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來日方長,去哪裏都可以
呼吸漸漸變得困難,猶如沉入一片苦海,海水溺進肺腑,四肢百骸都不聽使喚。
沈棲棠只覺得自己正緩緩向上漂浮,卻不知道盡頭會是什麼。
反正,也已經沒有別的事要做了。
有人低聲喊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
似乎正試圖結下某種能貫穿今生來世的契文。
……
“醒了!門主,她醒了!”
熟悉的嗓音驚呼一聲。
沈棲棠茫然睜眼,不明所以。
好像是白少舟的聲音……
等等,上邪門這麼邪乎的嗎?
怎麼連鬼門關都有他們?!
她一骨碌坐起來,只見自己身處一間竹屋,屋中陳設隱約有些熟悉。
青年搖着一副新打制的機關扇,饒有興緻地盯着她,“兔崽子,睡飽了不曾?”
“你們在地府都有據點的嗎?”
沈棲棠迷迷糊糊,張嘴就問。
秦寄風沉默了一會兒,“……你還沒去地府呢。不過,我也沒想到,痴心蠱毒發時的血,居然真的能解枯榮之毒。”
沈棲棠皺眉,渾渾噩噩的意識如撥雲見月,漸漸有了幾分清明,“阿澈呢?”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他?說不定,是我隨手抓了個人呢。”
少女不答,只是追問,“他人呢?”
“在地牢裏哦。”秦寄風笑了笑,調侃,“若不是這人自尋死路,只怕我的地牢裏這輩子都關不住這樣的人物——”
白少舟在身後戳了戳他,示意他看少女臉上的神情。
沈棲棠盯着他,雙眸灰濛濛的,如烈獄裏爬出來的鬼童。
“不過人還活着!”秦寄風迅速補充了一句。
“嗯?”她愣了愣。
服下痴心蠱的人,幾乎沒有能活命的,更何況還在心尖取血。
少女遲疑着,老實巴交地問出心中所想,“上邪門居然有這本事?”
“這叫什麼話,好像我們偌大一個門派,連一點拿手的本事都沒有似的。”白少舟沒好氣地瞥她一眼。
秦寄風思忖片刻,卻也同樣老老實實地道,“不過確實……蠱也不能說是我們解的。”
那日他們趕到驛站時,就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能將神子澈的血止住,聽天由命。
到第三日,二人都遲遲未醒,於是他們便打算看在往日交情上,讓國師入土為安。
“坑都挖好了,誰知道我一搭脈,他居然還沒死!不僅沒死,連中蠱毒的跡象都沒有!”
沈棲棠,“……”
所以三天裏壓根兒就沒管過他是嗎!
“後來我仔細研究了一下,發現這個人的血很怪。”秦寄風眉飛色舞地端來一個分格的大盒子,裏面裝着許多蠱蟲,有活的,也有死的。
盒子裏的血味濃得令人發昏,他倒是仿若未覺,“他的血里沒有毒,將血滴在蠱蟲附近,不會有什麼變化。但是你看這幾個格子,我將蠱蟲浸泡在他的血里,兩個時辰之內,蠱蟲竟自行消解了一半!”
不過兩個時辰之後,那血的作用就漸漸消失了。
直到他取來新的血,那蠱蟲才被消融殆盡,連蠱毒都無影無蹤。
“這小子當真是王都的人么?還是長毅侯老夫人其實是南域王室出身?江湖上倒是有傳聞,只有南域王室之中,因為常年與蠱蟲打交道的緣故,偶爾會有小輩承襲這種特殊體質……”
慕花裳正是南域王室出身。
沈棲棠不禁怔忡。
“不過這種體質似乎只對蠱毒有用,我試了好幾次,對毒都沒反應呢。”秦寄風頗為惋惜。
“這樣啊。”沈棲棠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望向他,“秦門主,你們這裏是不是有點熱?天氣也好悶,能把扇子借我用用么?”
秦寄風愣愣點頭,“可以啊,不過扇柄上這幾處別碰,會觸發機關,有暗器——”
“咻!”
他話沒說完,就見一道寒芒筆直飛掠過來,擦着他的左臉釘入身後牆面。
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沈棲棠!恩將仇報可不是君子所為!”
“你看我像君子嘛?!你取了他多少血!盒子都快被血泡爛了!!!”
秦寄風:……
一時好奇,忘了。
“不是,神子澈現在沒什麼大礙了!我給他補回去還不成嗎!都是自己人,這麼動手動腳的多傷交情?”
