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身契合同
第六章
用賣身契來形容這份合同文件,並不誇張。
就慈郎看到的前兩頁內容,如果他在這紙合同上籤下自己的名字,就等於把一生都賣給了伊集院和臣。
按合同規定,在領取優渥報酬的前提下,慈郎必須保證自己隨時處於可以履行抱枕職責的狀態。
這一條規定的細化要求,非常多也非常瑣碎。
儘管在表述上使用了極為客氣的詞彙,例如“為健康履行合約,伊集院財團將負擔一切開支,提供不必外出的便利”這部分內容,說白了,就是將慈郎的活動範圍盡量限制在室內。
簡而言之,就是慈郎最好就把自己當成擺在伊集院和臣家裏的抱枕,哪都別想去,每天的工作就是維持抱枕蓬鬆整潔的狀態,好讓伊集院和臣使用很多年。
這份合同,完全是把【望月慈郎】當成了交易物品,一個有使用年限的抱枕。
那位伊集院夫人,到底把人當作什麼了?
但是,這不是慈郎第一次被當作交易物品。慈郎已經領會那個世界對待他這樣的平民的真實態度。
他此刻的憤怒,無法燃出熊熊怒火,反而平靜到絕望。
一隻手拿起那份文件,冷漠的聲音將沉溺在負面情緒中的慈郎驚醒。
伊集院和臣:“這種東西,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
伊集院隨手將那份合同扔到邊几上,宣佈:“我餓了。”
兩個男人沉默地用餐。
風早婆婆不知出於什麼考慮,簡直是煮了一桌兒童餐。主食是海鮮粥,配菜是各種天婦羅,只有兩碟時令蔬菜像是成人食物。
她料理手藝很好,能把家常餐品煮得非常美味,本該懷着感謝的心情好好吃下去,可慈郎胃口不佳,只能在心底默默道歉。
晚餐后,慈郎中午有過幫忙的經驗,主動處理餐桌,將餐具收拾到洗碗機里,伊集院沒阻止他,上樓洗澡去了。
這讓慈郎鬆了口氣。
短短一天不到的時間,他欠伊集院的,已經到了這輩子都不可能還清的地步,這讓慈郎越發感到無力和焦慮。
他想儘力做些什麼,以逃脫不勞而獲的罪惡感。
伊集院洗完澡下樓時,吹半乾的頭髮沒白天那麼整齊,還穿着一件看上去就很柔軟的淺藍色絨衣,渾身的威嚴氣勢都被柔和了。
這個樣子,更接近慈郎記憶中那個伊集院和臣。
規矩端坐在沙發上的慈郎一愣。
“去洗澡,”伊集院簡單地說。
這個命令形的句子,讓慈郎下意識就站了起來。
然後一愣。
片刻后,慈郎順從地往樓上走。
白天慈郎聽風早婆婆介紹過,三樓的大卧室,也就是伊集院和臣住的主卧,裏面有一間景色很好的寬大浴室,但伊集院不喜歡浪費時間泡澡,不常使用。
用得多的反而是三樓樓梯口轉角那間獨立浴室的淋浴。
慈郎走進獨立浴室,水正熱,替換衣物也放好了,大概是風早婆婆下午準備好的。
熱水淋在身上,他才察覺到皮膚有些涼,不過,察覺到的時候,就已經被淋雨般的大量熱水沖暖了。
替換衣物是和伊集院身上那套一樣的長款家居服,慈郎穿着很合身,而伊集院身材比他高大,所以應該是新的。
如果他和伊集院之間有詳細賬目,這就又添了一筆。
還有一件,也是和伊集院身上那件相似的淺咖色的絨衣。
這件絨衣乾淨柔軟,不像新衣,慈郎套上后,絨衣將他松垮地包裹起來,應該是伊集院的舊衣服。
那麼,債務沒有繼續增加,慈郎苦中作樂地想。
此時,似乎是附近哪裏的狗叫,引得院子裏的俊太郎也吼了一聲。
巨犬的怒吼,讓慈郎回想起與它的初見面,下意識將絨衣拉起來嗅嗅。
衣物清香讓慈郎猛然清醒,瞬間都搞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做什麼。
他站在樓梯口,鎮定了好久情緒才下樓。
樓下正好的室溫,讓慈郎明白了為什麼洗澡前皮膚有些涼。
早上過來時,他穿着自己的衣物,是一件二手羽絨外套、T恤和牛仔褲,因為室內有暖氣,穿着外套不禮貌,慈郎進門后就把外套脫了。但室溫並沒有那麼高,單穿一件洗薄了的T恤是有點涼的,只是慈郎緊張到一直沒有注意。
現在多穿一件絨衣,就覺得溫度正好了。
這個室溫,大概是伊集院習慣的溫度吧。
慈郎想念自己那間把所有衣服穿上都冷得睡不着的破公寓,搖頭苦笑。
找到伊集院時,對方正在小酌。
酒杯外形看上去像是用冰塊鑿成,簡單卻很有魅力的設計。杯中酒液剛剛沒過冰球。
總之,這杯酒看着就讓人覺得冷冰冰。
畢竟入獄前曾是一流公司的優秀職員,慈郎並不缺少跟上司同事聚餐喝酒的經驗,茶几上那瓶洋酒,慈郎雖沒喝過,但也認出是某種名牌威士忌。
伊集院和臣:“過來。”
又是這個詞。
慈郎在距離伊集院稍遠的側邊沙發坐下。
伊集院掃過來一眼,慢而冷淡地說:“我以為你有問題想問?”
一開始慈郎沒明白伊集院是什麼意思,但很快意識到,伊集院應該是覺得自己坐太遠,在手帳上寫字不方便看。
就不能直接說嗎?
