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1
3月16日早晨,比利從富蘭克林郡立監獄被轉移到哈丁醫院,比預定時間提前了兩天。哈丁已經建立了為比利治療的項目小組,但比利突然抵達時,他還在芝加哥參加精神疾病研討會。
朱迪和特納跟在警車後面,她們知道如果將比利送回監獄,對他會是個相當沉重的打擊。哈丁醫院的休梅克(Shoemaker)醫生答應全權負責患者的治療,直至哈丁醫生回來。因此,副警長簽署了將嫌疑人移交給哈丁醫院的文件。
朱迪和特納陪同丹尼走進上了鎖的精神病患者治療區,那裏可容納14名病情嚴重的患者接受持續觀察和細心照顧。床位已經安排好,丹尼被分配到兩間“特別監護”病房中的一間。笨重的橡木門上有個可供24小時監察的探視孔。一位醫生助理為他送來午餐,他吃飯的時候由兩位女護士在一旁陪着。
午餐后,休梅克醫生和3位護士過來探望。特納認為有必要讓醫院同事了解多重人格症的癥狀,因而建議丹尼讓阿瑟現身,讓他和那些護理人員見面。
護士長阿德麗安·麥卡恩(AdrienneMcCann)是治療小組的一員,她曾經看過相關簡報,但另外兩位護士全然不知情,聽到情況非常驚訝。
唐娜·伊佳(DonnaEgar)已是5個女孩的母親,對校園色狼反應強烈。她仔細地觀察着面前這位講話像孩子般的男子,只見他目光獃滯,嘴唇不停地嚅動,彷彿在自言自語;但當他抬起頭時,態度卻刻薄、傲慢,說話帶着英國腔。
她強忍着不笑出來,她不相信這個人是丹尼或阿瑟,心想這可能是為了免於牢獄之災而巧妙地偽裝出來的。但她很好奇比利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行為。
特納和朱迪向阿瑟保證他目前的處境非常安全。特納告訴他,過幾天她還會來做心理檢查;朱迪也說她和施韋卡特會常來與他討論案情。
醫生助理蒂姆(TimSheppard)每隔15分鐘從探視孔觀察一次,然後登記在記錄簿上。他第一天的記錄如下:
5:00——坐在床上,兩腳交叉,很安靜
5:15——坐在床上,兩腳交叉,發獃
5:32——站立,從窗口向外張望
5:45——晚餐
6:02——坐在床邊發獃
6:07——取走餐盤,進食狀況良好
7點15分比利開始踱方步。
伊佳(HelenYeager)護士8點進入房間,在房裏停留了40分鐘,在護士記錄簿上簡要寫道:
1978年3月16日,比利仍住在特別監護病房;對周圍事物存有戒心;談及自己的多重人格;大部分時間是由“阿瑟”講話——有英國口音;他說比利有自殺傾向,為了使其他人不受傷害,從16歲起就讓他沉睡;飲食和排泄狀況良好;能充分攝取食物,心情愉快而且十分合作。
伊佳離開后,阿瑟小聲告訴其他人,哈丁醫院是個安全且於他們有利的地方;由於在醫院裏需要接受各種檢查,還需要理智地協助醫生治療,因此他(阿瑟)從此負責決定由誰出現。
當天凌晨2點25分,醫生助理卡恩(ChrisCann)聽見房內發出巨大的聲響,走過去查看,發現病人坐在地板上。
從床上掉下來令湯姆深感不安。幾秒鐘之後他聽到腳步聲,並發現有人從探視孔查看。腳步聲逐漸遠去后,他將粘着膠布的刀片取出來,小心地將它貼在床下的木板上,這樣在需要時他就能立刻找到刀片。
2
3月19日,哈丁醫生自芝加哥返回醫院。提前轉移比利令他不太高興,因為他已做了精心安排。他本準備親自前往監獄去接比利的,還花了很多精力籌建了治療小組——成員包括心理專家、藝術家、輔助治療師、精神醫學社會工作人員、醫生、護士、醫生助理和治療區護士長等。他與小組成員討論了多重人格症的複雜性。一些成員對治療安排提出了異議,他先耐心聽取了他們的意見,然後述說了自己最初的疑慮。他請同事們務必協助他完成法院交予的任務,以開放的態度同心協力地研究比利真正的問題所在。
艾爾斯(PeterAyres)醫生在哈丁醫生回來后的第二天,為比利做了一次身體檢查。他在記錄中提及比利的嘴唇經常嚅動,眼睛常轉向右邊,而這些通常都出現在回答問題前。他還發現,每當問及患者為什麼要這麼做時,患者都說是在與其他人交談——特別是和阿瑟,以便回答問題。
“一般情況下稱我們為比利就行了,”比利說,“這樣才不會有人認為我們瘋了。我是丹尼。文書工作一般由亞倫負責,我不管。”艾爾斯醫生在報告中如此記載,並加了以下註釋:
我們事先達成協議,只以比利為對象,由丹尼提供其他人的健康情況。但他並不清楚其他人的名字。他只記得比利9歲時接受過疝氣治療——“戴維永遠9歲”,所以有疝氣的是戴維。亞倫視野狹窄,但其他人眼睛都很正常……
註:在進入化驗室之前,我詳細說明了這次檢查的性質,並強調了檢查疝氣治療情況,以及經由直腸檢查前列腺的重要性,特別是後者,因為他排尿不正常。他聽后變得非常緊張,嘴唇和眼睛快速轉動,顯然是在與其他人交談。他雖然緊張,卻非常禮貌地告訴我:“這可能會令比利和戴維感到痛苦,因為那正是卡爾莫分彆強奸他們各4次的地方。那時他們住在農場,卡爾莫是我們的繼父。”後來他又補充說,家庭一欄中填寫的母親是比利的母親,“但她不是我母親,我不知道我母親是誰。”
治療區助理醫生羅莎和尼克每天都參與比利的治療。每天上午10點和下午3點,7名或8名病人會集中在一起進行治療。
3月21日,尼克領着比利從特別監護病房(晚上才鎖門)進入活動室。這位年僅27歲、身材瘦長的男助理醫生留着濃密的八字鬍,耳朵上戴着鑲有寶石的金耳環。他曾被告知由於比利幼年時曾遭性虐待,因此對男性充滿敵意。雖然尼克對多重人格症充滿好奇,但仍持懷疑態度。
羅莎小姐20多歲,一頭棕色秀髮,一雙藍色的眼睛,過去從未接觸過多重人格症患者。聽完哈丁醫生的介紹,她發現同事們分成了兩派:一派相信比利是多重人格症患者;另一派認為他是偽裝的,想藉此免於被判強姦罪而入獄。羅莎一直試圖保持中立。
看到比利躲開他人獨自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羅莎便走過去告訴他,昨天患者們決定每個人都用貼畫的方式描繪出自己最愛的人。
“我沒有最愛的人。”他說。
“那就為我們創造一個吧!大家都會做的。”她拿出一張圖畫紙,“我和尼克也準備剪貼一張。”
羅莎遠遠地看見比利拿了一張8×11cm的圖畫紙,開始從雜誌上剪下圖片。她聽說比利很有藝術天賦,非常好奇面前這位害羞而安靜的患者會做什麼。只見他安靜地獨自剪貼,完成後,她走過去看他的作品。
他的貼畫令她大吃一驚。畫面上一位受到驚嚇、滿面淚水的孩子正從畫的中央向外望去,孩子的上方是一個怒氣沖沖的男子,下面寫着名字“莫里森”,旁邊還用紅筆寫着“危險”二字,右下角則貼着一顆頭顱。
羅莎為拼圖的簡潔語言和深邃的情感所感動。她沒有想到他會創作出這樣的作品,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認為這幅畫描述的是一段痛苦的往事,看畫時她不禁全身發抖。此刻,不論醫院其他同事怎麼想,她知道能畫出這樣作品的人絕非一個冷血的反社會者。尼克也這樣認為。
哈丁醫生閱讀相關精神醫學雜誌時,發現多重人格症的病例正在增加,於是打電話向那些撰文的精神病醫生請教。但大多數醫生都表示:“願與您分享我們淺薄的知識,但您提到的情況我們並不了解,還需要您自己去研究。”
這樣就必須花費比預想更長的時間和更多的努力。哈丁醫生開始懷疑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特別是正值醫院擴建和募款之際。然而,他最後的結論是,深入研究不但對比利而言至關重要,對精神醫學研究也具有重大意義,有助於探討人類心智的極限。
