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燈燃盡,天明
“說起來,齊王您難道不是願服下‘清凈翁’的么?自己做出的取捨,也要怨我么?”沈棲棠鎮定自若地盯着他,雙眸熠熠,彷彿能洞穿他們的心思一般。
“我可未曾說過是因為清凈翁。”
男人皺眉。
他的不治之症是從出生起就落下的病根,因為長輩身體本就不好,生他時更是顛沛流離。
但在來王都之前,他一家都死於毒經之下。
只有他一個人,因為外出求醫,反倒躲過一劫。
可少女在意的卻並不是這個。
她意有所指地掃視眾人,視線慢悠悠落回他身上,“你知道清凈翁能短暫延長你的性命,不是嗎?”
“是又如何?”
“這雖談不上‘救人’,但多少也能令瀕死之人苟活一些歲月。在你這裏,清凈翁能幫你,在虞晝持那裏卻幾乎因此而死,這樣的道理,不是很淺顯么?”
“……”
顧時弈一時無言以對。
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真正害死他們親朋好友的並非《百毒經卷》,更不是沈棲棠。
可是真正的仇家早就已經死了,他們不能找死人報仇,更不能找百毒經卷這種死物報仇。
一腔仇恨總要有個出口,所以他們唯一能報復的,就只有毒經的始作俑者。
“你是想說,《百毒經卷》誕生之初是為了救人?”
楊捕頭冷笑着,扣着她被鐐銬縛在身後的雙手,因為壓着怒氣的緣故,他驟然將鐵鏈往上一提,近處幾人幾乎都聽見了骨骼錯位的脆響。
一枚細長的銀針便從少女脫力的手裏跌落下去。
細微的動靜被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卻沒人追究。
誰會和一個將死之人過不去?
藏在人群中的暗衛立刻就想上前,卻被沈棲棠的目光制住。
還不是最佳的時機……
她面無表情,“楊捕頭對此好像頗有異議?”
“若是為了救人,為何只將毒藥昭示天下,而不告知解毒之法?!”男人眸中陰鷙更盛,冷厲的聲音彷彿是從牙縫間擠出來一般,“你手裏分明就有解藥!只是為了神醫的名頭,不肯坦誠告知天下醫者罷了!所有中了這種毒的人,若請不動你,難道就活該去死嗎!”
“每一張毒方,翻頁就是解毒之法。只是老太爺毀書之時,未曾想過會有人將這些東西留在世上。”
的確,沒什麼說服力。
只能說他料想世人皆是君子,從未考慮過濫用毒經的只會是小人。
沈棲棠嘆氣,“百毒經卷的前半部,雖能救人,但對服藥之人一定十分兇險,若無醫者在旁看護,很難存活。老太爺之所以毀掉這本書,正是因為有些東西太麻煩,無法流傳,又容易造成惡果,所以才索性付之一炬。”
“沈姑娘還真是擅長替自己開脫。不過楊捕頭,你忘了?”顧時弈低笑出聲,滿眼譏諷,“她們沈家人自己都指望着這些解藥救命呢,若是沒有這個籌碼,早就被滿門抄斬了。為了一己之私,禍害那麼多無辜的人,還被天下人視如神明,簡直笑話!不過好在……現如今,沈姑娘自己終於也要遭受報應了。”
沈棲棠,“……”
在這間地宮裏的人,大多都是顧時弈馬的前卒,地宮試藥、蠱蟲害人,甚至今夜王都中的種種變故都與他們脫不開干係,能有幾人無辜?
走到這一步,早就聽不進這些解釋了。
反正錯的永遠是別人,他們都只是“被逼無奈”。
只是她還不想捨命陪這些瘋子。
也不知道百寶齋那幫小姑娘運送的補給何時能到,王都的圍困何時才能被解開,阿澈要多久才能解決城中的紛亂,趕來找她……
少女垂眸,低問,“那麼,你們又是以什麼立場向我報復呢?無辜的人那麼多,被你們抓進地宮的葯人、今日在王都之中被蠱蟲圍困的人,甚至還有那些因你心中憤懣而被折磨到死的姑娘、無故被波及的書生——”
“除了今日王都中那些百姓是因你而死,其他的賬,都該算到陛下頭上。……噢,現在是先帝了。”男人風輕雲淡地答道,“不過眼下,那位始作俑者已經死在你手裏了,剩下你——讓我想想,該怎麼對你才好。”
“做一筆生意吧?”沈棲棠突然說。
“嗯?”
