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1
西南心理康復中心安排與比利第一次面談的日期是1978年1月31日。
多蘿西·特納(DorothyTurner)是一位靦腆而又頗具愛心的心理專家,她抬起頭看着警官將比利帶進會客室。
她看到一個身高6英尺、英俊瀟洒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身穿藍色外衣,臉上和鬢角都長滿了鬍鬚,目光充滿了孩子般的恐懼。比利見到特納似乎有些驚訝,但在她對面坐定之後,臉上露出了笑容,兩手交叉放在膝上。
“比利,我是西南心理康復中心的特納,能問你幾個問題嗎?你現在住哪兒?”
他向西周張望了一下:“在這兒。”
“你的身份證號碼?”
他皺起眉頭想了許久,眼睛一邊盯着地板、黃色的煤渣磚牆和桌上的錫鐵煙灰缸,一邊咬着自己的指甲,還不斷地端詳着指甲上的碎屑。
“比利,”她說道,“如果你不合作的話,我就沒法幫你。你得回答我的問題,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身份證號碼?”
他聳聳肩說:“我不知道。”
特納看了一眼手中的便條,念出號碼。
他搖搖頭。“那不是我的號碼,那一定是比利的。”
她驚訝地抬起頭望着他。“這麼說,你不是比利?”
“不是,”他說道,“那不是我。”
她皺了一下眉頭:“如果你不是比利,那麼你又是誰?”
“我是戴維。”
“那麼,比利在哪兒?”
“比利睡著了。”
“他在哪兒睡覺?”
比利指着自己的胸腔。“在這兒,他在睡覺。”
特納嘆了一口氣放鬆一下,耐心地點了點頭。“我必須和比利談談。”
“噢……阿瑟不會同意的。比利睡著了,阿瑟不會叫醒他的。如果這麼做,比利會自殺的。”
她長久地端詳着這位年輕人,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他說話的聲調和表情都像小孩一樣。“等等,我希望你能解釋一下。”
“我辦不到。我已經犯了錯誤,我不該說出來的。”
“為什麼?”
“別人會找我麻煩!”他恐懼地說。
“你叫‘戴維’?”
他點點頭。
“你說的別人又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
她用手指輕輕地敲了一下桌面。“戴維,你必須告訴我,我才能幫你。”
“不行,”他說道,“他們真的會生氣,而且不會再讓我出來了。”
“但是你得找個人出來談談,因為你非常害怕,對不對?”
“是的。”他眼睛裏開始湧出淚水。
“戴維,你必須相信我,告訴我,我才知道該如何來幫你。”
他想了很久,最後聳了聳肩,“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告訴你。你必須保守秘密,不告訴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人,絕對不可以!”
“好的,”她說,“我答應你。”
“一輩子?”
特納點點頭。
“你得承諾。”
“我承諾。”
“好吧!我告訴你,我並不清楚所有的事情,只有阿瑟知道。你說的沒錯,我是嚇壞了,因為大部分時間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幾歲?戴維?”
“8歲,還不滿9歲。”
“為什麼是你出來和我談話?”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在監獄裏受了傷,我出現是來承受痛苦的。”
“可不可以說清楚點兒?”
“阿瑟說我是痛苦的承受者,當有傷害發生時,我就必須出現來承受痛苦。”
“這一定很痛苦、很難受。”
他點點頭,眼中充滿了淚水。“這不公平!”
“戴維,什麼是‘出現’?”
“阿瑟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必須要有人站出來。那裏有一盞很大的白色聚光燈,每個人都待在那盞燈周圍,看着它或者在床上睡覺;誰要是站在光圈裏,誰就得到這個世界來。阿瑟告訴我們,站在那兒的人才擁有知覺。”
“其他的人是誰?”
“有很多人,我並不都認識。我只認識其中的幾個,不是全部。噢!不行!”他開始喘氣。
“怎麼了?”
“我把阿瑟的名字告訴你了,說出這個秘密我一定會遭殃的。”
“戴維,沒關係,我答應絕不說出去。”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我不能再說了,我好害怕。”
“好了,戴維,今天就到這吧。我明天再來,我們好好聊聊。”
走出監獄,特納停下腳步拉緊外套,好抵擋不斷吹襲而來的冷風。來這兒之前,她以為自己將面對一個為了逃避法律制裁而假裝精神錯亂的重刑犯,沒想到情況竟會是這樣。
2
第二天,特納發現比利進入會客室時的神情與昨天截然不同。他躲避着她的目光,雙膝向上抬起坐在椅子上,雙手玩着鞋子。她問他感覺如何。
他起初並不回答,只是四處張望。彷彿從未曾見過面似的看了她一眼,然後搖搖頭。他開口說話時卻是滿口的英國倫敦腔。“真吵!”他說道,“你!還有所有的人,你們大概都不知道發生了大事!”
“戴維,你的聲音很奇怪,是什麼地方的口音?”
他頑皮地看着她:“我才不是戴維,我是克里斯朵夫。”
“哦?戴維在哪兒?”
“戴維太差勁了!”
“你說什麼?”
“這個嘛……他讓大家非常生氣。”
“你能解釋一下嗎?”
“不可以,我不想落得像戴維一樣的下場。”
“他有麻煩?”特納皺起眉頭問道。
“他泄密。”
“泄什麼密?”
“你知道的,他把秘密說出來了。”
“能談談你自己嗎?你幾歲?”
“13歲。”
“喜歡做什麼事?”
“我會打一點小鼓,但口琴吹得更好。”
“你老家在哪兒?”
“英國。”
“你有兄弟或姊妹嗎?”
“只有妹妹克麗絲汀,她已經3歲了。”
當他操着倫敦腔說話時,她更加仔細地端詳着他的臉。他開朗、誠懇、快樂,與昨天的他有很大的差別。比利肯定是個不可思議的好演員。
3
2月4日,特納第三次來探望比利。她發現走進會客室的他與前兩次全然不同。他很隨便地坐下,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用高傲的目光看着她。
“你今天好嗎?”她問道,拿不准他會如何回答。
他聳聳肩說:“還好。”
“能告訴我戴維和克里斯朵夫他們現在如何了?”
他皺起眉,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姐,我不認識你!”
“我是來幫助你的,我們必須談談曾經發生過的事。”
“別逗了,我哪兒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記得前天和我談過話嗎?”
“你說什麼?這輩子我從來沒見過你!”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湯姆。”
“就叫湯姆?”
“是的,就叫湯姆。”
“幾歲?”
“16歲。”
“能告訴我一些有關你自己的事嗎?”
“小姐,我可不和陌生人說話,別打擾我。”在接下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裏,她試着再與他交談,但“湯姆”不為所動。她走出監獄大門,回想起“克里斯朵夫”以及自己對“戴維”的“承諾”。她感到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方面她曾答應保守秘密,另一方面又有責任將發生的事情告訴比利的律師。於是,她打電話到公共辯護律師辦公室,想與朱迪談談。
“聽着,”朱迪拿起電話時,特納說,“我現在還不能和你討論案情,但如果你沒看過《人格裂變姑娘》(Sybil)這本書的話,我建議你買來看一看。”
朱迪接到特納的電話感到很意外,當天晚上就去書店買了一本平裝的《人格裂變姑娘》,回家后立刻讀起來。她了解了書的內容后,便靠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想:“這本書描述的是多重人格,難道這就是特納想告訴我的信息?”此刻,她腦海里浮現出比利與其他幾個犯人站成一排等待指證時全身發抖,以及比利侃侃而談、充滿智慧地說笑的情景。當時她還以為,這樣的改變是情緒沮喪所致。還有,警衛說過比利能掙脫束縛衣;希爾醫生說比利有時會表現出超人的能力。比利說過的話更是讓她感覺不安:“他們說我做過一些事,但我根本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她想把熟睡的丈夫叫醒,和他討論一下比利的事,但她猜得出他會怎麼說。她也知道和其他人談起這件事,他們會作何感想。她已經擔任公共辯護律師3年多了,但從未遇見過像比利這樣的被告。最後,她決定暫時不把內情告訴施韋卡特,自己先查證。
第二天早晨,她打電話給特納。“比利在過去幾周里有時行為非常奇怪,情緒變化無常,他確實非常神經質,但我無法斷定他的情況與《人格裂變姑娘》中提到的一樣。”
“過去幾天,我也有類似的想法,”特納說,“我對他承諾過不告訴任何人,所以得堅守承諾。我只是建議你看這本書,不過我會說服對方讓我把秘密告訴你。”
朱迪提醒自己,特納是西南心理康復中心的心理專家,是檢方的人,於是說道:“一切都由你決定,請隨時告訴我需要做什麼。”
特納第四次去見比利時,看到的是一位受到驚嚇的小男孩,也就是第一天自稱戴維的那個男孩。
“我答應過你絕不泄露秘密,”她說,“但我必須告訴朱迪律師。”
“不可以!”他跳起來大叫道,“你答應過我!如果你告訴她,她就不喜歡我了!”