在將報告提交給法院之前,他必須先了解比利的過去。然而,鑒於比利喪失了記憶,這將是個巨大的挑戰。
3月23日星期四,施韋卡特和朱迪用了1個小時探訪比利,請他回想那些模糊的記憶片段。然後他們再將他的回憶與3位受害者的敘述進行比較,據此考慮將來如何在法庭上進行辯護。當然,具體如何做還要根據哈丁醫生的報告而定。
兩位律師發現,比利的情緒大有好轉,儘管對自己被安排在特別監護病房、穿着印有“細心看護”字樣的衣服表示不滿:“哈丁醫生說我可以和這兒的其他患者一樣行動,但那些工作人員不信任我;其他病人可以搭車到遠處郊遊,但我不可以;我得待在病房裏,而且他們還執意叫我比利,我真的很生氣。”
他們努力讓他平靜下來,告訴他哈丁醫生正在四處尋求治療方法,因此他必須耐心配合、不能擾亂醫生的工作。朱迪認為目前出現的是亞倫,但沒有點明,唯恐弄巧成拙。
施韋卡特說:“我認為你應當好好與工作人員配合,這是你離開監獄的唯一機會。”
他們離開醫院后,都不禁鬆了一口氣。比利目前已經安全了,而且他們暫時也不必每天去照顧他。
當天晚上,哈丁進行了長達50分鐘的首次會診。比利坐在會議室的窗下,起初不敢正視眾人。他談了繼父虐待他的經過,但對幼年發生的很多事已沒有記憶。
哈丁感到自己採用的方法可能過於謹慎,因為科尼利亞曾告訴他,必須儘快明確比利體內到底有多少不同的人格及他們各自的特性,並鼓勵他們說出存在的原因,以及如何被創造出來的。
然後,需要讓這些人格彼此認識、進行溝通,共同面對問題而不是獨立行動。科尼利亞建議把所有人格都集合在一起,把他們都介紹給核心人格比利,幫助他回憶過去的經歷,最後再嘗試進行融合。哈丁很想嘗試科尼利亞的方法,因為她在監獄裏曾巧妙地引出了不同的人格。然而,別人的方法不一定適合自己,他認為還是得採用自己的方法,而且要在最恰當的時機、人員和設備都齊備的情況下進行。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護士伊佳單獨面對比利的時間越來越多。比利的睡眠少於其他患者,每天很早就起床,因此伊佳與他談話的機會更多。比利時常談起自己體內的其他人格。
一天,比利遞給她一張寫滿了“阿瑟”的紙,驚恐地說:“我不認識阿瑟啊,也不知道這張紙上寫的是什麼。”
不久,醫院同事向哈丁抱怨,說比利越來越難以相處,因為他常說:“不是我,是其他人乾的。”但工作人員親眼看見那些事情是他做的。他們還說,在治療其他患者時,比利還會從中破壞,經常暗示工作人員里根會出現。工作人員認為這是無形的恫嚇。
商討之後,哈丁決定親自治療比利,並要求同事們在醫院裏不提及或談論其他人格的名字,特別是當著其他患者的面。第一天就參與和比利對話的伊佳護士,現在已加入了比利的治療小組。她在3月28日的護士日誌中寫道:
在一個月內,爭取讓比利承認別人證明他曾經做過的事。
計劃:
(1)他否認會彈鋼琴時,應告訴他工作人員看到或聽過他彈鋼琴,讓他面對事實;
(2)他否認自己寫過字條時,應告訴他工作人員的確看見那是他寫的;
(3)當他自稱是另一個人格時,應提醒他的名字是比利。
哈丁醫生向亞倫解釋了他的治療方法,因為病房的其他患者經常聽到不同人格的名字,對此大為不解。
“那有些人還自稱是拿破崙或耶穌基督呢。”亞倫說。
“那不一樣,如果我或醫院的其他工作人員今天叫你丹尼,明天又叫你阿瑟、里根、湯姆或亞倫,我們都會被搞糊塗的。我建議在醫護人員和其他患者面前,所有人格都使用比利這個名字,而……”
“他們不是‘人格’,哈丁醫生,他們是人。”
“有什麼不同?”
“你稱他們為人格,就是說你不相信他們真的存在。”
3
4月8日,在特納進行一系列心理測試后的幾天,伊佳看見比利生氣地在房裏走來走去。她詢問出了什麼事,比利用英國腔回答道:“誰知道!”
過了一會兒,她看見比利的臉色突然變了,走路姿勢和說話方式也全都變了。她知道一定是丹尼出現了。她此時清楚地看到了不同人格截然不同的表現,開始相信比利具有多重人格。現在,她是護士中唯一“相信”這一點的人。
過了幾天,比利氣哼哼地來找她。她很快便察覺眼前出現的是丹尼。他注視着她,感傷地說:“我怎麼會在這裏?”
“你說的‘這裏’指的是哪兒?”她問道,“你指的是這間病房,還是這個建築?”
他搖搖頭:“有些病人問我為什麼會到這家醫院來?”
“特納醫生為你檢查時,你可以問問她。”她說。當天晚上,特納完成所有檢查后,比利便一言不發地跑回自己的房間,走進浴室洗臉。幾秒后,丹尼聽見房門被推開然後又關上的聲音,他瞥了一眼,發現是一位名叫多莉妮的年輕女患者。
他雖然很同情她,但是對她並不感興趣。
“你有事嗎?”他問道。
“我想問問,今晚你為什麼生氣?”
“你不該來這兒,這樣做違反規定。”
“但是你情緒不好!”
“因為我發現有人幹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此刻,有人走近,接着傳來敲門的聲音,多莉妮見狀立刻衝進浴室將門關上。
“你幹什麼?”他嚴厲地低聲說,“我就要有大麻煩了,全都亂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好了,比利、多莉妮!”護士伊佳高聲叫門,“你們兩個人準備好了就出來吧。”
1979年4月9日,護士伊佳記錄道:
發現比利和另外一位女患者在浴室里,燈關着。問他為什麼,他說必須單獨與她談談,因為他發現自己做了一些事。特納博士做心理檢查時,比利得知自己曾強姦過3名女士。他為此痛苦地流出了眼淚,並說“讓里根和阿達拉娜去死吧!”哈丁醫生打來電話,我們向他敘述了事情的經過。比利後來被安置在特別監護室接受監護。幾分鐘后,我們發現他坐在床上,手裏握着浴衣腰帶,兩眼仍在流淚,他說要殺了他們。經過開導,他交出了浴衣腰帶,腰帶原來綁在他的脖子上。
特納的測試結果表明,不同人格的智商存在相當大的差異:
克麗絲汀年紀太小,無法接受測試;阿達拉娜不願出現;阿瑟則說像他這樣有尊嚴的人不會接受測試。
特納發現,丹尼在接受羅夏測試(RorschachTest)時表現出潛在的敵意,亦即他需要藉助外力來抵消自卑感和缺失感。湯姆比丹尼成熟,能將壓抑的情感具體表現出來。他的精神分裂癥狀明顯,而且對其他人最漠不關心。里根的暴力傾向則最強。
她還發現阿瑟最有智慧,或許就是因為他有智慧,所以能夠指揮其他人。雖然他擁有優勢地位和優越感,但也會情緒不安,總認為自己受到了威脅。就情緒而言,亞倫似乎比較理智。
特納還發現這些人格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具有女性身份認同和強烈的自我超越感。她並未發現他們有精神病傾向,或精神分裂癥狀。
羅莎和尼克宣佈治療小組將在4月19日進行信賴感訓練時,阿瑟同意讓丹尼出現。工作人員在康樂室里擺上了桌子、椅子、長椅和木板,佈置成障礙場地。
鑒於比利對成年男性有畏懼感,尼克讓羅莎給比利蒙上眼睛,領着他繞過障礙。羅莎對比利說:“你必須與我配合,比利,這是讓你對別人產生信心的唯一辦法,如此你才能夠在真實的世界生存。”
比利最終同意讓她蒙上眼睛。
“現在抓住我的手!”她邊說邊牽着他進入房間,“我帶你走一趟,繞過那些障礙物,我不會讓你受傷的。”
她領着他走,不僅能夠看到,同時也能感覺到他心中無法控制的恐懼,因為他不知道要前往何處,又會撞到什麼東西。他們起初走得很慢,但後來越走越快,繞椅子,鑽桌子,順着樓梯上上下下……此時,羅莎和尼克在一旁不斷地鼓勵他。
“我不會讓你受傷的,對不對?比利?”