“清凈翁,我幫你解。”
“解了這毒,不出幾日我就會命喪於此了。”顧時弈冷哼,“沈姑娘,我還沒有這麼蠢。都說久病成醫,我雖不及你,但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地宮試毒的千餘人里,莫說是沒能解毒就死了的,就算是那些成功解了一半毒性苟延殘喘的人里,也沒有一個能善終的。”
“那是你們思路不對。況且,只解毒,對你而言,情況的確會更糟,但是我還有別的葯——”
“服下你的葯,就能讓我像正常人一樣,飛天遁地?”
“……那不能。”
正常人里也沒幾個會飛天遁地的。
顧時弈目光有些涼,“那你這籌碼也不怎麼樣。除非你能令死者復生,否則,換不走你這條命。”
這就是沒得談了。
怎麼就招惹上這些亡命之徒!
沈棲棠又嘆了一口氣。
後方的密室,一扇門開了。
穿着太醫院袍服的人捧着一隻木匣,望向她時,彷彿只是在看一件死物。
“魏太醫?”她秀氣的眉宇再度蹙起。
“他不會再回應你了。”顧時弈輕嗤,“這個人倒也很有意思,為了鑽研毒經和蠱,什麼都不管不顧……最終卻被他自己培育的蠱蟲控制了心神,你說好不好笑?”
“……這好笑嗎?”沈棲棠漠然發問。
“用毒之人不得善終,當然好笑。”
這不把他們自己也算進去了么?
不過也對,他這副身子,本來就不得善終。
沉默中,顧時弈蒼白的指尖拈着那木匣,笑得像陰謀得逞的鬼怪,“這將是魏慎行這輩子最後的‘傑作’了,沈姑娘要不要猜猜,這是什麼?”
沈棲棠:……
不太想猜,總之,挺臭的。
……
幸好,冷宮的暗道堵得並不算嚴實。
從這條暗道出城,是虞沉舟能想到的最近的路了。
“還剩下多少火藥?也不知道地面上到底炸翻了沒有……出去打探消息的還沒回來么?難不成被蟲子咬死了?”
石壁旁傳來一人的罵聲,隔得略有些遠,但暗道寂靜,十分清晰。
一行禁衛頓時緊跟着虞沉舟停下了腳步,凝神去聽。
“被沈家和侯府那幫到處亂跑的人給抓了!也是他娘的奇了怪,那幫人都像是有備而來,都不太怕蠱毒!咱們的人反倒還被咬死了好幾個。”
“那是有備而來啊,果然昨天跑了的那幾個,就是這群人的探子吧?!得出城向上頭彙報一聲啊……”
“你去?出口全是蟲子!”
那邊不做聲了。
虞沉舟向禁衛遞了個眼神,幾個功力深厚的,找了一處單薄些的牆面,直接拍碎了中間相隔的土面。
一時間兵荒馬亂,好在跟來的禁衛都頗為老道,一上去就死死制住了火藥的導火索。
“你們!——”
黑衣人氣急敗壞,卻在視線對上虞沉舟的臉時,突然偃旗息鼓了。
虞沉舟湊近扯下他們的面紗,端詳幾眼,冷笑,“六扇門的人?難怪,不僅對王城的街巷了如指掌,還有功夫挖通地下的暗道。外面都是蟲子出不去是吧,不如朕帶你們去?”