可能是眼前的伊集院比較柔和,感受不到那麼強的威勢,讓慈郎不自覺想到初三午休相處的伊集院,才會忍不住在內心腹誹。
不過伊集院猜的沒錯,慈郎確實是有問題想問。
慈郎換坐到伊集院旁邊,盡量不離伊集院太近。
手帳本攤在膝上,慈郎低頭寫開場白,他是高個子,這麼低頭寫字背很累,所以寫得簡略:【伊集院桑,心情很好嗎?】
伊集院和臣:“不需要敬語。”
慈郎點頭后等了等,才意識到後面那句客套伊集院沒打算回答。
他正要低頭寫字,才聽到伊集院問:“喝嗎?”
慈郎抬頭看他,想了想,點頭。
伊集院起身去廚房取酒杯,和酒杯一起拿過來的還有一瓶冰茶,伊集院只把酒倒滿了杯底,然後倒入冰茶填滿酒杯。
這種簡單調酒,不容易喝醉,能喝到盡興,同時相對來說比較省酒錢,是職場聚餐的慣常喝法,對慈郎來說並不陌生。
擁有滿酒櫃名酒的伊集院不會是為了省錢,那這個做法,唯一解釋就是照顧慈郎的酒量。
酒量確實沒很好的慈郎雙手接過杯子,無聲道謝,他試喝一口,酒味幾乎嘗不出來,冰茶味道倒是很好。
然後慈郎放下杯子寫:【謝謝。很好喝。】
伊集院沒說什麼,只是將一份文件放到兩人之間:“看完,有問題再問。”
慈郎拿起來看,發現這份文件能夠回答很多問題,而且是他不方便問但又想了解的問題。
對伊集院的細心,慈郎再一次有了體會。
第一頁是伊集院財團的介紹。
伊集院家是日本最早開辦西式醫院的家族之一,到維新時期,已經是出入鹿鳴館的上流階層。逐漸從單純的醫療製藥體系,擴張到養生度假等行業,傳到伊集院和臣祖父手上時,已經是堪稱財團的多集團聚合體。
這裏,有行字標註着“以前說過”。
慈郎回想起來,初三某次午休相處時,因為那時已經有些熟悉了,總聽女生們嘮叨伊集院的他,難耐好奇問伊集院,伊集院財團到底是幹什麼的?
當時伊集院說,其實與國內著名的三菱、三井、住友等六大財團比較,伊集院家還不能稱作是財團,簡單來說,六大財團是以大銀行和金融機構為核心的財閥,伊集院家遠沒到那個程度,只是除了遍佈海內的私家醫院體系外,在醫療養生等相關行業做了一些投資而已。
此刻,慈郎看着這張紙下半頁打印得密密麻麻的集團公司名單,才明白當時伊集院說的“而已”,一點都不“而已”。
正要快速翻過這頁,慈郎看到一個熟悉的標誌。
入獄四年間,慈郎比較幸運的一點是,先後跟他同住一個牢房的犯人,都不是真正兇狠的人。一位是中年經濟犯,另外三位都是故意入獄的老人。
無人照料的窮苦老年人,因為生活過得還不如囚犯,就故意去超市偷東西被抓住,這樣可以入獄一年,這一年有人照顧,有飯吃,還有免費體檢,不會像在外面那樣孤獨死。所以這些老年人就算出獄,還會為再次入獄又去偷東西。
這已經成了讓當局頭疼的社會問題。
獄內體檢時,慈郎經常幫醫生扶着這些老人,因此一眼就認出了,承接了獄內體檢服務的那家診所,醫護人員制服上都有的小獅子標誌。
原來那家診所,也屬於伊集院財團旗下,是部署在高檔社區的連鎖診所。
本以為再不會為“伊集院和臣所處的有錢世界”驚訝的慈郎,還是被伊集院的“而已”驚到了。
也就是說,這麼龐大的一個財團,現在是伊集院在管理嗎?那伊集院的大哥在做什麼?
下一頁打印件回答了慈郎的疑惑。
那是伊集院和臣的履歷表。
看着這份履歷表,慈郎多少有些理解,伊集院大哥曾被伊集院壓制到厭學的巨大壓力。
東大醫學院畢業。
東大醫學院再優秀,對伊集院家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讓人震撼的接下來的內容:畢業后考入厚生勞動省,一年後升職事務次官。
也就是說,身為伊集院財團次子,伊集院和臣完全靠個人能力,在大學畢業后參加最高難度的遴選,在最精英的精英中殺出重圍,進入真正管理這個國家的霞關*,就職於負責醫療衛生和社會保障的厚生勞動省,並且入職一年後,就升任高級官僚預備役。
風早婆婆白天形容的“從小聰明到嚇人”,慈郎此刻才理解有多貼切。
隨後,任職第三年,伊集院從霞關辭職,逐步接手伊集院財團。
快速翻過這頁,下一張是伊集院的體檢報告。
所以,上一頁的所有成就,都建立在伊集院每晚失眠、只能隔三差五靠安眠藥入睡的基礎上,平均每日睡眠時間不足三小時。
長期睡眠不足,導致的後果是:神經衰弱、心律失常、易怒陰鬱,甚至到了影響壽命的地步。
難怪伊集院的母親會送來那樣一份合同。
儘管慈郎依然對那份合同感到憤怒,卻多少體察了一位母親的心態,儘管那位母親好像放棄過伊集院……好複雜。
慈郎在手帳本上寫:【為什麼沒讓我簽那份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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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關,日本政機關集中地區,可代指ZF機關
*厚生勞動省,日本ZF部門,可理解為我們的(人社部+衛健委)
*慈郎家和臣少爺這個履歷,代換過來描述,就是考上了中|央部|委|級公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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