丹尼搖搖頭。
“你必須學會信任人。當然不是所有人,而是一些人。”
羅莎發現只要她在身旁,比利就表現得像個小孩。她知道此時出現的是丹尼。然而,羅莎想到在他的圖畫中有許多涉及死亡的圖案,頗感不快。
下一周的星期二,亞倫第一次獲准去另一棟大樓參加美術課程。在那兒,他可以盡情地畫素描和圖畫。
瓊斯(DonJones)是位溫和的藝術醫療師,比利的藝術天賦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發現當比利身處一個新團體中,整個人變得非常緊張、浮躁。後來,他逐漸了解到,比利畫出這些古怪的圖畫是想吸引別人的注意,並受到讚賞。
瓊斯指着畫中刻有“不得安眠!”字樣的墓碑說:“比利,能告訴我們這幾個字的意義嗎?作畫時,你有什麼感覺?”
“那是比利的生父,”亞倫說,“他曾經是個喜劇演員,自殺前在佛羅里達州邁阿密當演出主持人。”
“那你有什麼感覺?比利,我們想要知道的是感覺,而不是事情的細節。”
亞倫非常不高興被稱為比利,怒氣沖沖地扔下畫筆,抬頭望着牆上的鐘:“我要回房整理床鋪了。”
第二天,他和伊佳談及昨天發生的事,說感覺一切都不對勁。伊佳告訴他,他的行為影響了工作人員和其他患者,他因此而更加氣憤,說:“我絕不為其他人做的事負責!”
“別扯上你體內的其他人格,”伊佳說,“我們只針對比利。”
他大叫道:“哈丁醫生並未按照科尼利亞博士的方法治療我,這樣是根本治不好的!”
他要求看自己的病歷而遭到伊佳拒絕後,就說自己有辦法讓院方同意自己的要求,而且還說他認為工作人員並沒有記錄下他的行為變化,以及他無法找回失落的時間等等。
當天晚上,在哈丁醫生探視之後,湯姆向工作人員宣佈他已經開除了給他治療的醫生。後來亞倫從病房走出來,說他要重新僱用哈丁醫生。
比利的母親多蘿西獲准與兒子會面后,幾乎每星期都在女兒凱西的陪同下來醫院探望。比利的反應無法預期,在母親離去后,他有時候會變得非常高興、友善,有時卻顯得十分沮喪。
精神醫學社工溫斯洛(JoanWinslow)在小組會議中報告說,比利的母親每次探訪之後,她都會與他母親交談。她發現多蘿西是一位友善而又慷慨的女士,害羞、性格柔弱,對報告中提到的虐待事件反應並不強烈。多蘿西曾經說她覺得似乎存在着兩個比利,一個是可愛而有愛心的男孩,另一個傷害了別人卻滿不在乎。
4月18日,在多蘿西探望之後,尼克在記錄中寫道:比利似乎非常氣惱,獨自留在房內,用枕頭蒙住頭。
4月底,12個星期已經過了一半,但整個治療進度非常緩慢,因而哈丁認為必須想辦法讓比利體內的各種人格都與原始的核心人格比利溝通。如此,他就必須尋求突破,與比利本人見面。從上次科尼利亞說服里根讓比利現身後,他還沒有和比利本人見過面。
哈丁突然想到,可以用錄像機將比利和其他人格的言行記錄下來。於是,他將這個想法告訴了亞倫,並說明這樣做有助於其他人格與比利溝通。亞倫同意採取這種方式。
亞倫後來告訴羅莎,用錄像機拍攝他們令他感到非常高興,而且哈丁醫生已經說服他,這樣可以讓他對自己有更多的了解。
5月1日,哈丁舉行了第一次錄像會議,特納也在場。因為哈丁知道有她在場,比利會比較放鬆。哈丁希望能讓阿達拉娜出現。起初,比利拒絕讓新的人格出現,但了解到探討女性人格的重要性之後,表示了同意。
哈丁反覆闡明讓阿達拉娜與他們談話的重要性。於是,在幾次人格更替之後,比利的面部表情變得柔和起來,臉上淌着淚水,說話時聲音哽咽並帶鼻音,全然像個女性。她的眼神飄忽不定。
“說起這些事總讓人很傷心!”阿達拉娜說。
哈丁努力掩飾着內心的興奮,雖然一直希望見到她,但她的出現仍令他感到十分意外。“你為什麼傷心?”他問道。
“因為我闖了大禍,讓那些男孩惹上了麻煩。”
“你做了什麼?”他問。
特納在比利從監獄轉到醫院的前一天晚上曾見過阿達拉娜,現在她也坐在一旁靜靜地聽着。
“他們不懂得什麼是愛,”阿達拉娜說,“不知道關心和愛護意味着什麼,我竊取了那段時間,我受到里根吃的藥物和酒精的影響。哎!提起這事我就非常難過……”
“那好,讓我們談談,”哈丁說,“幫助我們深入了解。”
“是我乾的,現在說抱歉太晚了,對嗎?我毀了那些男孩……但是……他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特納問。
“愛代表什麼?對愛的渴求是什麼?我只是想被別人擁抱,想感覺到溫暖以及被人關心,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做出這些事來。”
“當時……”特納問,“你感覺到被愛、被關心了嗎?”
阿達拉娜停了一會兒,低聲答道:“那種感覺很短暫……我竊取了別人的時間,阿瑟沒有安排我出現,我只是希望里根暫時離開而已……”
她含着淚水望望四周,“我不希望經歷這些事,也不想去法院;我不想和里根說話……我想離開那些男孩。我再也不想和他們混在一起了……我真的有罪惡感……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哈丁問。
“我從去年夏天開始竊取時間。那些男孩被關進利巴農管教所時,我竊取時間寫詩,我很喜歡寫詩……”她啜泣着,“他們會如何處置這些男孩?”
“我們不清楚,”哈丁溫柔地說道,“我們會盡量了解。”
“別對他們過於嚴厲。”阿達拉娜說。
“去年10月發生的那些事情,你知道事前有什麼計劃嗎?”他問。
“是的,我知道所有的事,有些甚至連阿瑟都不知道……但是我無法制止,我一直感覺到藥物和酒精的影響。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些事來,我感到非常孤獨。”
她開始抽泣,要了張面巾紙。
哈丁仔細地觀察着阿達拉娜的表情,生怕嚇走了她。“你有能讓你高興的朋友嗎?……幫你排解孤獨?”