……
通往地面的路都佈滿了蠱蟲,好幾隻甚至都溜進了進來。
六扇門這群人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動的手腳,居然將地下的暗道挖得四通八達。
按他們地形圖上的路,甚至能直接從這條暗道通往地宮。
只可惜,虞沉舟前不久派人將井封死,攔腰斬斷了這條路。
“從地下出不去的。”黑衣人看着前面不斷撲閃的蠱蟲,心生畏懼。
虞沉舟一哂。
書樓的位置在他們的暗道之外,但有一條不起眼的小路,還是能筆直地通過去的。
他收起從黑衣人手中搜剿的地形圖,讓禁衛將這些人都暫時關入了石室。
不過今日,書樓中似乎也有些亂。
他戴了面具上樓,正好攔住主事。
主事見了他,就如同見了救星一般,“主人!三樓的沈姑娘不見了!國師離開前曾囑咐過,要我們照顧好她的,但是不知為何,人就不見了!”
虞沉舟一愣。
三樓的房間裏,幾隻蠱蟲的殘骸還躺在桌案上。
窗戶已經被關上了,但窗框上沾了泥的腳印卻十分鮮明。
花瓶底下壓製紙條的一角,上面只有一個齊字。
“什麼時候發現她不見的?”
“一炷香前,有個自稱是上邪門堂主的人來找她,那時她就已經沒影了!”
虞沉舟不明所以,“那位堂主人呢?”
“發現這些腳印后就走了,大概是往那個方向去的!”主事指了指窗外,那座宅院正被黎明時分的魚肚白籠罩,只隱約看得見一個輪廓。
宅院外的林子裏,白少舟頭疼不已。
正琢磨着要怎麼衝進去、在那麼多刀劍之下把人撈出來,身後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他被嚇了一跳,機械地轉頭,卻一眼瞥見了青年衣袍前繡的龍。
在他身後,兩列人都身着禁軍服飾,訓練有素地等着命令。
“虞、虞——!”
“噓。”虞沉舟立刻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你是上邪門的……白少舟?”
“您認識我?”白少舟突然覺得有那麼點兒榮幸。
畢竟,眼前這位,不管從前怎麼落魄,現在都是萬人之上的王。
虞沉舟一指他的鞋,鞋面上繡的上邪門圖騰十分囂張,“聽說過。”
“……”往事不堪回首。
白少舟訕訕咳了一聲,正色,“您來這裏,也是為了把沈棲棠撈出來?”
“差不多。”
“那您這些人,能借我用用么?”他撿了根樹枝,及其熟練地畫出了地宮的主要路線,低聲,“據我所知,國師手下的一名暗衛還在裏面,應該能帶着那傢伙跑出來。只不過,顧時弈和其他人也一定會追出來,我一個人,恐怕不能在他們出來之前點燃所有炸藥。”
虞沉舟:?
他們到底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候幹了什麼?
“所以你之前失蹤,就是埋炸藥去了?”
“不啊,炸藥是沈川芎埋的。之前剛好都查到這裏,他被發現之後跑了,就只能把傳信這事兒託付給我了。”白少舟撓頭,“我陪那群小姑娘弄藥草去了,剛回來。”
虞沉舟沉默了一會兒,“……那你在這裏等,是料定了會有人來幫你?”
“國師肯定會來的吧?不過我有點擔心,沈棲棠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顧時弈手下有太多蠻不講理的瘋子了。
他皺着眉頭,手中樹枝接連在地形圖上點出了炸藥的位置,取出一枚響箭,“我進去知會沈棲棠他們,留幾人在林中接應。等我們從地宮逃離,就以響箭為令,點燃炸藥。”
……
這種蠱沒有毒,完全不會被枯榮所排斥。
相反,當它鑽入血肉中,就會加速毒性蔓延。
沈棲棠眉心緊擰,鑽心的痛覺隨之被毒發時的麻木取代。
眾人親眼見到少女雙眸漸漸變得赤紅,都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不好!她的毒——”
話未說完,只聽一聲清脆巨響,腕間的鐵鏈便被她震碎。
所有人都料想過她毒發後會被枯榮催發內力,但誰也沒想到會這麼難對付!
