無法面對的,是在過於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更為黯淡破敗的,自己的人生。

像雨水一樣,完全不受控制地無聲掉落的淚水,讓鏡中的男人顯得更為失敗。

他一無是處,一無所有。

突然,溫熱的毛巾貼上他的臉,用有些強硬的力道擦拭着。

臉被仔細擦過一遍,正反面都使用過的毛巾離開他的臉,他看到將毛巾扔進洗衣籃的伊集院和臣。

為什麼?

和疑問一同湧出的,是身為成年男人還被另一個成年男人像孩子般照顧的羞愧。

他們在鏡中對視。

“我從小就有失眠的毛病。”

沒有離開的伊集院和臣,忽然開口。

失眠?可那天……

伊集院和臣繼續道:“遇見你時,已經到了不吃助眠葯就無法入睡的地步。”

才是初中生,就必須靠吃藥入睡?

“奇怪的是,你能讓我睡着。”

說出荒誕真相的伊集院和臣,看着鏡中面露錯愕的慈郎,表情冷靜,完全不像是在說笑,然後,他禮儀端正卻毫不客氣地說:“望月君,以後請多指教。”

曾經的記憶翻湧起來,攪得腦海一片混亂,記憶里發生過的對話與此刻正在發生的對話重疊難分。

就在眼前,慈郎彷彿看到,還是高大少年的伊集院和臣,在訣別前,禮貌地問自己:望月君,你介意失去自由嗎?

介意嗎?不介意嗎?

介意什麼,他早就不擁有自由了。

不如說,他這樣一無是處的人,原來還有用?

慈郎輕輕點頭,拿起牙刷。

於是伊集院禮貌地離開了浴室。

從浴室出來,伊集院向他示意了一個打開的行李箱,裏面竟然放着他僅有的幾套衣物。

伊集院和臣:“昨晚讓人取來的。我想你現在會更想穿你自己的衣服。”

這些衣物本應該在慈郎那間被黑衣男們打破門的廉價公寓裏。

慈郎分不清,到底是該感謝對方,還是該畏懼對方如今的地位。

說畏懼,自然是因為伊集院在短時間內,就對他的情況了解到了這個程度,還能在沒有慈郎許可的情況下,派人進入公寓取回他的東西。

說感謝,因為昨夜噩夢般的經歷,慈郎確實如伊集院猜想的那樣,很想穿屬於自己的衣服,即使這些廉價衣服與這棟豪宅格格不入。

最終選擇放棄思考的慈郎,無聲道過謝,換好衣服,跟着伊集院和臣下樓。

慈郎一路都只看着伊集院和臣的背,直到進入餐廳。

狹長餐桌兩頭,坐着身穿高級和服的伊集院和臣的父母,左側依次是伊集院和臣的大哥、大嫂和侄女。右側空着,擺了兩副餐具。

侍者開始撤走食物上的保溫盅。

也就是說,這一桌伊集院,都在等他們起床?

慈郎臉色一白。

“父親、母親,久等了,”伊集院和臣語氣平靜地給慈郎找借口,“這位是我初中同學,望月慈郎。他聲帶發炎,由我代為問候。”

慈郎強自鎮定地行禮。

看上去是伊集院母親的美婦人,開口問和臣:“昨晚睡得怎麼樣?”

伊集院和臣:“不錯。”

美婦人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竟站起來對慈郎彎腰一禮:“謝謝你,望月君。”

被大長輩行禮又無法說話的慈郎驚慌地看向伊集院和臣,伊集院和臣將視線投向坐在餐桌另一端的父親。

那位表情嚴厲的家主宣佈:“好了。用餐吧。”

此時剛過早上六點半。

半個小時后,慈郎跟着伊集院和臣乘車離開伊集院大宅。儘管沒遇到什麼不快遭遇,但因為本身精神緊張,當車子駛出伊集院大宅時,慈郎已經把剛才吃了什麼都忘了。

這輛車很大,儘管內部空間完全不一樣,慈郎還是想起了那輛把自己帶去歌舞伎町的高級轎車,身體越來越僵。

伊集院和臣在和兩個助理說著公務,慈郎靠着車門坐着,但畢竟是車內,即使刻意不去聽,也還是會聽到。

於是慈郎強迫自己思考,他看着車門,想如果車門突然失靈,他就會摔出去。但那也沒什麼。哦不對,他還有當抱枕的用處,如果摔出去,會給伊集院添麻煩,那車門還是不要失靈比較好。再想些什麼好呢?車窗?

伊集院把助理準備好的便攜手帳本交給慈郎,問:“你更願意跟着我上班,還是先回我的住處?那裏也有人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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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狗勾是先跟着黑豹上班去呢,還是先回黑豹的老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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