“我從不和別人說話,甚至不和那些男孩交談……但我曾和克麗絲汀說過話。”
“你說在夏天還有在利巴農管教所時你曾出現過,那麼在那之前你也曾經出現過嗎?”
“沒出現,但我一直在,而且很久了。”
“當卡爾莫……”
“是的,”她打斷醫生的話,“別提他。”
“你和比利的母親交談過嗎?”
“沒有,她甚至不和那些男孩說話。”
“比利的妹妹凱西呢?”
“是的,我也和凱西說過話,但我覺得她並不知道,我們還一起上街買過東西。”
“比利的哥哥吉姆呢?”
“沒有……我不喜歡他。”
阿達拉娜擦乾了眼淚,身體靠向後方望著錄像機,神情有些緊張,然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哈丁知道她已經離開了。他觀察着比利迷茫的表情,等待另一個人格出現。
“如果我們能與比利談談,”他溫和地說道,“會對整件事有很大幫助。”
比利迅速地環顧四周,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哈丁知道他是誰了,就是上次科尼利亞在富蘭克林郡立監獄見到的比利。
哈丁說話的口氣非常溫和,生怕在接觸之前他就消失。比利的雙腿不安地抖着,兩眼恐懼地張望着。
“你知道自己在哪嗎?”哈丁問。
“不知道。”他聳聳肩,就好像在學校參加考試回答問題,拿不準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確。
“這裏是醫院,我是你的醫生。”
“上帝啊!如果我和醫生說話,他會殺了我!”
“誰會殺你?”
比利看了一下四周,發現錄像機正對着自己。
“那是什麼?”
“那是錄像機,要拍攝今天的談話過程,這樣你才能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但是,他離去了。
“那東西把他嚇跑了!”湯姆一臉不屑地說道。
“我向他解釋那是錄像機,而且……”
湯姆竊笑道:“他可能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面談結束后,湯姆被帶回病房。哈丁獨自坐在辦公室里,長時間地陷入沉思。他知道自己必須向法庭說明,就精神病癥狀而言,比利並未失常;然而從醫學角度看,比利無法為自己的行為承擔法律責任,因為他早已遠離了現實世界。
他還需要說明,應繼續治療這位患者,以便使他具備接受審判的能力。
然而,法院批准的3個月治療時間只剩下不到6周了,如何才能取得科尼利亞博士用了10年時間才獲得的成果呢?
第二天早晨,阿瑟決定和里根分享他與哈丁醫生關於阿達拉娜的談話內容,因為他覺得必須這麼做。他在房裏來回踱着步,大聲對里根說:“強姦案已經清楚了,現在我知道是誰幹的了!”
他的聲音隨後又變成里根的:“你怎麼知道的?”
“我掌握了一些新情況,湊在一起才知道的。”
“誰幹的?”
“我想……因為你否認干過那些事,所以你有權知道事實。”
談話經由快速的人格互換進行着,有時候聲音非常大,有時則是通過思想溝通,沒有任何聲響。
“里根,你聽見過女人的聲音嗎?”
“聽過,是克麗絲汀的聲音,噢……對了,還有其他女人的聲音。”
“沒錯,去年10月你曾經三次出來搶錢,當時有一個女的也參與了。”
“什麼意思?”
“有個女孩你從未見過,她叫阿達拉娜。”
“沒聽說過。”
“她長得甜美而且也很溫柔,給我們做飯、打掃衛生,當初亞倫去花店工作時,就是由她來整理花的,我只是不知道……”
“這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偷了錢?”
“沒有,但她強姦了那些女人!”
“她強姦女人?阿瑟,她怎麼強姦女人?”
“里根,你聽說過女同性戀嗎?”
“聽說過!”里根說,“但是,女人怎麼強姦女人?”
“對呀,所以他們才指控你呀!如果是我們中的一位男性出現,確實可以進行性行為,儘管大家都知道我曾規定必須保持獨身,但她利用了你的肉體。”
“你是說,因為這個婊子乾的好事,所以大家都來責怪我?”
“沒錯,我希望你和她談談,看她怎麼解釋。”
“這就是強姦案的經過?我殺了她!”
“里根,保持理智!”
“理智?”
“阿達拉娜,我要你和里根見面。里根是我們的保護者,他有權知道出了什麼事。你必須解釋自己的行為,和他說明原因。”
這時,在他腦海里響起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如同幻覺或夢境中的囈語一般。“里根,我很抱歉給你帶來麻煩……”
“抱歉?”里根大吼着,“你這齷齪的淫蕩女人!你為什麼要去強姦女人呢?你知不知道你害慘了所有人?”
他轉身離去了。突然間,房裏傳出一個女孩哭泣的聲音。伊佳從探索孔向內張望:“需讓我幫忙嗎,比利?”
“別管我!”阿瑟說,“讓我們安靜一會兒。”
伊佳雖然不高興,但還是走開了。伊佳離開后,阿達拉娜開始解釋:“里根,你得理解,我的需要與你們不同!”
“你怎麼會和女人發生性行為呢?你自己就是女人啊!”
“你們男人是不會了解的,但小孩都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愛撫。你知道用胳膊摟住一個人並對他說‘我愛你、關心你,對你有特別的感情!’的意義嗎?”
“對不起,”阿瑟說,“但我始終覺得肉體的愛既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時代,特別是在科技迅猛發展的當今時代……”
“你瘋了!”阿達拉娜大喊,“你們兩個都一樣!”隨後,她的聲音又溫柔起來:“如果你們被擁抱過、有過被關心的感覺,你們就會理解了。”
“你聽着,婊子!”里根衝口說道,“我不在乎你是誰,如果再和醫生或其他人說話,我就殺了你!”
“等等,”阿瑟說,“這個你做不了主,得由我做決定,你必須聽我的安排。”
“難道你要讓她置身事外嗎?”
“我不會的。現在由我來處理,你無權決定她能否出現。她竊取了你的時間,正說明你是個白痴,你無法控制自己。你喝酒、吸大麻、吃安非他命,所以才讓比利和大夥的生命受到威脅。沒錯,案子是阿達拉娜犯下的,但責任在你。身為保護者,你讓自己處於易受傷害的境地,實際上就是讓大家都處於危險之中!”
里根開口說話,但語氣已緩和了許多。他看見了窗台上的花盆,便伸手去擺弄,不小心把花盆碰到地板上。
“我已經說過了,”阿瑟繼續道,“我同意將阿達拉娜列入‘不受歡迎的人’。阿達拉娜,你絕對不能再出現,也不準再竊取別人的時間。”
她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對着牆壁哭泣起來,直至離開。沉默了許久,戴維出現了。他拭去臉上的淚痕,看見地板上摔碎的花盆,知道那株植物快要死了。看到植物的根暴露在空氣中令他很難過。
伊佳護士再次來到門前,手中端着一盤食物。“真的不需讓我幫忙嗎?”
戴維畏縮在牆角。“我弄死了一盆花,你們會把我送進監獄嗎?”
她將餐盤放下,用手拍拍他的肩膀:“不會的,比利,沒人會送你去監獄的。我們會照料你,治好你的病。”
5月8日星期一,哈丁去參加在亞特蘭大舉行的全美精神醫學會年會了。上周五,哈丁曾探望過比利,並為他安排了更周詳的治療計劃。哈丁醫生不在醫院時,由瑪琳娜(MarleneKocan)醫生負責。
瑪琳娜是紐約人,雖未公開表示,但對多重人格症一直持懷疑態度。一天下午,她正和亞倫談話,伊佳走過來和瑪琳娜打招呼:“嗨!瑪琳娜,最近好嗎?”
亞倫立刻轉過頭,衝口喊道:“瑪琳娜是湯姆女朋友的名字!”
親眼見到比利瞬間做出反應,根本就沒有時間思索,瑪琳娜知道這不是裝的。
“我也叫這個名字,”瑪琳娜說,“你說她是湯姆的女朋友?”