她面無表情地接上了脫臼的手腕,失去理智后動手就變得格外兇狠,招招都直取眾人命門。暗衛心下大驚,全然顧不上外面的進展,只試圖從身後擒住她,強行帶出地宮,卻極難近身。
白少舟扳動機關門闖進來時,少女正好一掌擊碎了楊捕頭的天靈蓋。
“快!抓住她!”暗衛朝他大喊。
二人合力上前,卻並不是她的對手,只能極力吸引她的注意,將人一步步往外引。
響箭從林間升入黎明天色。
“轟!——”
火光幾乎將一整片地都炸塌。
未能逃出來得人永遠被埋在了地下。
而那些功力深厚,僥倖逃出來的,則被禁衛圍住,直接被押送天牢。
沈棲棠被炸藥波及,此時倒更像是一件好事。
白少舟摘了被打落的發冠,抹去唇角鮮血,盯着地上陷入昏睡的少女,突然覺得事情似乎更棘手了。
他多少懂一點點醫理。
“毒已攻心,必須立刻將她送回去!”
……
燈火燃盡,天明。
溯娘終於想到了除去肆虐蠱蟲的辦法,但要準備許多東西,少說也還要兩三日才能徹底將這場禍患從王都平息。
但好在百寶齋的人運回了藥草,那些此起彼伏的火藥也已經止住了。
神子澈將手邊的事託付給柳赴霄,急忙往書樓趕,卻在城門口遇上了白少舟。
白少舟扛着沈棲棠。
她的雙手垂落,面白如紙,像一株枯竭的海棠。
“人血都不管用了,這傢伙有沒有留下什麼藥方——”
“去驛站。”
神子澈打斷他,目光意外平靜,彷彿早就料到了似的。
附近唯一能安置人的地方,就只有驛站。
白少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這種時候也不敢耽擱,把人交給他,“這毒棘手,你別亂來。我這就去找人幫忙!”
話是這麼說,可這王都之內,如果有能解這種毒的人,她也不至於走到絕境。
他回頭,只覺得神子澈離開的身影十分決絕。
“不會吧……”
難道是想以命換命?
……
齊王府。
秦寄風從坍塌的房屋底下爬出來,與一旁同樣精疲力盡的護法對視一眼。
昨夜湧入許多人,若只是黑市的殺手也就罷了,好幾百號人里,還混着上邪門三位長老。
他原先還以為這些人是衝著齊王府來的,結果人家根本就是早有預謀,打算從他手裏奪過上邪門。
“但凡早一年來,這個位置我都白送給他們……”秦寄風躺倒在廢墟上,有氣無力。
護法拄着刀,踹了一腳地上半截髮黑的屍骸,“應該都已經死透了吧?”
三位長老都是老門主的師兄弟,無論天賦如何,苦修幾十年,武功境界都遠非他們這群小輩可比。
幸好他們帶的毒夠多,又從沈棲棠那裏順走不少傢伙。
誰曾想好不容易從這一茬又一茬的殺手之間闖出一條血路,他們也都疲憊不堪了。
隨即而來的就是炸開的火藥,也不知道是哪個龜孫子埋的!
等再爬出來,天都亮了。
“門主!”
白少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二人一顫。
還沒來得及躲,青年就從漫天飛舞的蠱蟲里沖了過來,大喊,“不好了!沈棲棠那兔崽子毒發,怕是不中用了!”
“隨她去,我都已經自身難保了……”
秦寄風疲憊地晃了一下胳膊肘,就這點微小的幅度都讓他氣息不穩了,更別說趕去救人。
更何況他也救不了——等等!
“不對!”他也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力氣,猶如垂死病中驚坐起,“百毒經卷!她給了嗎?!”
“還沒啊,所以才說她絕對不能死!我們上上下下那麼多人,總不能白忙活一場吧?!”
白少舟話音未落,上一刻還躺屍的男人頓時沖了出去,護法也緊隨其後。
“……”
不是,這變臉的功夫,得是從川蜀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