“她會喜歡你的,她是你的律師,她有必要知道內情,這樣才能幫助你。”
“你承諾過的,如果你違背諾言,就是撒謊。你絕對不能說出來,我會有麻煩的。阿瑟和里根都生我氣了,因為我把秘密說出去了,而且……”
“誰是里根?”
“你承諾過的,承諾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你不明白嗎?戴維,如果不告訴朱迪,她就無法救你,那你就得一直待在監獄裏。”
“我不管,那是你的承諾。”
“但是……”她發現他的眼神突然變得茫然,嘴巴開始嚅動,似乎在自言自語。然後比利又坐直身子,兩手緊握,眼睛瞪着她。
“女士,你沒有權利,”他用夾雜着上流社會腔調的英語爽快地說道,下巴微微動了一下,“對一個小男孩撒謊。”
“我不認為我們見過面。”她說道,同時禁不住抓緊椅子,試圖掩蓋內心的驚訝。
“他曾對你說起過我。”
“你是阿瑟?”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特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吧,阿瑟,應當告訴律師事情發生的經過!”
“不,”他說道,“他們不會相信的。”
“為什麼不試試?我只帶朱迪來見你,而且……”
“不行!”
“這樣才可能幫你從監獄裏出去,我必須讓……”
比利的身體傾向前方,藐視地看着她。“特納,我這麼說吧,如果你帶任何人一起過來,其他人都會保持靜默,那你看起來就會像個傻瓜。”
特納與阿瑟爭論了15分鐘,她發現他的眼神又開始變得茫然。只見他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再度傾身向前時,聲音和語氣已經變得隨和而友善。
“你不能告訴她,”他說道,“你曾經承諾過,承諾是件很神聖的事。”
“那我現在是和誰在說話?”她低聲問。
“我是亞倫,通常都是由我和朱迪、施韋卡特交談的。”
“但是他們只知道比利·米利根!”
“我們都使用比利的名字,這樣就可以保守秘密了。不過比利睡著了,他已經睡了很久。特納女士,我可以叫你多蘿西嗎?比利的媽媽也叫這個名字。”
“你說通常是由你和朱迪、施韋卡特交流談話,那除了你之外,他們還和誰交談過?”
“唔……他們並不知道,因為湯姆的聲音和我很相似,而且束縛衣和手銬都無法困住他。我們有很多共同點,但不同的是,出面說話的人多半是我。他很刻薄,人際關係不如我。”
“他們還與誰見過面?”
他聳聳肩:“施韋卡特第一次見到的是丹尼,當時他嚇得半死,而且語無倫次。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有14歲。”
“你幾歲?”
“18歲。”
特納嘆了口氣,搖搖頭說:“好了,亞倫,你很聰明,我想你能理解我為什麼必須棄守承諾。朱迪和施韋卡特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樣他們才能為你們辯護。”
“阿瑟和里根反對,他們說別人會認為他們瘋了。”
“但是與關在監獄裏相比,你不認為值得這麼做嗎?”
他搖搖頭:“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這輩子我們一直都在保守這個秘密。”
“誰可以做決定?”
“噢……必須經過所有人的同意,阿瑟是總負責人,但秘密是屬於每個人的。戴維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能再多說。”
她試着向亞倫解釋,作為心理專家,她有職責將這些內情告訴律師。但亞倫說這樣並不能保證一定會有幫助,而且,要是報刊將秘密公佈於眾,他們就無法在監獄裏混下去。
這時戴維出現了,特納從他小男孩般的舉止斷定他是戴維。他乞求特納信守承諾。
特納要求再度與阿瑟對話。這時阿瑟出現了,皺着眉頭說:“你真的很煩人!”
她與他不停地爭論着,直至感覺他已逐漸放棄。“我不喜歡和女士爭吵,”他嘆了一口氣,靠向椅背,“如果你認為絕對必要,而且其他人都同意的話,那麼我也同意。但是你必須得到每個人的同意。”
她用了幾個小時說服依次出現的人,向他們解釋目前面臨的情況。但每當不同人格出現的時候,她仍然會覺得不可思議。到了第五天,她面對的是湯姆。“現在你理解為什麼我必須告訴朱迪小姐了。”
“小姐,無論你做什麼,只讓我沒看見就行。”
亞倫則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朱迪,你不可以再告訴其他人,而且你得讓她也承諾絕不告訴別人。”
“我同意,”她回答,“我不會讓你後悔的。”
下午,特納離開監獄直接驅車前往律師事務所。她把比利提出的條件告訴了朱迪。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告訴施韋卡特?”
“我必須信守承諾,能讓你知道我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還是很懷疑。”朱迪說。
特納點點頭,說:“沒錯,我也一樣。但我向你保證,你見到他肯定會大吃一驚!”
4
當獄警威利斯(Willis)將比利帶進會客室時,朱迪注意到他神態畏縮,像個害羞的少年,彷彿很怕警察。只見他迅速地跑到桌旁,坐在特納身邊。警察離去后,他才開口說話,雙手相互搓着。
特納:“可以告訴朱迪你是誰嗎?”
他將身體靠向椅背,搖搖頭,眼睛望着門口,似乎想確認警察是否已經離去。
“朱迪,”此時特納說道,“這位是丹尼,我和他已經很熟了。”
“嗨!丹尼。”朱迪試圖掩飾自己聽到不同的聲音、看到不同的面部表情時的驚訝。
他抬起頭望着特納,小聲說:“你看,她看着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個瘋子。”
“不,”朱迪接著說,“我只是被搞糊塗了,這是非常特殊的情況。你幾歲啦,丹尼?”
他像是剛被解開手銬一般,不停地揉着手腕,好讓血液循環順暢,但是沒有答話。
“丹尼14歲,”特納說,“是個優秀的畫家。”
“你通常都畫些什麼?”朱迪問道。
“多半是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丹尼回答。
“你是否也會畫警察在你家發現的那些風景畫呢?”
“我不畫風景畫,我不喜歡地面。”
“為什麼?”
“我不能說,否則他會殺了我。”
“誰會殺了你?”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質問他,因為她難以相信他。儘管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湛演技,但她不能落入圈套。
他閉上眼睛,淚流不止。
朱迪對於眼前發生的事越來越感到困惑。她仔細地觀察着對方,特別是當他將要隱退之際。只見他嘴唇無聲地微微顫抖着,眼神獃滯地飄向他方,接着臉上露出了吃驚的表情,直至看見面前的兩位女士,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端身就坐,兩隻腳交叉地垂着,從右腳的襪子裏取出一根煙。
“有火嗎?”
朱迪為他點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煙圈。“有什麼新鮮事嗎?”他問道。
“能不能告訴朱迪你是誰?”
他點點頭,又吐出一串煙圈。“我是亞倫。”
“我們以前見過面嗎?”朱迪說,暗自希望自己發抖的聲音不那麼明顯。
“在你和施韋卡特來討論案情的時候,我曾經出現過幾次。”
“但是我們一直認為你是比利·米利根。”
他聳聳肩:“我們一直都使用比利的名字,這樣可以省去解釋的麻煩。不過我從未說過我就是比利,那是你認為的。我也不覺得說出其他人的名字對事情會有什麼幫助。”
“我可以和比利談談嗎?”朱迪問道。
“不行,他們讓他睡覺了。讓他出現,他會自殺的。”
“為什麼?”