“噢……她不知道湯姆,她稱呼我們為比利,但她手上戴的訂婚戒指是湯姆送的。她不知道我們的秘密。”
瑪琳娜傷感地說:“要是她發現了,肯定會大受打擊。”
參加全美精神醫學會議時,哈丁向科尼利亞敘述了比利的近況,並告訴她,他現在已經完全相信比利是個多重人格症患者。哈丁還談到比利拒絕在大眾面前承認其他人格的存在,以及由此導致的問題。
“在接受普格利澤醫生(Pugliese)的集體治療時,比利與其他患者相處得並不好。醫生要求比利談談自己的問題,他堅持說‘我的醫生不讓我告訴別人’。可想而知其他患者會有什麼感覺。比利還企圖捉弄資歷較淺的醫護人員,目前他已不再參加集體治療了。”
“你必須明白,”科尼利亞說,“那些未被認知的人格可能受到的影響。沒錯,他們現在會對比利這個名字做出反應,但一旦秘密被公開了,他們會覺得自己不受歡迎。”
哈丁考慮了一會兒,又詢問了如何在剩下的短暫時間內治療比利的問題。
“我認為你應當要求法院至少再給你90天的寬限,”她說,“然後你想辦法讓不同的人格相互融合,以便給辯護律師提供幫助,確保他能夠出庭受審。”
“大約2個星期後,也就是5月26日,俄亥俄州政府會讓法院指派一名精神病醫生探視比利。你能以顧問的身份提供一些幫助嗎?”
科尼利亞博士同意了這個請求。
雖然年會要持續到周五,但哈丁在周三就離開了亞特蘭大。他次日便召開了關於比利的小組會議,向同事們通報了他與科尼利亞討論的結果。他提出必須確定各種不同的人格,才可能有效治療。
“我們曾經認為,有意忽視多重人格的存在可能會使他們融合在一起,但事實上,這樣反而使他們隱藏起來不再露面。我們必須繼續履行責任和義務,但同時也必須避免阻礙不同人格的出現。”
他指出,如果想讓不同的人格融合在一起,使得比利有可能接受審判,就必須確認每一種人格的存在,而且也有必要與他們分別交談。
羅莎鬆了一口氣,因為她私下曾與他們交談過,特別是丹尼。現在,她可以放心讓他們出來了,不必再偷偷摸摸地交談。
伊佳笑着在1978年12月的護士日誌上寫下了新的計劃:
比利能夠自由地與其他人格交談了,一起交流內心難以表達的感受。從此以後,他也可以和同事們公開討論了。
計劃:
(1)不要否認他經歷人格分裂的事實。
(2)當他自認是另一種人格時,詢問他當時的感覺。
4
5月中旬醫療小組在花園活動時,羅莎和尼克發現丹尼非常害怕手動碎土機。於是,他們開始實施“去條件反射”計劃,要求丹尼漸漸靠近那部機器。當尼克告訴丹尼,他總有一天會不再害怕甚至能勇敢地自行操作時,丹尼幾乎嚇昏過去。
過了幾天,羅莎的另一位男性患者拒絕配合花園活動計劃。亞倫早就發現那名患者很喜歡時不時地作弄羅莎小姐。
“真笨!”那名患者大叫,“你根本不懂園藝!”
“沒錯,但我們可以一起嘗試啊!”羅莎說。
“你是個笨娘兒們,”患者說道,“你對園藝一竅不通,也不懂集體治療!”
亞倫看到羅莎氣得快哭了,但在一旁沒有說話,而是讓丹尼出現幫助尼克。回到病房,亞倫出現了,他覺得自己被人猛地一下按到牆上,這種事只有里根做得出來,而且是在人格互換的時候。
“幹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亞倫低語道。
“今天在花園裏,你竟然允許那個大嘴巴如此對待一位女士!”
“那又怎樣?不關我的事!”
“你知道規矩的,看見婦女或小孩受到傷害時,我們不可袖手旁觀,必須採取行動。”
“是啊,那你為什麼不採取行動?”
“我不在現場!那是你的職責,給我記住,否則下次我要打爛你的頭!”
第二天,當那名粗暴的患者再次傷害羅莎時,亞倫立刻上前抓住他,怒氣沖沖地注視着他:“你說話給我小心點!”
他希望對方不會做出反應,如果有所行動,亞倫就會離去,而讓里根出來打架。里根一定會這麼做的。
羅莎必須不斷地為比利辯護,以說服其他同事。他們認為比利就是罪犯,不過為了避免牢獄之災而在裝模作樣。而亞倫對特權的要求、阿瑟的自大,以及湯姆的反社會態度也確實讓一些人感覺受到了冒犯。
她聽到一些護士抱怨哈丁醫生為了這個病人佔用了醫院太多的時間和資源,感到非常憤怒。她還經常聽到有人私下議論:“他們關心那個強姦犯,遠遠超過了受害者。”但她堅持認為,醫護人員在幫助一位心智失常的患者時,必須暫時拋開仇恨,與他坦誠交往。
一天早晨,羅莎望着坐在屋外台階上的比利,只見他嘴唇嚅動,自言自語,臉部表情也開始發生變化。他的眼睛看着上方,不停地搖頭,摸自己的下巴。
正在這時,比利看見了一隻蝴蝶,於是伸手將它捉住。當他看見自己手掌里的東西時,突然哭着跳起來,不斷地搖着雙手,似乎想要幫助蝴蝶再次飛翔。那隻蝴蝶撲騰了一下便落到地上,他十分懊悔地看着它。
羅莎走近時,他轉過身來,顯然受到了驚嚇,淚水在眼裏打轉。她感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以前從未見過的人,但不知道原因。
他撿起蝴蝶:“它飛不起來了。”
她對他溫和地笑了笑,拿不準應當如何稱呼他,最後低聲說道:“嗨!比利,我等你很久了。”
她在他身旁的台階坐下。他正摸着自己的雙腿,驚恐地望着草地、樹木和天空。
幾天後,治療小組上手工課時,阿瑟允許比利再次出現,讓他玩黏土。尼克在一旁鼓勵他捏個人頭,比利聽話地用了一個小時去完成。他先將黏土捏成球狀,然後再加上眼睛和鼻子,還在眼睛上壓了兩個小泥球當瞳孔。
“我捏了一個人頭!”他驕傲地說。
“捏得非常好!”尼克說,“他是誰?”
“一定得是某個人嗎?”
“不,我還以為他是某個人呢!”
比利離去后,亞倫出現了。他鄙夷地看着用黏土捏成的人頭,“有什麼了不起的!”他拿起工具重新整形,將人頭改成亞伯拉罕·林肯或哈丁醫生的半身像,然後遞給尼克,似乎是在告訴他,這才是真正的雕塑。
亞倫回身時胳膊不小心碰到了工具,立刻血流不止。
亞倫張大了嘴巴,他知道自己不會如此笨拙的。突然間他感覺自己又被摔向了牆壁。他媽的!又是里根乾的好事。
“我又犯了什麼錯?”他低語道。
答案在他腦海里響起:“你不能碰比利的東西!”
“去你的!我只是想……”
“你就是喜歡顯擺,向別人展現你的藝術家天賦!但現在最重要的是讓比利接受治療。”
當晚,比利獨自待在房裏。亞倫向阿瑟抱怨說自己病了,而且非常討厭被裏根推來搡去。“他這麼能幹,那就讓他負責所有的工作好了!”
“你們一天到晚吵來吵去的,”阿瑟說,“就是因為你們,普格利澤醫生才不讓我們參加集體治療。你們的爭執已經使很多醫護人員對我們產生了敵意。”
“那好,讓其他人出來管理吧!換個不婆婆媽媽的人。比利和其他孩子需要接受治療,就讓他們和外面的那些人周旋吧!”