“自己人還關地牢?”
“地牢環境也不錯的!那池子還是老門主當初費了大價錢打造的,為了防止囚徒受不了嚴刑拷打,在得到我們想要的消息前死去,所以用的都是葯泉!正好能緩解他的傷勢!”
“是嘛?”
沈棲棠還沒恢復多少力氣,手臂才舉了一會兒便有些發酸。
“可我怎麼覺得……”她狐疑地放下扇子。
秦寄風眼疾手快,立刻將機關扇搶了回去,嚴肅起誓,“不,你不覺得。”
“……”那他心虛什麼?
“不過嘛,暫時,他也算是我們的人質。”男人拿回了機關扇,便恢復那副慵懶悠閑的模樣,笑吟吟地道,“只要把你賒的賬都清算了,我們就放他出來,如何?”
好像確實,欠了他們不少東西。
沈棲棠扶額,有些頭疼,“好,但是我得先去地牢,確認人沒事。”
“可以是可以,但是比起擔心他,你不如還是先擔心一下你自己哦。”
“我?”
她一怔。
這些年附骨的毒性散去后,身體也輕快了不少。雖說丹田空空,但解毒也必定是有代價的,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對?
她一抬眸,秦寄風就知道她已經注意到了。
男人略一頷首,低聲,“枯榮雖說解了大半,但還有少量毒性殘留在體內。如果放任不管,它只會愈演愈烈,過不了幾年——”
“我在侯府里藏了半枚落拓枝,解這些殘毒綽綽有餘。”
“我知道,但是侯府已經被炸成了一片廢墟,據王都傳回來的消息,現在他們還在清理,如果運氣夠好的話,你還有救。”秦寄風拍了拍她的狗頭,笑,“所以啊,從現在開始,你最好給自己積點德。”
“……哦。”
合著,他提這些,只是謹防被騙。
沈棲棠倒也沒想再糊弄他們,不過因為尚未恢復好,手連提筆都有些打顫,寫一日歇一日,轉眼便過了月余。
起初神子澈還昏睡不醒,不過地牢的潭水也的確有奇效,沈棲棠又下了幾副藥方,將人挪到了自己那間客房隔壁。
某天夜裏,沈棲棠起來倒水,只見月光將一道人影映在窗紗上,惺忪間驚得手裏的杯子都摔碎了。
青年茫然站在廊廡下,望着庭前的海棠。
上邪門對擺弄這些花草樹木的確頗有心得,即便是初秋,庭中也不見寂寥之色。
“你醒啦?”沈棲棠從窗邊探出頭,“躺了這麼久,剛醒就起來,不會不舒服么?”
他回望過來,說不清是喜是憂,只是沉默着一言不發。
沈棲棠撓頭,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覺得好像沒什麼必要。
她想了想,“啊忘了說,這裏是上邪門……地府應該不長這樣!答應給他們的百毒經卷還差兩頁就能寫完,正好你再休息幾天,然後就可以回王都了!近兩個月沒回去,他們大概都以為我們出事了。”
“……”
“這次秦寄風也幫了不少忙,你該不會還想和他打吧?”
“沒。”
神子澈垂眸,大概很快捋清了因果,站在窗邊輕輕將她的腦袋推了回去,開門進去,啞聲,“只穿一件中衣,也不怕着涼。”
“明明很悶熱!”
沈棲棠灌了杯涼水,衝散那點睏倦。
即便昏睡的人不知春秋輪轉,醒着的每日都能見到他,但不知道為何,二人都莫名有種久別重逢的錯覺。
“王都,怎麼樣了?”
“據說一切都好,溯娘解決了蠱蟲的事,那些被炸毀的屋舍也都漸漸恢復原狀了。顧時弈那邊,僥倖沒死的都被按律處死。虞沉舟和白少舟他們相處得不錯,現在上邪門在江湖中的地位也算水漲船高,倒是用不着我去繼承秦寄風的‘衣缽’了。不過畢竟他們不幹人事,武林盟為此頗有怨懟……”
少女也不知從何說起,隨口撿了些記得的。
她忖了忖,想起重要的事,“啊對了!長毅侯府不是被炸塌了嘛,虞沉舟就做主重建了一座王府,恐怕回去之後,你就跑不掉了。”
神子澈,“……”
要不別回去算了。
他剛想開口,就聽少女笑吟吟地道,“但是往好了想,回去之後就可以讓老太太和娘着手籌備婚事了!黃曆我都看好了,還有好幾個大吉!”