“他害怕受到傷害,而且他也不知道我們的事。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失落了時間。”
“失落時間?你指的是什麼?”朱迪問道。
“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在一個地方做了一些事,然後突然發現自己在另外一個地方出現了。我們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但是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朱迪搖搖頭:“這一定很可怕。”
“永遠都沒辦法適應。”亞倫應道。
當獄警威利斯前來帶他回牢房時,亞倫抬起頭對他笑了笑。“這位是威利斯警官,”他告訴兩位女士,“我喜歡他。”
朱迪和特納一起離開了監獄。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給你打電話了吧?”特納說道。
朱迪嘆了口氣:“當初我認為能戳穿什麼騙局,可我現在確信和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談過話,也明白了為什麼他每次來都有如此大的差異。我當時以為這不過是情緒變化的結果。這件事必須告訴施韋卡特。”
“為了得到他們的同意,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覺得比利不會同意的。”
“他必須同意,”朱迪說,“這些事必須讓其他人知道。”
特納離開后,朱迪發現自己的心緒很亂,既害怕、生氣又深感困惑。這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根本就不可能發生的。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已經開始相信這是真的了。
當天稍晚,施韋卡特打電話到朱迪家,說警衛室通知他,比利又鬧着自殺,用頭去撞牆。
“真是怪了,”施韋卡特說,“看了他的材料,我才知道今天是2月14日,正是他23歲生日,而且還是情人節。”
5
第二天,特納和朱迪告訴亞倫,必須讓施韋卡特知道秘密。
“絕對不行!”
“但是你必須答應,”朱迪說道,“為了讓你免除牢獄之災,這件事必須告訴其他人。”
“你自己答應過的,那是我們的協議。”
“我知道,”朱迪回答,“但是這非常重要。”
“阿瑟不會答應。”
“讓我和阿瑟談談,”特納說。
阿瑟出現了,兩眼瞪着她們。“你們真的很煩人!我有很多事情要思考、處理,你們說的這些事真讓我厭煩。”
“你必須同意讓我們告訴施韋卡特,”朱迪說。
“不行!兩個人知道已經太多了。”
“要想幫助你,這是必要的。”特納說。
“女士們,我不需要幫助。丹尼和戴維或許需要幫助,但這不關我的事。”
“你不希望比利活下去嗎?”朱迪問道,她被阿瑟的高傲態度激怒了。
“我當然希望他活下去,”他說,“但代價是什麼?他們會說我們瘋了,這些都不是我們能掌控的。比利想從學校樓頂跳下去自殺,從那以後我們就一直在幫助比利活下去。”
“你說什麼?”特納問,“你們怎麼幫呢?”
“讓他一直沉睡啊!”
“你知道拒絕我們會對這件案子產生什麼影響嗎?”朱迪說,“你們或是自由或是坐牢。在外面,你不是能有更多的時間思考,而且有更多的自由嗎?你難道希望再回利巴農管教所?”
阿瑟的腳交叉着垂在地上,輪流注視着朱迪和特納。“我不喜歡和女人爭論,條件還是和以前一樣,你們必須得到所有人的同意。”
3天後,朱迪終於獲得他們的許可,能告訴施韋卡特詳情了。
2月里一個寒冷的早晨,她從監獄回到公共辯護律師事務所,為自己倒了杯咖啡,直接走進施韋卡特亂糟糟的辦公室,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振作起精神。
她說道:“告訴總機不要轉過來任何電話,我要和你談談比利的事。”
朱迪述說著她與特納、比利見面的經過。他望着她,就像看着一個瘋子一般。
“我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她語氣堅決,“和他們都談過了。”
施韋卡特起身在桌後來回踱步,蓬亂的頭髮耷拉在衣領外,松垮的襯衣下露出了皮帶。“哦!別胡說了,”他反駁道,“這怎麼可能。我知道他是神經錯亂,我同意你的看法,但你這麼做行不通。”
“你得親自去看看,你真的不了解……我已經完全相信了。”
“好吧,但我得告訴你……我不相信,檢察官也不會相信,法官更不用說了。朱迪,我相信你,你是個優秀的律師,對人有很好的辨別能力,但這是一個騙局,你大概上當了。”
第二天下午3點,施韋卡特和朱迪一同前往富蘭克林郡立監獄。他們計劃在那兒停留半小時。他原本不同意這樣做,因為他覺得朱迪說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然而,當他一次又一次地目睹了不同個性的當事人後,他的態度從懷疑變成了好奇。他先是看到了充滿恐懼的戴維,後來又眼見他變成了害羞的丹尼。他還記得第一次與丹尼見面的情景,當時丹尼被警察送到看守所接受審訊。
“他們強行進入公寓拘捕我的時候,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丹尼說。
“你為什麼說那兒有炸彈?”
“我沒有說過!”
“當時你告訴警察:‘別踢那個箱子,你會被炸翻的!’不是嗎?”
“這個嘛……湯姆經常說:‘別碰我的東西,否則你會被炸翻的。’是的,他經常這麼說。”
“他為什麼這麼說?”
“那你得問他!他是電子專家,常用一些電線或其他東西嚇唬我們。那是他的東西。”
施韋卡特摸摸鬍子說:“他不但是逃脫專家,而且還是電子專家。那好,我們能不能和湯姆談談?”
“我不知道,湯姆只和他願意見的人談話。”
“能讓湯姆出來嗎?”朱迪問。
“那我辦不到,得看情況。不過,我可以要求他出來和你談談。”
“試試看吧!”施韋卡特說,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盡量吧!”
丹尼似乎隱退了,臉色變得很蒼白,目光獃滯,嘴唇嚅動着,似乎在自言自語。整個房間瀰漫著緊張的氣氛,施韋卡特的笑容也隨之而去,屏住了呼吸。比利的目光飄來飄去,四下張望着,好似剛從睡夢中醒來。他將手放在右臉頰上,彷彿在找個依託,然後大方地向後靠在椅背上,注視着面前的兩位律師。
施韋卡特吐了一口氣,興奮起來。“你是湯姆?”他問道。
“你是誰?”
“我是你的律師。”
“你不是我的律師。”
“我就是那位幫助朱迪,好讓你依附的身體不被關在監獄裏的人,不論你叫什麼名字。”
“他媽的!難道我還需要別人幫我離開這個鬼地方嗎?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監獄能夠關住我,只要我願意,隨時都可以逃出去!”
施韋卡特注視着他:“這麼說,你就是那位可以從束縛衣中逃脫的專家?你一定是湯姆。”
他看起來很不耐煩:“是的……沒錯!”
“丹尼告訴我們,警察發現的那個裝着電器零件的紙箱是你的。”
“他就是個大嘴巴。”
“你為什麼要製造假炸彈?”
“他媽的!那不是假炸彈。就算那幫笨蛋警察找到了黑盒子,又關我什麼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那個黑盒子能讓電話公司的系統失靈。我不過是在汽車裏做個試驗,用紅色膠帶將那些東西固定住,那些愚蠢的警察還以為是炸彈。”
“可你告訴丹尼它可能會爆炸。”
“上帝啊!我是在嚇唬那些小孩,讓他們別去碰我的東西。”
“湯姆,你的電子技術在哪兒學的?”朱迪問。
他聳聳肩膀:“我自學的,從書里,從我開始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好奇那些東西是如何發揮作用的。”
“還有脫逃術……?”朱迪問。
“是阿瑟鼓勵我學的。要是我們被綁在穀倉里,必須有人能掙脫繩索呀!我學會了控制手部肌肉和骨頭的方法,後來我又對各種鎖和螺絲髮生了興趣。”
施韋卡特思索了一會兒。“那些槍也是你的?”
湯姆搖搖頭:“只有里根被允許玩槍。”
“允許?什麼意思?”朱迪問道。
“這個嘛……要看我們在什麼地方……我不想再告訴你們什麼了;這是阿瑟的事,亞倫也可以,你讓他們中的一個來回答好嗎?我要走了。”
“等一下……”
朱迪慢了一步。他兩眼無神,而且改變了坐姿,手指搭在一起變成金字塔的形狀。當他再次抬起下巴時,現出了她所認識的阿瑟的神情。朱迪將他介紹給施韋卡特。
“你得原諒湯姆,”阿瑟冷冷地說,“他是個具有反社會傾向的年輕人,要不是因為他在電器設備和開鎖方面有特殊天賦,我早就把他開除了。不過,他的確很有才華。”
“你的專長是什麼?”施韋卡特問。
阿瑟揮揮手:“我只是個業餘愛好者,我學習醫學和生物學。”
“施韋卡特剛才正在詢問湯姆有關槍的事,”朱迪說,“你知道的,持槍違反假釋規定。”
阿瑟點點頭。“只有里根被允許玩槍。他負責維持紀律,那是他的專長。只有在需要保護自己和求生的時候,他才會使用那些槍,就如同他在做善事時才能發揮了不起的力量一樣。他不會傷害別人。你知道,他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用槍綁架、強姦了4名婦女。”施韋卡特說。
阿瑟的聲音變得非常冷酷:“里根沒有強姦過任何人,我和他談過這件事。他的確搶劫過,因為他擔心無法支付賬單。他承認自己10月份搶劫過3名婦女,但否認與8月份那樁婦女案或性暴力犯罪有關。”
施韋卡特的身體向前靠了靠,仔細端詳着阿瑟的臉,他知道自己不再懷疑了。“但是證據……”
“去他媽的證據!如果里根說沒有干過,那問他也沒用,他從不說謊。里根是個小偷,但絕不是強姦犯。”
“你說你和里根談過?”朱迪說,“你是怎麼辦到的,你們可以互相交談?你們是進行對話,還是只進行思想交流?”