“我曾經想給比利更多的出現機會,”阿瑟說,“我們已經見過哈丁醫生了,是該讓比利與其他人見面的時候了。”
5
5月24日星期三,比利走進會客室時,哈丁醫生注意到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彷彿隨時會逃走或崩潰。哈丁覺得注視着地板的比利好像是被一根繩索束縛着。大家沉默地坐了很長時間,比利的膝蓋一直神經質地抖着。過了一會兒,哈丁溫和地說:“你能告訴我,你和我談話的感受嗎?”
“我絲毫沒有感覺。”比利的回答充滿了哀怨。
“你不知道要和我見面嗎?那麼你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比利似乎很困惑:“出現?”
“你什麼時候才知道要見我?”
“剛才有個人過來,他讓我跟他走。”
“你以為會發生什麼事?”
“他告訴我要見一位醫生,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膝蓋不停地顫抖着。
對話緩慢地進行着,平靜中夾雜着不安。哈丁試圖確認他是在和比利本人說話,這是個關鍵的時刻。仿若用精美的魚桿釣魚收線時一般小心翼翼地,他低聲問道:“你感覺如何?”
“我想我很好。”
“你遇到了什麼問題?”
“噢……我做了一些事,但已經不記得了……我睡著了……大家都說我做過某些事。”
“他們說你做了什麼?”
“壞事……犯法的事。”
“是你想做的事嗎?大多數人在不同的時間都會想做不同的事。”
“每次我醒來,總有人告訴我,說我做了壞事。”
“別人說你做了壞事,你有什麼感覺?”
“我就想死……因為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
他全身抖得非常厲害,因此哈丁換了話題。
“那好,能不能告訴我睡眠的情況,你睡了多久?”
“唔……時間似乎不長,但實際卻很長,我經常聽到一些聲音……有人想和我交談。”
“他們想說什麼?”
“我不知道。”
“因為聲音太小?還是不清楚?你聽不清他們說的話?”
“聲音很輕……好像來自遠方。”
“來自隔壁房間或另一個國家?”
“對!”比利說,“好像是另一個國家。”
“哪個國家?”
想了一會兒,他答道:“好像是詹姆斯·邦德電影中的人物,另外一個好像是俄羅斯人。有人說我體內有女人,是她們的聲音?”
“有可能。”哈丁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比利臉上的緊張表情令他有些擔心。
比利提高了聲音:“他們在我體內幹什麼?”
“他們對你說了什麼?知道這些對我們了解情況可能有所幫助,他們是否給了你指令、忠告或建議?”
“他們好像一直在說‘我們聽聽他說什麼,聽聽他怎麼說……’”
“聽誰說?是聽我說?”
“好像是。”
“我不在的時候,也就是當你一個人的時候,你是否也聽到有人對你說話?”
比利嘆了一口氣:“他們好像在談論我,和其他人一起談論。”
“他們是要保護你?他們和別人交談,是想為你提供保護?”
“我覺得他們是想讓我去睡覺。”
“他們什麼時候想讓你去睡覺?”
“我非常氣憤的時候。”
“你無法控制自己憤怒情緒的時候?有些人睡覺就是想逃避令他氣憤的事物。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足夠堅強,不再需要他們的保護?”
“他們是誰?”他大叫道,再度緊張起來,“那些人是誰?他們為什麼不讓我清醒?”
哈丁知道必須再轉移話題了。
“你最不擅長處理什麼事情?”
“別人對我的傷害。”
“你會害怕嗎?”
“那會讓我上床睡覺。”
“但你仍然會受到傷害呀!”哈丁醫生堅持說,“即使你並不知情。”
比利把雙手放在發抖的膝蓋上說:“如果我去睡覺,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每次醒來,我都沒有受到傷害。”長時間沉默后,他抬起頭來,“一直沒有人告訴過我,那些人為什麼會在這裏。”
“你是說那些和你說話的人?”
“是的。”
“也許就像你剛才說的,當你不知如何保護自己時,你的另一面就會想辦法讓你避免受到傷害。”
“我的另一面?”
哈丁微笑着點點頭,等待比利的反應。比利的聲音在發抖:“為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另一面呢?”
“因為你內心有強烈的恐懼感,”哈丁說,“使你無法採取必要的行動來保護自己;你感到非常害怕,所以就去睡覺,好讓你的另一面採取合適的行動。”
比利似乎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彷彿想進一步了解。“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一定是你在很小的時候受過驚嚇。”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比利哭了起來。“我不想再回憶那些事,那隻會讓我更痛苦。”
“但是是你在問我,為什麼在面對傷害的時候就會去睡覺。”
比利環顧四周,聲音哽咽地說:“我怎麼會來這家醫院?”
“特納、卡洛琳醫生和科尼利亞博士都認為,你到了醫院就不必再去睡覺了。在這兒,你可以學會解決困難、消除恐懼。”
“你是說你們有辦法?”比利哭着問。
“我們當然願意幫助你,但是你願意讓我們嘗試嗎?”
比利再次提高聲音大叫道:“你是說,你能讓那些人走開?”
哈丁坐回椅子,他必須小心避免做出過多的承諾。“我們願意幫助你,讓你不必再睡覺,幫助你成為一個堅強健康的人。”
“我再也不會聽見他們說話?他們不能再強迫我睡覺?”
哈丁謹慎地選擇字眼:“如果你變得足夠堅強,就沒有必要強迫你睡覺了。”
“我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幫我,我……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打轉……我每次醒來……就被鎖在房裏,躲到箱子裏……”他大聲哭起來,眼球因為恐懼而不停地上下晃動着。
“這的確很恐怖,”哈丁說道,試着安撫他,“可怕的威脅。”
“我一直被關在箱子裏,”比利提高了聲音,“他知不知道我在這兒?”
“誰?”
“我爸爸。”
“我不認識你父親,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你在這兒。”
“我……我什麼都不能說。如果他知道我和你談過話,他就會……噢……他會殺了我……然後把我埋在穀倉里……”
比利的表情非常痛苦,不一會兒整個臉便垂了下去,像是斷了線,哈丁知道他走了。
這時響起了亞倫溫和的聲音。“比利睡著了,不是阿瑟叫他睡的,是他自己要睡的,因為他又想起往事了。”
“討論那些往事很痛苦,對不對?”
“你跟他說了什麼?”
“卡爾莫的事。”
“哦……原來如此……”他瞄了一眼錄像機,“這機器是幹什麼用的?”
“我告訴過比利,我希望把整個談話過程錄下來,他說沒有問題。你怎麼出現了?”
“是阿瑟讓我出現的,我猜想大概是因為比利被那些記憶嚇壞了!他覺得自己被困在這兒了!”
哈丁敘述了他與比利的談話內容,隨後提出:“我有可能在這兒同時和你、阿瑟一起說話嗎?我們三個人一起討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嗎?”
“這個嘛……我得問問阿瑟。”
“我是想同時問問你和阿瑟,比利現在是否比以前堅強了,是否不再想自殺,而且能夠應付更多的事情。”
“他不再想自殺了。”傳來了一個溫和而清晰的聲音,帶有英國上流社會特有的口音。哈丁知道阿瑟決定親自出現了。自科尼利亞會診之後,阿瑟還從未出現過。
為了不表現出驚訝,哈丁繼續說道:“不過……和他談話是否還得小心翼翼?他是不是還很敏感?”
“是的,”阿瑟邊說邊將雙手的指尖搭在一起,“他很容易受到驚嚇,也很多疑。”
哈丁說他現在並不想談論卡爾莫,但比利好像很想討論這個話題。
“你讓他想起了過去,”阿瑟措辭謹慎,“想起往事,恐懼也隨之而來,足以迫使他去睡覺。是他自己要去睡的,倒是我讓他別睡。”
“比利醒時說過的話你都知道嗎?”