“好。”還是要回去的。
回去了,再慢慢琢磨怎麼溜出來也不遲。
……
馬車行過城門,沈棲棠才突然記起一件重要的事。
她緊緊攥着神子澈的手,小臉煞白,“完了,要不還是先跑吧?”
“怎麼了?”神子澈一怔。
“我們還活着的事,忘了寫信告訴他們了!”
“……”
神子澈突然想起之前讓護法轉交的信,執轡的手一顫。
但躲是一定躲不過去的。
他緩緩嘆氣,放棄了當即調轉車身的念頭,“無妨,他們應該不會——”
話音未落,馬車繞過轉角,掛着白綾輓聯的沈府大門就出現在了不遠處。
老太太正傷心地邁下馬車,往府里去。在她身後,還有一行五花八門的親朋故友送來弔唁的禮物,沈棲棠正巧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迅速往後躲進了車廂里,悶聲,“會的!我們還是換條路,不然她們就該問我,‘是在地下有人欺負你嗎,怎麼還親自來了’之類的話了!”
神子澈扶額。
早有前車之鑒了,的確不是沒可能。
而且,自己上門弔唁自己,這種事若是發生在大門口,傳出去怕是又能霸佔茶樓兩三個月的談資。
他們戴了斗笠,將馬車停在附近一家客棧後院,翻牆進了沈府。
靈堂上並排立着一雙棺木,裏面都只有衣冠。
蹲在房檐上,沈棲棠看見自己那口小棺材裏放着的落拓枝,暗自鬆了一口氣。
“反正只是衣冠冢,為什麼還要分兩口棺木?”沈棲棠小聲同身旁的青年咬耳朵。
神子澈嘆氣,“男未婚女未嫁,如果不是因為侯府被毀,而新王府尚未建成的話,我們這樣一起擺在靈堂上,就已經有些出格了。”
“反正都出格了,出格一點和出格很多也沒什麼區別。”
“你很在意這個?”青年扣住她亂動的掌心,低笑,“如果在意……那就早點給我一個名分,讓我名正言順陪你。”
怎麼說得像入贅似的!
沈棲棠老臉一紅,不自在地挪開視線,盯着靈前的貢品,小聲,“這是擺了多久了,點心都長毛了!果子也都不是應季的,他們就這麼送我們啊?——哈啾!”
房樑上灰塵太多,她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靈堂里突然有了那麼片刻死寂。
“我好像是聽錯了?”沉默了一會兒,沈夫人小聲問。
親友里多得是功力深厚的人,方才未曾注意,這會兒循聲摸索過來,房樑上的狀況就顯得有些滑稽。
“沈棲棠?!”
沈川芎大驚失色。
二人眼見被抓了個正着,也不掙扎了,索性一躍而下。
沈棲棠尬笑着,往神子澈身後躲了一小步,“那什麼,地府放假,我們回來看看……”
眾人,“……”
抖機靈的人沒能逃過一頓毒打。
靈堂很快被撤下。
一個月後,新王府落成。
黃道吉日。
花轎繞街轉了半晌,總算到了吉時。
合巹酒喝了整壺,總算洞房花燭。
紅紗帳下……
沈棲棠直接臉朝下醉倒在榻間,被床褥下鋪的花生紅棗膈着,醉醺醺往邊上挪了挪。
“阿棠?”酒意上頭,神子澈也覺得有那麼點兒眩暈。
“嗯?——嗝。”
“……”
方才忙着緊張,愣是誰都沒察覺,誰吃飽了撐的弄了壺烈酒!
“這可是我找遍整個大啟,花了重金才買來的雲中眠,上好的酒!就當是給你倆的賀禮,不必客氣!”新房外,男人輕佻的嗓音傳音而來,格外欠打。
神子澈沉默着,將少女安頓好,轉身出門。
他果然還是不該放過上邪門!
……
冬月,雪絮紛紛揚揚。
百寶齋內,少女正扒拉着桌案上三三兩兩的香料,有些躊躇。
“沈小棠!王妃!門主讓我捎句話,你就給你夫君吹吹枕頭風,讓他放過我們吧!求你了還不行嘛?”
白少舟就差跪下來聲淚俱下地求她了。
“朝廷這陣子都很忙啊,而且據我所知,也沒有誰明目張胆地對付你們呢。”沈棲棠懶懶打了個哈欠。
昨夜鬧得有些遲,早上張羅着看雪,也沒能睡好。
然而已經有不少人都在催新的香露了,就這麼拖着,也不知何日才是個頭。
“他自己是沒動手,凈慫恿武林盟的人了!還整天和陛下說什麼‘制衡’之道,朝廷也就不管這些了!”