阿瑟握緊雙手。“兩種都有。我們在內部交流的時候,外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大聲地交談。要是外人看到了,一定會認為我們神經有問題。”
施韋卡特靠在椅背上,掏出手帕擦拭眉頭上滴下的汗水。“誰會相信這種事?”
阿瑟笑了。“我說過,里根和其他人一樣,都不會說謊。我們一直都被人稱為騙子,因此不說假話就成了我們的信條,我們從不在意別人是否相信。”
“可是你們也不是每次都主動說出真相呀!”朱迪說道。
“不說出真相就是說謊。”施韋卡特接著說。
“騙誰呀!”阿瑟絲毫不想掩飾他的狂妄。“作為律師,你們很清楚這個規定,如果無人發問,當事人無需自動提供情況,律師有責任告訴他的當事人有權保持沉默;除非是對自己有利的證詞,才有必要進一步說明。你向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直接提問,大家肯定會誠實回答,或者保持沉默。當然,事實可能會以不同的方式表達。況且,英語本身就是含混不清的。”
施韋卡特頗有同感地點點頭。“我會記得你的話,但我們已經離題了,至於那些槍……”
“里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天早晨發生的三件事,你幹嘛不去問他?”
“現在還不需要,”施韋卡特說,“沒到時候。”
“我覺得你們有點兒害怕見他。”
施韋卡特犀利的目光注視着他:“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你告訴我們他是如何的危險、如何的邪惡,不就是想達到這個目的嗎?”
“我沒說過他邪惡。”
“但你給人留下了這種印象。”施韋卡特答道。
“我認為你們有必要認識一下里根,”阿瑟說,“既然你們已經打開了潘多拉盒子,就該將蓋子全部打開。不過,必須你們提出要求,他才會出來。”
“他願意和我們談?”朱迪問。
“那要看你們是不是想和他談!”
施韋卡特發現讓里根出現的念頭真的把自己嚇住了。
“我們願意和他談談。”朱迪說道,瞥了施韋卡特一眼。
“他不會傷害你們的,”阿瑟露出微笑,“他知道你們是來幫助比利的。我們討論過,既然秘密已經泄露了,就應該開誠佈公,這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朱迪小姐已經再三強調過了,她要努力幫助我們免於牢獄之災。”
施韋卡特嘆了一口氣,仰着頭說:“那好!阿瑟,我願意見里根。”
阿瑟把椅子挪到房間的角落裏,盡量與他們保持距離,然後再度坐下。他的眼睛似乎在窺視着身體內部,嘴唇微微張開,用手摸着臉頰,下巴緊繃,然後全身開始顫抖,僵硬的身體突然處於準備隨時出擊的狀態。“不能這樣,不能說出秘密。”
他的話充滿了敵意。他們仔細地聆聽着,發覺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深厚,而且堅決果敢。小小的會客室里回蕩着斯拉夫人特有的口音。
“我告訴你們。”里根注視着他們,臉部的肌肉緊繃、眉毛立起,目光似乎要穿透面前的人。“雖然戴維已經錯誤地泄露了秘密,但我還是反對告訴你們。”
他的斯拉夫口音不像是裝出來的,就像是在東歐土生土長的人講的英語,夾帶着一種自然的嘶聲。
“你為什麼反對把秘密說出來?”朱迪問。
“誰會相信?”他說,手緊緊地握着,“他們只會說我們瘋了,根本沒什麼好處。”
“或許能讓你們免於牢獄之災!”施韋卡特說。
“可能嗎?”里根忿忿地說,“我又不是傻瓜,施韋卡特先生,警方已經掌握了我搶劫的證據。我承認大學附近的3起搶劫案是我乾的,但其他的事不是我乾的。他們瞎說,我不是強姦犯。我會在法庭上承認自己搶劫,但如果我被關進監獄,我就殺了那幾個小孩,用安樂死的方式。監獄這鬼地方不適合小孩待。”
“但是,如果你殺了……那些小孩……也就是說,你自己不是也會死嗎?”朱迪問道。
“不會的!”里根說道,“我們是不同的人。”
施韋卡特不耐煩地用手指理了一下頭髮,“聽着,比利或是其他人上星期用頭去撞牆壁,不也是在傷害你的頭嗎?”
里根摸摸額頭:“是的,但是我不痛。”
“那誰感覺疼痛?”朱迪問道。
“戴維!戴維是承受所有傷害的人,他有特別的能力。”
施韋卡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踱着步子,但當他看到里根,又緊張地坐了回去。“戴維是唯一試着用頭撞牆的人嗎?”施韋卡特問道。
里根使勁地搖了下頭:“那是比利。”
“是嗎?”施韋卡特說,“我以為比利一直都睡着呢!”
“沒錯,但那天是他的生日。小克麗絲汀為他畫了一張生日卡,她要把生日卡送給他,所以阿瑟就允許比利在他生日那天出現。當時我反對這個主意,我是守護者,我有責任保護他。阿瑟可能比我聰明,但他也是人,會犯錯誤的。”
“比利醒來之後發生了什麼?”施韋卡特問。
“他看看四周,發現自己被關在牢裏,以為自己犯了什麼錯,於是就撞牆。”
朱迪退卻了。
“你看,比利並不知道我們的事,”里根說道,“他已經患了——你們是怎麼說的?——記憶喪失症,先按你們的說法吧!他上學的時候失落了很多時間,他爬到屋頂上要往下跳,幸好我及時制止了他。從那天起,阿瑟和我為了保護他,就讓他一直沉睡。”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朱迪問。
“他16歲生日的時候,我記得當時是因為他父親讓他在生日那天幹活,所以他心情非常不好。”
“我的天啊!”施韋卡特說,“睡了7年之久?”
“他還在睡呢!他只清醒了幾分鐘,讓他出現就是個錯誤。”
“那麼,一直是由誰來代替他?”施韋卡特問,“誰代替他工作、代替他和別人交談?到目前為止,據我們所知,還沒人解釋過有關英國口音以及俄羅斯口音的事。”
“不是俄羅斯,施韋卡特先生,是南斯拉夫。”
“對不起!”
“沒關係,只要記錄正確就好。多半是由亞倫和湯姆負責回答問題。”
“他們就這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朱迪問。
“是這樣,不同的環境裏由我和阿瑟決定由誰出現,要看情況。在監獄裏由我做主,決定誰出現、誰回來,因為監獄是個危險的地方。我是他們的守護者,因此有決定權和指揮權。在沒有安全顧慮或需要做理智的邏輯判斷時,就由阿瑟負責指揮。”
“現在是由誰控制?”施韋卡特問道,他知道自己的立場已不再中立,好奇心已經使自己完全融入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情境中。
里根聳了聳肩,看看四周。“這兒是監獄!”
門被突然推開,里根像貓一樣猛地跳了起來,處於警戒狀態,雙手擺出空手道的姿勢。當他發現只是另一位律師進來查看是否有人在使用房間時,便坐回到椅子上。
施韋卡特起初只準備用15分鐘或30分鐘的時間和當事人談談,以為自己可以揭穿這傢伙的騙局,沒想到最後竟然在這裏待了5個小時。此時,他已經完全相信比利具有多重人格。當他與朱迪在寒冷的夜晚走出監獄時,突然閃出前往英國或南斯拉夫去查看阿瑟和里根經歷的念頭。雖然他並不相信什麼轉世或者魔鬼附身,但走在寒風中的他現在已確信在會客室里見到了不同的人。
他望了一眼默默走在身旁的朱迪。“好吧,”他說,“我的確相當震驚,我完全相信了。我現在有足夠的理由告訴妻子為什麼回家吃飯又晚了,但我們怎麼才能說服檢察官和法官呢?”