“只知道一部分,並非全部。他的想法我不一定都清楚,但是他思考時,我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恐懼。因為某種原因,實際上他無法清楚地聽到我對他說的話。不過他好像知道什麼時候是我們讓他入睡的,什麼時候是他自己要睡的。”
哈丁和阿瑟談論了不同人格的背景。然而,正當阿瑟開始回憶時,卻突然搖了搖頭,終止了討論:“有人在門口。”說完便離開了。
來者是醫務助理傑夫。他說過要在11點45分過來帶走比利。
阿瑟安排湯姆出現隨傑夫返回病房。
第二天,也就是科尼利亞來訪的前兩天,看到面前的人不停地顫抖着雙腿,哈丁知道比利再度出現了。比利聽說過阿瑟和里根的名字,現在他想知道他們是誰。
該怎麼告訴他呢?哈丁尋思着。此刻,他腦海里現了比利因得知真相而自殺的恐怖情景。巴爾的摩市的一位患者在得知自己是多重人格症患者之後,竟於監獄中上吊自殺。想到這裏,哈丁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那個說話聲音像詹姆斯·邦德電影裏的是阿瑟,阿瑟是你的一個名字。”
比利的腿停止了晃動,睜開了雙眼。
“阿瑟是你的一部分,想見見他嗎?”
比利的身體又開始顫抖,注意到自己的腿抖得厲害,便試圖用雙手按住。“不想,這會讓我想睡覺。”
“比利,我認為只要你努力試試,即使阿瑟出來,你也可以保持清醒聽他說話,而且他也可以了解你的問題所在。”
“那太可怕了!”
“你相信我嗎?”
比利點點頭。
“那就好。你坐在這兒,阿瑟出現和我說話的時候你不必去睡覺,這樣你就能聽見並記住他說的每一句話,就像其他人格一樣。你雖然離開了,但還有意識。”
“什麼是‘出現’?上次你也這麼說,可你沒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阿瑟的用語,每當有事發生,你身體中的某個人格就會出來應對。當一盞大聚光燈照在他身上的時候,就意味着輪到他出場了,他會保持清醒。現在,把眼睛閉上,你依然能看見。”
比利閉上了眼睛,哈丁醫生則屏住了呼吸。
“看到了!我好像站在一個漆黑的舞台上,聚光燈就照在我身上。”
“怎麼樣?比利,現在你只要轉向一邊,離開燈光的範圍就行。我知道阿瑟會出現和我們談話的。”
“我已經離開光圈了。”比利說道,膝蓋停止了顫抖。
“阿瑟,比利要和你談一談,”哈丁說,“很抱歉叫你出現,但為了治療比利,我們必須這樣做,我要讓他認識你和其他人。”
哈丁發現自己的掌心竟然冒汗了。比利睜開眼睛,眼神已明顯變化,眉頭不再緊皺,目光銳利,從緊繃的下唇發出的英國音與昨天一樣。
“比利,我是阿瑟。我想告訴你,這裏很安全,所有人都在幫你。”
比利的臉部表情隨之改變,睜大雙眼望着四周,驚訝地問:“為什麼我以前不認識你?”
他再次變回阿瑟:“我覺得在你真正做好準備之前告訴你也沒用,你一直有自殺傾向,所以我們必須等待適當的時機告訴你這個秘密。”
哈丁在一旁聆聽他們的對話,心中頗為驚訝。但是在他們談了大約10分鐘后,哈丁開始高興起來。阿瑟向比利談到了里根以及其他8個人格,還告訴他哈丁醫生準備讓所有的人格融合在一起。
“你能辦到嗎?”比利轉向哈丁醫生。
“我們稱之為‘融合’,比利,我們會慢慢進行的。首先是讓亞倫和湯姆融合,因為他們有許多相似之處;接下來,我們會融合其他人格,一個接着一個,直至你成為一個完整的個體。”
“為什麼要把我和他們融合在一起,為什麼不讓他們消失?”
哈丁緊握着雙手。“因為其他醫生曾經嘗試過這種方法,但結果並不理想,最理想的狀態就是你的所有部分都融合在一起。首先,讓他們彼此溝通,然後回憶自己做過的事。最後,所有人格都聚集在一起,這就是融合。”
“什麼時候開始?”
“科尼利亞博士後天會來看你,我們要和曾經幫助過你的工作人員一起討論。他們中的一些人從未有過類似的經驗,所以我們會播放錄像,讓他們進一步了解你。這樣對你更有益。”
比利點點頭。他的注意力開始轉向內部,眼睛隨之睜大。只見他接連點了幾下頭,然後驚訝地望着哈丁醫生。
“怎麼了?比利?”
“阿瑟說他得想想那天由誰出現。”
6
哈丁醫院一派興奮。科尼利亞曾在1955年的夏天來此演講。但這次完全不同,因她要面對的是一個臭名遠揚的患者,也是哈丁醫院第一個接受24小時監護的多重人格症患者。雖然醫護人員仍然存在不同看法,但大家都希望親耳傾聽科尼利亞博士與比利的談話。
醫院行政大樓地下室里擠滿了大約100人,一開始預計只有10—15人會來。除各科醫生和各部門的工作人員外,一些工作人員家屬也擠在後面,儘管他們與比利並無關係。有人坐在地板上,有人靠在牆邊,還有人站在鄰近的會客室里。
哈丁醫生將錄像播放給在場的人觀看。錄像內容包括醫生與不同人格之間的交談。阿瑟和里根的出現引起了觀眾極大的興趣,因為治療區之外的工作人員從未見過這種情景。只有特納見過的阿拉達娜出現時,一些人露出了恐懼的神情,也有一些人不屑地冷笑。最後,當比利出現在屏幕上,整個房間突然靜了下來。他大叫道:“這些人是誰?他們為什麼不讓我清醒?”此時,包括羅莎在內的所有觀眾,無不用手擦拭着臉上的淚水。
錄像播完后,科尼利亞領着比利走進另一個房間簡短交談。她分別與阿瑟、里根、丹尼以及戴維對話,他們也依次回答了問題。但是,羅莎可以看出他們非常不滿意。談話結束時,羅莎從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感到同事們似乎也都很不滿。麥肯(AdrienneMcCann)和菲舍爾(LauraFisher)護士抱怨不該讓比利成為特殊人物;羅莎、尼克和伊佳則對讓比利在眾人面前亮相表示不滿。
科尼利亞離開后,哈丁再次改變了治療策略,開始專註於人格融合。
瑪琳娜醫生安排了定期談話,讓各個人格回憶他們受到的虐待和痛苦的往事——這些往事導致比利在八歲時出現了人格分裂,以便進一步消除造成比利人格分裂的因素。
瑪琳娜不贊同融合計劃。她認為科尼利亞博士的這個治療方法對於某些病例或許可行,但不一定適合比利。如果里根與其他人融合成功,而事後比利卻被送進監獄,那麼在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中,比利將無法保護自己,極可能再度自殺。
“他不是在監獄裏活下來了嗎?”有人指出。
“沒錯,那時有里根保護他。但是,如果他再次被男人強姦,很可能會自殺,這種事在監獄裏時有發生。”
“融合各種人格是我們的責任,”哈丁說,“是法院要求我們做的工作。”
醫生鼓勵比利傾聽其他人格的意見並回答他們的問題,以此了解並進一步認識他們。在不斷的提示下,比利出現的時間越來越長。融合的過程必須分為幾個階段進行,首先是人格相近或素質相通者,融合后的新人格再和其他人格結合在一起,直至最後與比利完全融合。
亞倫和湯姆性格比較接近,所以這兩個人格率先融合。然後哈丁醫生用了幾個小時與他們爭論並分析了融合的進展情況;而亞倫與阿瑟、里根則花費了更長時間在內部進行討論。亞倫和湯姆都努力配合哈丁的融合工作,但進展並不順利,因為湯姆具有亞倫所沒有的畏懼感。例如,亞倫喜歡棒球,但湯姆害怕棒球,因為他小時候在擔任二壘球手時曾因為犯錯而受罰。哈丁建議丹尼、亞倫和其他人格幫助湯姆消除恐懼,並且鼓勵他打棒球。與此同時,藝術療法也在持續進行,包括油畫在內。
亞倫認為那些年幼的孩子無法理解什麼是“融合”,因此阿瑟通過比喻的方式給他們解釋。孩子們都知道可樂是什麼,因此阿瑟就以可樂為例,向他們說明可樂本來是多種成分混合而成的固態的粉末,加入水后,固體顆粒就會溶解;但水分蒸發掉后,又會恢復原來的固體顆粒狀態,在這個過程中並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任何東西,只不過是形態曾經改變過。
“現在大家都明白了,”亞倫說,“融合的意思就是將可樂配方粉末放到水裏攪拌。”
6月5日,格雷夫斯(NanGraves)護士記錄道:“比利說用了一個小時將‘湯姆’和‘亞倫’融合在了一起。他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
伊佳則報告說:“比利曾對融合有所擔心,因為他不希望有人死去,也不希望讓他們失去或減弱原有的天賦和特長。”但亞倫向她保證“我們正在努力”。
第二天,施韋卡特和朱迪前來探望,帶來了法院批准延長比利在哈丁醫院接受監護治療的好消息。完成人格融合至少還需要3個月的時間。
6月14日星期三晚上,羅莎在音樂室里仔細聆聽着湯姆敲小鼓。她知道亞倫曾玩過這種樂器,在目前的融合階段,他的水平顯然無法與亞倫單獨敲時相比。
“我覺得自己偷了亞倫的天賦。”他告訴她。
“你還是湯姆嗎?”
