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觀不用嘆伶仃
中秋節過後,連綿下了兩三日雨,秋天就這樣突兀地來到了。
持續了半年之久的朱碧墮樓案終有了結果,在這半年間,朱碧已能拄拐行走了。
各方搏弈后,祈元帝大獲全勝。涉事的五位公子皆判了流放,其父親都因教子不嚴、縱子行兇為由解去職位。祈元帝深諳窮寇莫追之道,並未趕盡殺絕,僅責令他們共同賠償兩位受害人與崑崙班之外,家產並未罰沒,總歸留了一線,讓他們回鄉安老。只是從此永別廟堂,留下五個空缺,看他人登場唱戲、風起雲湧。
徐來流放至苦寒之地寧州,他吃喝玩樂、斗鷹走馬,恣意半生,雖歷經兩朝更替,但依託父親與姐姐,並未曾有過磨難,如今經此一事,頹廢不已。
徐清風一生愛子至甚,果斷變賣了家產,一分為二。一份讓傅執玉帶着孩子回東洲安家讀書;一份自己帶走,與徐來同去寧州。可憐天下父母心,他不顧自己年事已高,堅決陪同徐來西去。
徐來自知此去,歸期無望,自覺寫了休書與夫人。傅執玉苦不堪言,然事已至此,也得打起精神應對,從此失了長輩庇護,萬事需得自己獨擋一面。
至九月下旬,徐家到上京郊外,分兩路出行。一場秋雨一場寒,霧雨朦朧,路上幾無行人,因臨近秋冬,行李更添累贅。徐清風素日待人和氣,於兩朝中皆人緣極好,然而到了今日,並無人來送行,頗有幾分凄涼。
待池鹿鳴車駕趕至時,徐家眾人喜出望外。
徐清風不言自家事,輕拍她的肩膀,叮囑道:“孩子,從此徐伯伯照看不到你了,自己照顧好自己。”徐清風一向和善,待下輩極好,他如今年事已高,執意與兒子同赴流放之地,今日一別,或為永訣了。
池鹿鳴悲從心來,強忍着淚水,請他珍重。徐來羞愧,隔空與池鹿鳴點了點頭,並不願與她多談。池鹿鳴轉而與傅執玉話別,執玉亦紅了眼睛,使勁克制,不讓淚水掉下來。
池鹿鳴拿出一封信函,大大方方道:“這是給東州太守的書信,若有事,可得他照顧一二。”徐妃終不好出面讓當地官員照看罪臣家屬,而以池鹿鳴之名,拜請他們照顧寶慶王妃的表姐,就是另當別論了。
傅執玉得她如此貼心之舉,心下感觸萬千。然她們二人一向不和,此時習慣反駁道:“我離了這上京,亦要受你耳提面命?”
池鹿鳴不接她話茬,繼續叮囑道:“回舊地故人頗多,可多為走動,相互照看。”
傅執玉正欲回話,又聞一陣車馬聲而來,且聲勢浩大。眾人望去,竟是皇室車馬,待行至近邊,這才看清是徐妃儀仗,原來是徐妃親臨送行。
徐清風未曾想此生還能親見愛女,霎時老淚縱橫,激動不已。待行過禮后,徐清風挂念女兒,關切地問:“出行可曾向皇帝報備?萬不可因為我們牽連至你。”
徐一往毫不在意,道:“父親放心,出宮自當要得皇后首肯。女兒為父送行,天地人倫,一個孝字哪裏也說不過去。”
徐清風嘆道:“話雖這麼說,但不可落人把柄。”
徐一往笑道:“我又不是皇后,不必求什麼賢名。”
徐清風見女兒今日說話如此不羈,驚道:“不可妄說。”
徐一往不與父親糾結,瞟過眾人,對池鹿鳴點頭道:“今日送行果然只有舊日故人。”
雖見人心涼薄,但她並不以為異,轉而又笑着對弟媳傅執玉道:“東洲故土,我們倆都回不去了,你如今能回,也是幸事。”
傅執玉聽了,勉強笑了笑。池鹿鳴竟不知道,原來徐妃也如此會寬慰人。
徐一往又對同雙胎兄弟徐來道:“人生起落是為常事,此去雖遠,你我尚未至而立,終有再見之日。”徐來跪地叩頭,哽咽道:“不孝子連累老父親,還勞姐姐牽挂,罪該萬死。”
徐一往笑着點拔他:“代我向你的夫人叩頭,勞煩她為徐家頂替門戶,撫育兒女。”
徐來跪着轉了個方向,又朝向夫人叩頭。傅執玉避過不受,淚流滿面,道:“自今你全改了罷。”又拿出休書還給他道:“我嫁入徐家,並未犯七出之罪,此休書不受!“
徐來大為感動,膝行至妻子跟前,抱住她兩腿大哭,傅執玉彎身欲要扶起他,他堅持不肯,兩人反哭作一團。片刻后,執玉柔聲對夫君道:“我等你再游平原。”
徐來大慟,發誓:“必不敢不應!”
眾人一一別過後,徐來與父親及押送送他的官差,牽馬步行往西而去,傅執玉與孩子登車往南而去。一家人自此山長水遠,天各一方。
徐妃見父親去了,也卸下了笑容,表情甚為落寞。池鹿鳴與她同病相憐,皆是孤身一人在上京,忽然心下一動,勸她:“娘娘可生位皇子或公主陪伴膝下。”
未想徐妃聽后譏笑她:“我今日才知,你竟也如平常婦人般庸俗。”池鹿鳴面上掛不住,立刻紅一陣白一陣,待要回她,想她今日心情不好,猶自罷了。
徐妃伸長脖子望着父親逐漸西行的背影,又道:“天家母子,何來長伴一說。”
池鹿鳴訕訕道:“總歸是個念想,可為寄託。”
徐妃轉過臉來,嘆道:“只是不知是寄託還是牽挂?”此話池鹿鳴無言以對。
池鹿鳴想她此下雖榮寵在身,不知晚年是何光景?但她二人自舊朝起並不相熟,此時又見她一意孤行,便換個話題道:“娘娘今日出來當真無礙否?”
徐妃笑道:“你也如此糊塗么?殺人也不過頭點地,現下已然重罰了,再者還騰出了五個空職,又怎會在意送別這等小事。”
她雖然未提及皇帝,但於政事上似乎也頗為通透。池鹿鳴更為糊塗了,徐一往並非僅通情愛,想她少年起即精明勢利,為何竟全無生子晉身的野心了?
徐妃似看透她的心思,又道:“養兒亦不過養老,宮裏大約也不需要。”她已居妃位,即使無子亦□□養晚年,或許無子反而是她的一種優勢所在,畢竟她前朝的身份頗招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