6
2月21日,特納的同事,西南心理康復中心的卡洛琳(StellaKarolin)醫生通知公共辯護律師,因治療一位具有16種分裂人格的患者而舉世聞名的科尼利亞博士,已經同意在3月10日從肯塔基州趕來探望比利。
為了讓阿瑟、里根和其他人同意讓另一個人分享他們的秘密,特納和朱迪又花了好幾個小時與他們輪番溝通。到目前為止,她們已經聽到了9個名字——阿瑟、亞倫、湯姆、里根、戴維、丹尼和克里斯朵夫,克里斯朵夫不曾露面的3歲大的妹妹克麗絲汀,以及尚未見過的原始核心人物比利,因為他一直沉睡着。特納和朱迪最終獲准讓其他人知悉秘密后,便開始安排參加會面的人,其中包括檢察官,目的是讓檢方觀察科尼利亞博士和比利會面的情況。
朱迪和施韋卡特還與比利的母親多蘿西、妹妹凱西、哥哥吉姆談了話。雖然他們未能提供比利聲稱遭到虐待的第一手資料,但他母親談到曾被前夫卡爾莫鞭打。老師、朋友和親戚則談起比利的古怪行為,還有他曾企圖自殺、出現過昏迷狀況等等。
朱迪和施韋卡特已確信搜集到了需要的證據。有了這些證據,再加上俄亥俄州的法律規定,應當可以證明比利沒有能力接受審判。但是,他們明白目前還有個障礙,如果弗洛爾法官認可西南心理康復中心提交的報告,那麼比利就會被送到心理醫療機構接受治療和觀察。事實上,他們並不希望比利被送到專為刑事罪犯服務的州立利瑪醫院。從幾個犯人口中得知,如果他被送到那兒就必死無疑。
科尼利亞博士原定於星期五與比利會面,但由於私人原因而改變了計劃。朱迪從家裏打電話通知施韋卡特。
“今天下午你到辦公室來一趟吧。”他請求道。
“我原來不準備去的。”她說。
“我們得先商量好,”他說,“西南心理康復中心催了好幾次,說利瑪醫院是唯一可去的地方,但我認為還有其他選擇。”
“現在氣溫下降,辦公室太冷了,”她說,“我先生正好外出,屋裏已經升了壁爐,你還是到我家來吧,我給你來杯愛爾蘭咖啡,咱們靜下來好好聊聊。”
他笑了起來,“悉聽尊便!”
半小時后,他們兩人坐在壁爐前。
施韋卡特手握着熱杯子取暖。“里根出現時,我真的給嚇壞了,”他說,“不過……真正令我吃驚的是,他給人的印象非常好。”
“我也這麼想。”朱迪說。
“我的意思是,阿瑟說里根是個‘充滿仇恨的人’,所以我以為他是個可怕的傢伙。但事實上他既可愛又有趣,我完全相信8月份的強姦案不是他乾的。我正在考慮他聲稱並未強姦另外三位女士的話是否屬實。”
“我對第一個案子的看法與你相同,作案手法完全不同,但後來的三個確實是綁架、搶劫和強姦案。”朱迪說道。
“我們只了解了他犯罪過程的片段,其中還有一些疑點。里根說他認得第二個受害者,這表示他們之中一定有人見過她。”
“湯姆記得自己出現過,是在溫迪快餐店,他和第三個受害者點了漢堡包。因此,湯姆認為可能有人和她約會。”
“波莉也證實了曾在漢堡店停留,而且還說他的眼神很奇怪;他在兩分鐘后就停止了性行為,說自己不行了,還自言自語地說:‘比利,你怎麼了?打起精神!’然後告訴她,說想沖個冷水澡冷靜一下。”
“但他曾說過一些奇怪的話,什麼恐怖分子、開瑪莎拉蒂車之類的。”
“他們有人在吹牛。”
“這樣吧!權且當做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且這些事也不是他們乾的。”
“里根承認自己搶劫。”朱迪說。
“是啊!但他否認強姦。我是說,整個事情都不對勁。你能想像嗎,里根在兩周內的三個不同時間,都是喝了酒、服了安非他命,然後一大清早穿過市中心慢跑了11公里到達俄亥俄州立大學,這可能嗎?在校園裏鎖定攻擊目標后,他就消失了……”
“是聚光燈從他身上撤離了。”朱迪糾正道。
“我就是這意思,”他舉起杯子要求再加點水,“因此,他每次在作案前便退下去了,後來發現自己身處哥倫布市市中心,而且口袋裏有錢,於是就以為自己搶劫了,但又不記得做過什麼事,三次都是這樣。正如他說的,一定是有人竊取了時間。”
“對,但這其中少了一些環節,”朱迪說,“有人把啤酒罐扔到水池裏,做射擊練習。”
施韋卡特點了點頭,“這證明不是里根乾的。受害者說,他無法在幾秒鐘內掏出槍來射擊,我是說,他無法在短時間內打開保險,而且還射不中啤酒罐,像里根這樣的行家是不會失手的。”
“但阿瑟說其他人都不準碰里根的槍。”
“我知道我們該如何向弗洛爾法官解釋了。”
“我們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他說,“用多重人格症患者作為當事人患有精神病的證據行不通,因為法庭會把這種情況定義為神經官能症,而不是精神病。換句話說,他們認為多重人格症患者不是精神異常。”
“好吧!”朱迪說,“我們為什麼不能直接做無罪辯護而不提精神病?就像加州多重人格症案一樣,我們從行為目的着手就成了。”
“那是個小案子,”施韋卡特說道,“這是個鬧得沸沸揚揚的大案子,用多重人格症來辯護沒用,世界是很現實的。”
她嘆了一口氣,兩眼盯着爐火。
“還有,”施韋卡特摸着鬍鬚,“即使弗洛爾法官理解我們的做法,也還是會將比利送到利瑪醫院。比利在監獄裏已經聽說過利瑪醫院是個什麼地方了,你還記得里根說過安樂死嗎?如果送他去那兒,他會殺死那些小孩,我相信他會這麼做。”
“我們得把他送到別的地方去!”朱迪說道。
“西南心理康復中心說過,在審判之前唯一的醫療地點就是利瑪醫院。”
“只要我還活着,就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朱迪說。
“不對,”施韋卡特一邊說一邊舉起杯子,“只要我們還活着。”
兩個人碰了一下杯子,然後朱迪又加滿了咖啡。“我覺得還有選擇的餘地。”
“我們試試,看看是否還有其他辦法。”他說。
“說得對!”她應道,“我們會找到的!”
“過去沒人干過。”他將泡沫從鬍子上拭去。
“那又怎麼樣?以前俄亥俄州也沒出現過比利這號人物呀!”
她從書架上取下《俄亥俄州刑法手冊》,兩人一起翻閱,並輪流大聲念起來。
“還要愛爾蘭咖啡嗎?”她問。
他搖搖頭:“來點純咖啡,濃一點。”
兩小時后,他請她再念一遍書中的一段文字,她用手指着第2945.38條:
……如果法庭或陪審團發現當事人罹患精神病,應立即將當事人送至醫院,在法院的允許下進行精神疾病或心理障礙的治療。此外,該醫院必須在法院管轄範圍內。如果法庭認為有必要,可將當事人送往州立利瑪醫院,直至當事人恢復理智,再依照法律規定的程序進行審判。
“太好了!”施韋卡特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在‘法院管轄範圍內’,並未說必須是利瑪醫院呀!”
“我們有辦法了!”
“老天!”他說,“所有人都說審判前只能送到利瑪醫院。”
“現在我們只要在法院管轄範圍內找到另一家精神病醫院就行了!”
施韋卡特啪地敲了一下腦袋。“上帝!太不可思議了!我正好知道一家,我退伍時曾在那兒擔任過精神病醫療助理,哈丁醫院。”
“哈丁?在法院管轄範圍內?”
“當然!地點是俄亥俄州沃辛頓市,聽着,哈丁醫院可是國內最古老、名聲最好的精神醫院之一,而且是基督復臨安息日教會的附屬醫院。我曾聽那些最難纏的檢察官說過:‘要是哈丁醫生說某人患有精神病,我會相信他的判斷,因為他不像其他醫生,只經過30分鐘的檢查就斷定一個人是否患有精神病。’太好了!”
“檢察官是這麼說的?”
他舉起右手:“我發誓,沒錯!我記得是謝爾曼檢察官說的,而且特納博士也說過,她經常受哈丁醫院委託做檢查。”
“這麼說,我們能把比利轉到哈丁醫院去就好了。”朱迪說。
但施韋卡特猛地坐下,頗為沮喪地說:“我們還得考慮一點,哈丁醫院是一家收費特別昂貴的私立醫院,比利可不是有錢人。”
“我們不能被這個難住!”她說。
“說的也是,但是怎麼才能進那家醫院?”