沈棲棠不解,“武林盟已經有這麼厲害了么?他們居然能把你們逼到這一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挺厲害的。”白少舟面如菜色,“那群人,就仗着人多,胡作非為!大半夜的不睡覺,輪番來山門騷擾,怕毒不敢往裏闖,就在山門放煙花爆竹,整宿都不讓人消停!”
那是挺一言難盡的。
沈棲棠同情地看他一眼,“搬家吧。”
白少舟,“……”
翌日,王府收到了一份禮物。
上面全是今歲年底江湖那邊打算進獻的美人名單。
虞沉舟對美人不感興趣,也絕不會想不開往王府里塞這些無關之人,所以不可能是宮裏的主意。
顯然,是秦寄風故意弄來的“回禮”。
“武林盟認定上邪門是魔教,不願接納他們,我只是從中……稍稍提醒了幾句,你不會怪我吧?”青年將朝服換下,輕笑着試探。
沈棲棠躲進他懷裏取暖,將名冊燒成灰燼,“如果連武林盟的這點伎倆都應付不來,還妄想什麼稱霸江湖。”
“不如——索性調派些人手清剿?”
“這倒顯得我忘恩負義了。正好,有些事還沒來得及做,交給我吧。”少女笑吟吟地勾上他的後頸,銀針飛掠過燭火,只留一室頹靡的暗色。
她的指尖如小貓爪子似的,輕輕在男人的喉結上打轉,嗓音極盡曖昧,“你就別管那些了呀,娘又送了好多大補的湯藥來,若再不努力些……我都補得要上火了。”
神子澈喉嚨一緊,目光沉沉地鎖着昏色中少女精緻的輪廓,低聲,“可是昨晚才……”
“怎麼了,你累?那我去弄點藥方給你補——嘶!”
屋裏漸漸傳來幼崽般細細的嗚咽,老太太在門外站了片刻,滿臉堆笑地讓王姑姑將煲好的湯留在書房,心滿意足地走了。
……
不知何時起,江湖上突然出現了一本《包治百病》的小冊子,裏面刊印着《百毒經卷》中上百種毒物的詳細解法,從毒方的正確用法,到解毒的諸多藥方,事無巨細,都記錄在內。
有人試過,發現此書所言非虛,於是這東西很快便盛行起來,傳遍了大江南北。
小冊子的署名是“沈漪”。
雖然覺得自稱神醫有些不要臉,但能解百毒經卷,就證明此人絕不尋常。眾人四處尋訪,都沒能找出這麼一位大仙來,最後,便根據這人的姓,推斷他是王都沈氏之後。
又過了數月,江湖毒瘤上邪門終於決定金盆洗手,濟世行醫,逐漸成為武林正道之首,改名“懸漪谷”。
……
“秦寄風取這麼個名字,一看就別有用心。”
王府,某人試圖挑唆。
沈棲棠沒好氣地看他一眼,一口悶了微苦的安胎藥。
孩子爹告狀未果,倒也懂得察言觀色,十分迅速地遞上一枚蜜餞,自省,“是我心胸不夠寬廣,將來不會再和他們過不去了。”
上邪門都已經走投無路改邪歸正了,今後他就算想對付,也不容易找名目。
神子澈頗為遺憾地嘆息。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
“很難受嗎?”他心疼地揉了揉少女的發心。
沈棲棠窩在他懷裏,重新捧起看了一般的醫典,搖頭,“還行,這才兩個月,離難受還早。不過話說回來,都已經這個時辰了,不用去處理公事么?”
“陛下准假了,不用去。”
少女雙眸一亮,“那我們出去吧?”
“……嗯?”
“整天在王都待着不悶嗎?你不悶孩子也要悶的呀!”某人理直氣壯,“我還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反正懷胎十月嘛,還早呢!去嘛?”
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神子澈無奈嘆氣,點頭,“但必須問過爹,如果他說不行——”
話只說到一半,沈棲棠就已經一掃先前的蒼白頹喪,雀躍地跑了。
他笑嘆,追上去牽住她的手,“你啊……這麼著急做什麼?來日方長,想去哪裏我都會陪你的,不急於這一時。”
少女回眸,笑得眉眼彎彎,“哪裏都可以?”
“嗯,無論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