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自古傷離別
丘原判了墮樓案,一時名聲大盛,他又如此年輕,前程遠大,或不可限量。正當大家猜測他是要繼續在刑部升遷,還是另有酌用時,流放的路上傳來了徐清風歿去的噩耗。
徐清風執意親自陪同兒子徐來至寧州,已是將自身置之度外,懷揣處處皆是埋梓地之心。未曾想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未到寧州,在卓山即因意外受傷感染便亡故了。
祈元帝顧及徐妃,下旨讓徐來暫在卓山駐停,料理其父親喪事。徐妃與父親感情甚篤,聞得訊息傷心病倒。
池鹿鳴亦大吃一驚,雖然她們皆知再難與徐清風相見,但總是存了他們父子可以相互扶持,假以時日,熬到大赦之時,同回東洲安居度日。即算徐清風已然年老,亦未曾想不堪驅使至此,未到目的地便歿在路上。
寶慶王妃當下向宮中遞了探疾的貼子,皇后立刻允了。關睢宮一片哀傷寂廖,眾宮人皆面帶愁容,行事小心翼翼,說話亦不敢大聲,唯恐驚動觸怒了徐婕妤。
池鹿鳴拜見了徐婕妤,只是她亦不知從何勸起,兩人相對無言。
徐一往隨意挽了個昭君髻在右腦側,未施粉黛,梨花帶雨,滿面愁容不加掩飾,令外人見之皆感同悲。池鹿鳴問道:“徐伯父身後事如何操辦,娘娘可有主意?”
徐一往用手巾摁住眼睛良久,強忍住不再流淚,嘶聲道:“我能有什麼主意,左右不過看他們的安排。”池鹿鳴以為她是慣於依賴,不再多言。
徐妃又自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池鹿鳴大膽進言道:“若是扶靈回鄉,徐姐夫正好結廬守孝三年。”
徐妃苦笑道:“若是如此,旨意早已下了,眼下想必又在觀望而已。”
池鹿鳴想了想,道:“自來死者為大,凡遇此事,民意必有偏頗。”
徐妃凄然道:“再有赦免,也只能蔭及阿來,阿耶卻是再也享不了了。”說完,掩面痛哭,悲痛不已。池鹿鳴知她必要發泄一場,也不便苦勸,任她哭泣。
約摸哭了大半個時辰后,她逐漸平靜,宮人端來水盆,池鹿鳴親自為她擦了臉,扶她至榻上休憩。
徐一往躺平后,閉上眼睛,全是父親當日離別影像,悲從中來,忍不住又流下淚來。她抓住池鹿鳴的手,喃喃道:“我知道,此次阿來之事只是一個端倪,其實是衝著阿耶的。”
池鹿鳴見她如此傷心,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勸慰道:“事到如今,不必多想。徐伯父一向待人和善,並不曾與人結仇。”
“不是。”徐妃心裏明鏡似的,又道:“不過是因為他是前朝舊臣,容不下罷了。”
池鹿鳴聞言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仍然寬慰她道:“徐伯伯為大祈立下功勛,皇上必不會忘記的。”
徐一往冷然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又對池鹿鳴道:“大家都認為我們父女身事二主,私下裏不知如何編排呢。”
池鹿鳴道:“娘娘一向不曾在意俗人俗語,今日休作此庸人之舉。更何況徐伯父見機行事,保東洲百姓無虞,是為大善也。”
徐一往絲毫不給池鹿鳴面子,道:“父親不過是為我兄妹二人,他當年承諾母親,一定看護好她的孩子。如若不是為了我們,他必不會降,不會將自己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
她今日情緒尤其激動,不待池鹿鳴接言,自己又道:“當日,我們分隔兩地,音訊不通,都不過是為了對方。否則,我亦應如眾人所盼,隨章郎而去。”
池鹿鳴見徐妃今日言語全無顧忌,不敢再聽,撫慰道:“娘娘定是傷心至極,魔怔了,還是先休息吧。”
徐一往偏不放過她,繼續訴說道:“我那時候太年輕,真的還不想死。”說完,她盯着池鹿鳴,彷彿要從她那裏得到終極評判。
池鹿鳴苦笑道:“我們都不想死。”
徐一往見她如是說,似乎得到了認同與滿足,心裏的內疚放下了大半,安靜了許多。她服了安神葯,昏昏睡去,朦朧間,她彷彿聽到池鹿鳴道:“除了鶴鳴,我們都在努力活着……”
祈元帝觀望了幾日,京中輿情倒尚無異議,但同案另四人聽聞此事後,皆尋各種理由放慢了行程,妄圖跟着徐來得到赦免,朝堂上眾臣也紛紛觀望。
祈元帝本來確有赦免之心,但在此等情勢之下,不得不重新掂量一番。天子無私事,家事即國事。
祈元帝在某天夜裏請來兄長寶慶王對弈,兩人棋藝本不對等,更何況祈元帝也不是真正要與他這位以文棋書畫聞名於世的兄長砌磋棋藝,只問他此事如何是好?
寶慶王趁他不經意間,以自己的黑子收了他一大片白子,正是得意,果斷道:“箭已離弦,不得不發。”
祈元帝想來也是,此時因徐清風之死而行赦免,未免功一簣。轟轟烈烈的墮樓案僵持大半年,其最終的判決表面是順應了民意,整治了特權階級;實際上還為他清洗了幾位老臣,扶持了新的人馬,平衡了朝堂。如此一來,此判定必不可廢,否則前功盡棄。
然而,徐清風除卻是徐婕妤父親之外,更是東洲投誠之將,他的喪事若太過草率,也將令天下人寒心。他念及池徐兩家的身份與緣原,有心想讓寶慶王與池鹿鳴接了此事。
寶慶王早知他內心的小九九,把玩着棋子率先堵住他:“此事若池家尚有年輕男子,倒可走這一遭。只可惜我那岳父是個鐵拐李,怕到不了那裏,又折了他自己。”此話倒不虛,確是實情,祈元帝總不可能勞駕池家女婿、他自己的親兄長寶慶王去為一個婕妤的父親迎柩,於理亦不合。
池鹿鳴從寶慶王處聽了祈元帝的安排,心定了許多,又問是否會有封賞?
寶慶王道:“封賞都是給活人看的,想必他不會吝嗇。”又問池鹿鳴:“圖這等虛名又有何用?”
池鹿鳴道:“於男人是虛名,於女人是實際,阿玉畢竟能得到些實惠。”寶慶王笑笑不語,只道她們二人平日並不來往,遇事卻依然牽挂。
祈元帝最終讓禮部派出了一名官員赴卓山將徐清風靈柩迎至東洲安葬,封誠意公。而徐來並未因此赦免,單允他在卓山當地結廬守孝百日,期滿后再繼續往寧州前行。
另四人見此,失了盼頭,不敢再耽擱,繼續趕赴寧古塔。
臘月里,宮中傳出喜訊,徐婕妤晉陞妃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