“我們得設法讓醫院主動提出讓比利轉過去。”
“那我們該怎麼做?”他問。
半小時后,施韋卡特拭去靴子上的積雪,按下了哈丁家的門鈴。突然間,他想起自己連鬍子都沒刮,就到這所豪宅來見久負盛名的精神病權威——沃倫·哈丁總統的侄孫——有些不妥;真該叫朱迪一起來,她一向能給人留下良好的印象。他把胸前鬆散的領帶繫緊,將皺巴巴的襯衣領塞進夾克。這時,大門打開了。
哈丁醫生49歲,身材消瘦、面部乾淨、光滑,目光和聲音都非常柔和。他翩翩的風度讓施韋卡特頗感驚訝。“施韋卡特先生。”哈丁迎過來。
施韋卡特費了很大勁才將靴子脫掉擺在門廳,然後脫去外套掛在衣架上,隨哈丁走進客廳。
“您的大名似乎很熟,”哈丁說,“接完您的電話,我翻了一下報紙,得知您正在為比利·米利根辯護,他在俄亥俄州立大學校區攻擊了4位女士。”
施韋卡特搖搖頭:“是3位,8月份發生的那起案子與其他案件極為不同,不是他乾的,我們可以說清楚的。現在案情出現了非常大的變化,希望聽聽您的高見。”
哈丁指着柔軟的沙發請施韋卡特坐下,但自己卻選了一張硬靠背椅子坐下,兩手交叉,用心傾聽施韋卡特敘述他和朱迪了解到的情況,以及他們星期天在監獄與比利會面的情景。
哈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話遣詞用字十分謹慎。“我十分尊重卡洛琳和特納的意見,”他望着天花板,“特納經常為我們做檢查,她和我談起過這個案子。現在,科尼利亞博士也要來這裏……”他透過指縫注視着地板,“我想我沒有理由不參加,是在星期天嗎?”
施韋卡特點了點頭,沒有出聲。
“嗯……我需要告訴您,施韋卡特先生,我對所謂的多重人格症有些保留意見,雖然科尼利亞博士曾在1975年來過哈丁醫院,針對類似的案子做過專題演講,但我還不敢確定我是否真的相信。她和其他精神病醫生都非常值得尊敬……但是,在類似病例中,有時患者可能會假裝喪失了記憶。不過,既然特納和卡洛琳都參加……而且科尼利亞博士也從老遠的地方專程趕來……”他站起身來,“我無法為自己或者醫院做出任何承諾,但我很高興能參加這次會談。”
施韋卡特回到家立刻打電話給朱迪,“嗨!智多星,”他笑着說,“哈丁準備參加了!”
3月11日星期六,朱迪前往監獄告訴比利計劃有變化,科尼利亞要延後一天才能到達。
“我應該昨天就告訴你的,”她說,“非常抱歉。”
他全身開始劇烈顫抖,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和她說話的是丹尼。
“特納不來嗎?”
“她當然會來,丹尼,你怎麼會有這個念頭?”
“人都是做了承諾,然後就忘了。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的,但是你必須把握好自己,科尼利亞博士明天也來,還有卡洛琳、特納、我……還有其他幾個人。”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其他人?”
“另外一位醫生,他是哈丁醫院的哈丁醫生,還有亞維奇檢察官。”
“男人?”丹尼連着喘了幾口氣,使勁搖着頭,牙齒震得咔咔響。
“為你辯護需要他們的幫助,”她說,“我和施韋卡特也會到場。稍等一下,我想你現在需要服點鎮靜葯。”
丹尼點點頭。
朱迪叫來警衛,請他們將丹尼帶到會客室,自己則出去找醫生。幾個鐘頭后,他們回來時,比利龜縮在房間的一角,臉上全是血,鼻子也在流血,他用頭撞過牆。
他兩眼迷茫地望着朱迪。她知道現在自己面對的已經不是丹尼了,而是痛苦的承受者。
“戴維?”她問。
他點點頭:“好痛!朱迪小姐,傷得很重,我不想活了。”
她把他拖過來用手支撐着他的身體,“你絕對不能這樣,戴維,你有太多的理由活下去,很多人都相信你,而且還會幫助你!”
“我害怕被關進監獄。”
“他們不會把你關進監獄的,我們會爭取的,戴維。”
“我沒做過壞事!”
“我知道,戴維,我相信你。”
“特納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已經告訴……”她突然想起剛才告訴的人是丹尼,“戴維,是明天,還有另外一位精神病醫生科尼利亞博士會來。”
“你不會把我們的秘密告訴她吧?”
她搖搖頭:“不會的,戴維,我確定不必告訴她。”
7
3月12日星期日的早晨晴朗而寒冷,亞維奇檢察官來到監獄。他感覺一切似乎都很奇怪。自擔任檢察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在精神病醫生檢查被告時到場。他反覆閱讀了西南心理康復中心和警察局的報告,但理不出絲毫頭緒。
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些權威醫生會如此重視所謂的多重人格症。他對科尼利亞博士從老遠的地方趕來檢查比利並不感到驚訝,因為她相信這種事,而且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案例。事實上,真正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哈丁,因為在整個俄亥俄州沒有比哈丁更受尊敬的精神病醫生了,也沒有人敢質疑哈丁醫生。在高級檢察官中,雖然有不少人不相信醫生出具的精神病證明,但哈丁醫生是唯一的例外。
陸續到達的人都被帶進樓下的警官室,因為那間屋子比較大而且有摺疊椅、黑板和一張會議桌,是警衛交接班的地方。
亞維奇檢察官走上前去迎接西南心理康復中心的卡洛琳和波拉醫生,並將她們介紹給科尼利亞和哈丁。
就在這個時候,門被推開了,亞維奇第一次見到比利。朱迪攙着他的胳膊陪他走進來,特納在前,施韋卡特在後,魚貫進入了警官室。比利看見屋裏有這麼多人,臉上露出遲疑的表情。
特納將各位分別介紹給比利,然後讓他坐到科尼利亞博士身旁的椅子上。“科尼利亞博士,”特納壓低聲音說,“這位是丹尼。”
“嗨,丹尼,”科尼利亞博士說,“很高興認識你,還好嗎?”
“很好。”他說,同時抓住特納的胳膊。
“我知道在一個有很多陌生人的房間裏會讓你感覺到緊張。但是我們是來幫助你的,你可以信任我們。”科尼利亞博士說。
大家都坐下來,施韋卡特傾身和亞維奇低聲交談:“你看了之後,如果還不相信,我會交回我的執照。”
科尼利亞開始詢問比利,亞維奇檢察官的心情也隨之輕鬆下來。她彷彿一位和藹卻又充滿活力的母親,一頭亮麗的紅髮,塗著鮮艷的口紅。她注視着丹尼,丹尼不但一一回答了她提出的問題,還告訴了她有關阿瑟、里根以及亞倫的事。
科尼利亞轉身對亞維奇說:“看到了吧?這就是典型的多重人格症,他願意談論別人,但閉口不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又問了幾個問題,她轉身對哈丁醫生說:“這是典型的歇斯底里症的分裂狀態。”
丹尼望着朱迪說:“她要離開聚光燈了。”
朱迪笑着低聲說:“不是的,丹尼,她不會有這種現象。”
“她裏面一定也住了很多人,”丹尼堅持道,“她和我說話一個模樣,後來態度又變了,就像阿瑟。”
“我希望弗洛爾法官也能目睹這一幕,”科尼利亞說,“我知道這位年輕人的身體裏發生了什麼,也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丹尼四下張望,然後抱怨地看着特納。“是你告訴她的,你承諾過不會這麼做,但你告訴她了。”
“不,丹尼,”特納說,“我沒有。科尼利亞博士知道有什麼問題,因為她認識其他像你這樣的人。”
科尼利亞的語氣堅定而柔和,讓丹尼的情緒平靜了不少。她一邊看着他的眼睛讓他放鬆,一邊用左手按着他的前額,手上的鑽戒閃閃發光,反映在比利的眼睛裏。
“你現在已經完全放鬆了,整個人感覺很舒服。丹尼,沒什麼可煩的,放鬆點,想做什麼、說什麼都可以,一切都隨便!”
“我想離開,”丹尼說道,“我要回去了。”
“可以,丹尼,如果你要離開,我希望和比利談談,我是說生下來就叫比利的那位。”
他聳聳肩:“我無法讓比利出現,他在睡覺,只有阿瑟和里根可以叫醒他。”
“那好,你告訴阿瑟和里根,我們必須和比利談談,這非常重要。”
亞維奇注視着面前發生的一切。丹尼閉上眼睛時,亞維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面前的人嚅動着嘴唇,挺直身體,然後四下張望;他起初不說話,但過了一會兒要求給一根煙。
科尼利亞遞上了一根煙。他的身體靠回椅背時,朱迪低聲告訴亞維奇只有亞倫會抽煙。
科尼利亞首先再次自我介紹,接着又逐一介紹了亞倫尚未見過的人。亞維奇感到異常驚訝,因為眼前的比利是如此的放鬆和友善,面帶笑容、說話誠懇,談吐非常流利,與害羞而又孩子氣十足的丹尼截然不同。亞倫回答科尼利亞有關興趣方面的問題時,說自己會彈鋼琴、打鼓,還喜歡繪畫——主要是人物素描,他18歲,喜歡棒球,雖然湯姆並不喜歡。
“好了,亞倫,”科尼利亞說,“我想和阿瑟談話。”
“好的,沒問題。”亞倫答道,“等一會兒,我……”
亞維奇看着亞倫在離去前深吸了兩口煙,而幾乎就在同時,不抽煙的阿瑟出現了。
他的目光再次變得茫然,嘴唇嚅動着,然後又張開,身體靠向椅背,傲慢地看着四周,手指搭在一起形成金字塔形。他開始說話,滿口是英國上流社會獨有的腔調。
亞維奇身體前傾仔細地聆聽着。他發現眼前和科尼利亞對話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阿瑟的眼神和肢體語言顯然與亞倫存在很大差異。亞維奇在克利夫蘭的一位會計師朋友是英國人,因此對阿瑟標準的英國腔驚奇不已。
“我沒見過這些人!”
他被介紹給屋裏的每一個人。這時,亞維奇越發覺得不可思議,彷彿眼前的這個人是剛剛進入這個房間的。科尼利亞向阿瑟問及其他人時,他描述了他們的角色,還解釋了誰可以出現、誰不可以。最後,科尼利亞說:“我們需要和比利談談。”
“叫醒他很危險,”阿瑟說,“他有自殺傾向,你應該知道的。”
“哈丁醫生必須見他一面,這非常重要。審判結果都要根據這次面談,自由、治療或者是關進監獄。”
阿瑟想了一會兒,緊咬嘴唇說:“這個嘛……說真的,能做決定的人不是我,因為我們現在被關在充滿敵意的監獄裏,在這樣的情況下由里根負責,他才有權決定誰可以出現。”
“里根扮演什麼角色?”
“里根是充滿仇恨的人。”
“好,那麼……”科尼利亞很明確地回答,“我必須和里根談談。”
“這位女士,我的建議是……”
“阿瑟,我們時間不多了,很多人犧牲自己的休息日一大早跑到這兒來幫助你,里根必須同意讓比利和我們談談。”
他的臉部表情再度變得茫然,目光獃滯,嘴唇不停地嚅動,好像是在自言自語;然後,他的下巴繃緊、眉頭緊鎖。
“這不可能!”他用低沉的斯拉夫腔英語大聲咆哮着。
“什麼意思?”科尼利亞問道。
“想和比利談話是不可能的!”
“你是誰?”
“我是里根。這些人又是誰?”
科尼利亞介紹了在座的各位,而亞維奇再一次被眼前的變化驚呆了,那是如此標準的斯拉夫口音,他真希望自己會點南斯拉夫俚語,好驗證一下里根是否也懂得。他希望科尼利亞博士能測試一下里根,因而很想提醒她,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叮囑過,除了自我介紹外,其餘時間不可出聲。
科尼利亞問里根:“你怎麼知道我要和比利談話?”
里根稍顯興奮地點點頭:“阿瑟徵求過我的意見,但我反對,我有權決定由誰出現。不可能讓比利出來。”
“為什麼?”
“你不是醫生嗎?因為比利可能會自殺,所以我不能叫醒他!”
“你怎麼如此肯定?”
他聳聳肩:“比利每次出現都以為自己做了什麼壞事,因此就想到死。這是我的責任,我不同意。”
“你的責任是什麼?”
“保護每一個人,特別是那些年紀小的。”
“原來如此。那你從未失職過?年幼者沒有受到傷害或感受過痛苦,全是仰仗你的保護?”
“不完全正確,戴維感受到了痛苦。”
“換句話說,是你讓戴維來承受痛苦的?”
“那是他的願望。”
“身為一個大男人,竟然讓一個孩子來承受所有的痛苦?”
“科尼利亞博士,這不是我……”
“里根,你應該感到羞愧才對,我不認為你盡了職責。我是醫生,我曾處理過類似的病例,我認為應當由我決定比利該不該出現。當然,我不會讓一個孩子來忍受不該由他承受的痛苦。”
里根在座位上動了一下,看起來很難堪而且似乎有罪惡感,喃喃自語地說自己並不清楚所有的情況。科尼利亞用溫柔卻又非常有說服力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好吧!”他說,“就由你來決定,但所有的男人都必須離開這個房間。因為比利曾經受到他父親的虐待,所以他懼怕男人。”
施韋卡特、亞維奇和哈丁起身離開房間,但朱迪開口說話了。
“里根,讓哈丁醫生留下來,他與比利會面至關重要。你必須相信我,哈丁醫生對這個案例非常有興趣,他必須留下來。”
“我們要出去了。”施韋卡特說,同時指着自己和亞維奇。
里根環視了一下房間,估摸了眼前的形勢。“我答應讓他留下來,”他說道,指着房間遠處角落裏的一張椅子,“但是他必須坐在那兒,背對這邊,保持不動。”
哈丁強擠出笑容,點點頭坐了過去。
“不能亂動!”里根說道。
“不會的。”
施韋卡特和亞維奇此時已走到房間外的過道上。施韋卡特說:“我還沒見過比利本人,不知道他是否肯出來。你對剛才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有什麼感覺?”
亞維奇嘆了一口氣:“剛開始我不相信,現在則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的問題,但至少我不認為那是在做戲。”
留在房間裏的人仔細地觀察着比利,只見他的臉色逐漸發白,目光似乎縮了回去,雙唇依然不停地嚅動,就好像在睡夢中囈語一般。突然間,他睜大了雙眼。
“上帝啊!”他大叫道,“我以為我已經死了!”
他在椅子上扭動着身體。看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便從椅子上跳起來,手腳着地爬到對面的角落,盡量遠離那些人。他躲在兩張椅子中間,身體縮成一團哭了起來。
“我又做錯了什麼?”
科尼利亞用溫柔但肯定的語氣說:“你沒做錯什麼!年輕人,沒什麼好害怕的。”
他的身體不停地發抖,背使勁往牆上蹭,似乎想穿牆而過;前額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但他並未撥開,只是從發間望着這些人。
“你可能不知道,比利,這些人都是來幫助你的。現在你應該站起來,坐到那張椅子上和我們好好談談。”
大家都很清楚,科尼利亞已經控制住了局面。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每一句話都正中要害,迫使對方做出反應。
比利起身坐到椅子上,膝蓋神經質地不停晃動,身體也在發抖。“我還活着?”
“比利,你活得好好的,而且我們知道你遇到了困難需要援助,你需要幫助,對吧?”
他睜大眼睛,點點頭。
“比利,告訴我,那天你為什麼用頭去撞牆?”
“我以為我已經死了,”他說,“我醒來發現自己被關在牢裏。”
“在此之前,你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爬上學校的屋頂,因為我不想看到什麼醫生。蘭開斯特心理健康中心的布朗醫生無法治好我的病,我以為我已經跳樓了,為什麼還沒死呢?你們是誰?為什麼這樣看着我?”
“我們是律師和醫生,我們是來幫助你的。”
“醫生?和你們談話,爸爸會殺死我的!”
“為什麼?比利?”
“他不讓我告訴你們他做過的事。”
科尼利亞用懷疑的目光望着朱迪。
“他的繼父,”朱迪解釋道,“他母親在6年前就和卡爾莫離婚了。”
比利看着她,一臉不相信的模樣。“離婚?6年前?”他摸摸自己的臉,想確認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怎麼可能?”
“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討論,比利,”科尼利亞說,“有很多缺失的記憶需要拼湊起來。”
他急切地望着四周。“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發生了什麼事?”他開始哭泣,全身前後搖晃着。
“比利,我知道你現在已經很累了,”科尼利亞說,“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比利突然停止了哭泣,臉上現出警覺而又迷茫的神情,用手摸了摸臉上的淚水,皺起了眉頭。
“這兒出了什麼事?那個人是誰?我聽見有人在哭,但不知道哭聲來自哪裏。天哪!不管他是誰,但我知道他想要去撞牆,他到底是誰?”
“那個人是比利,”科尼利亞說,“名副其實的比利,你是誰?”
“我不知道比利獲准出現了,沒人告訴過我。我是湯姆。”
施韋卡特和亞維奇被允許回到房內,湯姆也被介紹給大家。問過一些問題后,他又退下去了。亞維奇聽到他們不在場時發生的事情,使勁地搖着頭,一切都太異乎尋常了,比利就好像被神靈或惡魔控制了一般。他告訴施韋卡特和朱迪:“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我同意你們的看法,看起來他不是裝的。”
只有哈丁醫生未表示任何意見,他說需要再思考一下今天看到和聽到的一切,明天再把意見告訴弗洛爾法官。
8
曾帶着湯姆上樓的希爾醫生並不知道比利的病狀,只知道有許多醫生和律師到這兒來看望他的病人。比利是個善變的年輕人,能創作非常好的作品。過了幾天,希爾經過牢房時看見比利正在作畫。透過柵欄,他看到比利畫的線條非常孩子氣,上面還寫了一些字。
一名警衛走過來笑着說:“我兩歲的孩子都比這個強姦犯畫得好。”
“別打擾他!”希爾說。
警衛端着一隻盛滿了水的杯子,將水潑進去弄濕了畫。
“你幹什麼?”希爾說道,“哪根筋不對了?”
潑水的警衛看到比利的臉色,倒退了幾步。比利露出兇相,似乎在尋找可以扔的東西。突然間,比利從牆上抓起臉盆朝柵欄扔去,摔碎了臉盆。
警衛嚇得摔了一跤,跑過去按下警鈴。
“怎麼啦!比利!”希爾喊道。
“他用水潑克麗絲汀畫的畫,破壞一個孩子的作品就是不對!”
6名警衛沖了過來,卻發現比利坐在地板上,臉上一片茫然。
“他媽的!我饒不了你!”那名警衛尖聲咆哮,“這是郡政府的財產!”
湯姆背靠牆壁坐着,兩隻手放在頭后,傲慢地說:“去你媽的財產!”
1978年3月13日,哈丁醫生致信弗洛爾法官:“根據面談情況,我認為比利·米利根不具備接受審判的能力,因為他既無法與自己的辯護律師合作,也無法控制情緒為自己抗辯。在法庭上面對證人,他無法保持正常的狀態。”
現在,哈丁必須做出另外一個決定,因為施韋卡特和亞維奇都認為比利是否接受審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了鑒定和治療,需要安排比利住進哈丁醫院。哈丁認為讓亞維奇檢察官參加會面簡直不可思議。儘管施韋卡特和亞維奇都曾向他保證,不會讓他在對立的“辯方”和“檢方”之間左右為難。但是,既然雙方一致同意根據規定將哈丁的報告納入審判記錄,那麼,他有什麼理由拒絕他們的要求呢?
哈丁以院長的身份向醫院行政和財務主管提出要求:“我們從不逃避困難,哈丁醫院不只是接受簡單的病例。”
由於哈丁堅持認為這不但能為醫療人員提供學習機會,而且還能為精神醫學界做出貢獻,因而醫院董事會同意讓比利經法院同意到本院接受為期3個月的治療。
3月14日,希爾和一名警官接走了比利。“他們讓你到樓下去,”警官說,“但警長說你必須穿上束縛衣。”
比利沒有抗拒,讓他們繫上了束縛衣,隨着他們出了牢房走向電梯。
施韋卡特和朱迪早已在樓下等待,急於將好消息告訴他們的當事人。可就在電梯門打開之際,他們看到了希爾和那名警官驚訝的表情,因為比利已經掙脫了束縛衣。
“不可能啊!”警官叫道。
“我告訴過你,這玩意兒沒有用,任何監獄或醫院都關不住我。”
“湯姆?”朱迪問道。
“完全正確!”他帶着濃重的鼻音說。
“到這兒來,”施韋卡特把他拉進會議室,“我們得談談。”
湯姆掙脫了施韋卡特:“怎麼啦?”
“好消息。”朱迪答道。
施韋卡特說:“哈丁醫生已提出申請,要把你安置到哈丁醫院進行審判前的觀察和治療。”
“那又怎樣?”
“有兩種可能的結果,”朱迪解釋說,“經過一段時間,你可能會被確認有能力接受審判,接着就會確定審判日期;另一種結果是,你被認定不具備接受審判的能力,那麼對你的有罪指控就會撤銷。檢察官已經同意了,弗洛爾法官也批准你離開這兒,下星期轉到哈丁醫院。但是有個條件……”
湯姆立刻說:“永遠都有條件。”
施韋卡特向前探着身體,用食指敲着桌面,“科尼利亞博士告訴法官多重人格症患者是遵守諾言的人,她知道諾言對你們每個人都很重要。”
“是嗎?”
“弗洛爾法官說,只要你承諾不會逃離哈丁醫院,你就可以獲釋而且立刻住進醫院。”
湯姆握着雙手:“我才不會做這樣的承諾。”
“你必須要!”施韋卡特大吼道,“他媽的,我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阻止他們把你送到利瑪醫院,現在你竟然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們!”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湯姆說,“逃脫是我的專長,是我出現在這兒最主要的原因,而你卻不讓我發揮專長。”
施韋卡特把手指插進頭髮,彷彿要將其扯斷。
朱迪按住湯姆的胳膊,“湯姆,你一定要向我們做出承諾,不為你自己,也要為那些孩子着想,你知道這個地方不適合他們。在哈丁醫院,他們才可能得到適當的照顧。”
他鬆開雙手,眼睛注視着桌面。朱迪知道自己說中了要害,她了解他對年幼者有着深厚的愛心和責任感。
“好吧!”他極不情願地說,“好吧,我答應。”
但湯姆沒有告訴朱迪,他聽到有可能被送到利瑪醫院的消息后,已準備好了一個刮鬍子用的刀片,刀片就用膠帶粘在左腳上;但現在不能說,因為沒有人問起。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在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時,必須攜帶一件武器。他不能違反不逃脫的承諾,但如果有人要強迫他,他就得自衛,或是將刀片給比利,讓比利劃破自己的喉嚨。
在預定轉往哈丁醫院的前4天,威利斯警官走進牢房,問湯姆是如何掙脫束縛衣的。
湯姆看着他,問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反正你快離開這兒了,”威利斯說,“我想我這個年紀還可以學點東西。”
“你一直對我不錯,警官,”湯姆說,“但我不會輕易告訴別人。”
“換個角度想,你可以拯救某些人的性命。”
湯姆好奇地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沒病,但其他人有病。我們讓他們穿上束縛衣是為了保護他們,如果他們掙脫了,可能會自殺。如果你告訴我你是如何辦到的,我們就可以避免其他人這麼做,你不是救了這些人嗎?”
湯姆說這不關他的事。
但他第二天還是表演了掙脫束縛衣的技巧,還教那位警官如何阻止穿上的人逃脫。
當天晚上,朱迪接到特納的電話,“還有另外一個……”特納醫生說。
“另外一個什麼?”
“另外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人格,一個19歲的女孩,叫阿達拉娜。”
“我的天啊!”朱迪低聲道,“正好湊成10個!”
特納談到她在深夜造訪監獄時,比利坐在地板上用一種很柔軟的聲音和她談到自己需要愛。當時特納湊過身去安慰他,擦去他臉上的淚水。然後,“阿達拉娜”對她談起自己暗地裏寫的詩,還哭着說只有她有能力把其他人從“聚光燈”下拉走;到目前為止,只有阿瑟和克麗絲汀兩人知道她的存在。
朱迪的腦海里出現了這樣的情景:特納坐在地板上抱着比利。
“她為什麼選擇當時現身呢?”朱迪問。
“阿達拉娜為那些發生在男孩身上的事而責怪自己,”特納說,“強姦發生時,是她竊取了里根的時間。”
“你說什麼?”
“阿達拉娜說那是她乾的,因為她渴望被愛和愛撫。”
“阿達拉娜是……”
“她是女同性戀。”
朱迪掛上電話,眼睛長時間地直盯着電話。她的先生問她在電話里談了些什麼,她剛想開口,又搖搖頭關上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