“我是融合體,還沒有名字,這令我很擔心。”
“可別人叫你比利,你不是也答應了嗎!”
“沒錯,我是答應了。”他說道,然後繼續敲出爵士樂節奏的鼓點。
“什麼原因讓你覺得無法繼續這麼答應?”
他聳聳肩。“我想,要是一個人就會簡單些。好吧!”他繼續打鼓,“你就繼續叫我比利吧。”
融合工作無法一蹴而就,不同階段所需時間亦不相同。現在除了阿瑟、里根和比利外,已有7種人格融合成了一體。為了避免錯誤,阿瑟將這個新融合的人格稱為“肯尼”。然而大家卻無法接受,還是將“他”稱為比利。
晚上,一名患者將從比利的字紙簍中找到的一張紙條交給伊佳。紙條看來像是遺書,因此比利立即受到嚴密的監控。根據伊佳的報告,這個星期以來,比利不斷重複融合與分裂的過程,但進行融合的時間似乎越來越長。7月14日,比利幾乎一整天都在進行融合,外表看來非常平靜。
日子一天天過去,融合工作持續進行,但比利有時會出現意識失控的現象。
8月28日,朱迪和施韋卡特再次來到醫院探望他們的當事人。他們告訴哈丁醫生,距離法官規定提交鑒定報告的時間只剩下3個星期了。如果哈丁醫生認為融合工作已完成,而且當事人也具備了行為能力,那麼弗洛爾法官便將確定開庭日期。
“我們需要事先討論一下在審判時採取什麼策略,”阿瑟說道,“因為我想改變辯護方式。里根願意承認那3件搶劫案並接受懲罰,但他並無強姦企圖。”
“但在法院起訴的10項罪行中,有4項是強姦罪。”
“根據阿達拉娜的說法,那3名女子都十分合作,”阿瑟說,“她們之中並沒有人受到傷害,而且都有逃跑的機會;阿達拉娜還說,她已經把一部分錢分別還給了她們,若再加上社會保險,她們實際得到的錢比損失的還要多。”
“那些受害者並沒有提及這一點。”朱迪回應道。
“那你相信誰呢?”阿瑟不屑地說,“她們?還是我?”
“如果3個人中只有1個人反駁阿達拉娜的說法,我們會質疑那個人。但是,如果3個人都不承認……你知道,這些受害者彼此並不相識,而且也不會互通消息。”
“也許有一個人願意說出事實。”
“你怎麼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朱迪問,“你並不在現場呀!”
“但阿達拉娜在!”阿瑟說。
朱迪和施韋卡特都不認為受害者會合作,但他們知道阿瑟所說的是阿達拉娜的看法。
“我們可以和她談談嗎?”施韋卡特問。
阿瑟搖了搖頭:“因為她作了那些事,已經被我們放逐,不能再讓她出現。沒有可能。”
“這樣的話,我們只好維持最初的抗辯立場,”施韋卡特說,“做無罪辯護,因為當事人患有精神病。”
阿瑟冷酷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顫抖:“你不能代替我們承認患有精神病!”
“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朱迪說道。
“我並沒有精神病,”阿瑟的語氣相當堅定,“不要再說了。”
第二天,朱迪和施韋卡特收到一張紙條,比利聲明不再需要他們的辯護,他要為自己辯護。
“他又開除我們了,”施韋卡特說,“你怎麼看?”
“我沒看到什麼紙條,”朱迪說,同時將紙條歸檔,“紙條丟了。我是說,由於我們偉大的檔案系統,這張紙條或許需要6個月或7個月的時間才能找到。”
在隨後的幾天裏,另外4封解僱通知書都被鎖進了檔案櫃。由於朱迪和施韋卡特拒絕答覆這些信,阿瑟最終放棄了解聘他們的念頭。
“提出精神病抗辯,我們就能贏?”朱迪問。
施韋卡特點燃煙斗吐出一口煙:“如果卡洛琳、特納、瑪琳娜、哈丁和科尼利亞願意做證,說明犯罪發生時比利正處於精神分裂的狀態。根據俄亥俄州的法律,我想我們有機會贏。”
“但以前你說過,迄今尚無多重人格症患者在犯下重大刑事案后,能以精神分裂為由免受刑罰。”
“這個嘛……”施韋卡特微笑道,“威廉·米利根將會是第一個案例。”
7
哈丁醫生正在與自己的良心交戰。他很清楚,比利無疑已經或接近融合到可以接受法院審判的程度。8月下旬的一個夜晚,哈丁尚未入睡,一邊翻看寫給弗洛爾法官的報告,一邊思忖着能否以多重人格症作為抗辯的理由。
他非常重視“刑事責任能力”的問題,擔心自己的證詞會被他人誤用。倘若如此,將會對多重人格症患者的治療造成不良影響,包括病人、醫學界以及其他證人在內。但是,如果弗洛爾法官能夠接受他的說法——因人格分裂導致的犯罪行為應被判無罪——那麼這將會是俄亥俄州一個史無前例的判決,或許在全國也是首例。
哈丁相信,比利對10月下旬的犯罪行為毫無控制能力。哈丁的主要任務是深入了解,並將這個病例引入一個新的領域,以便在今後遇到相同問題時予以借鑒。為了這個病例,他打了不少電話向專家請教,或與同事商討。1978年9月12日,他向弗洛爾法官提交了一份長達9頁的報告,闡述了比利病例在醫學、社會學以及心理學方面的意義。
“患者談到,”他寫道,“在他的家庭里,母親和孩子們均遭到肉體上的虐待。他自己曾遭到包括肛交在內的性虐待。按照患者的說法,事情發生在他八九歲之時,共持續了大約1年時間,通常是他和繼父在農場裏獨處時發生的。患者擔心繼父會殺了他,因為繼父曾威脅說,‘我要把你埋在穀倉里,然後告訴你母親說你逃跑了。’”
哈丁對整個病例進行分析時指出,比利親生父親的自殺讓他失去了父愛和關懷,令他處於“不正常的精神壓力之下”,而“極度的罪惡感導致了他內心的緊張和衝突,併產生了一些幻覺”。他成了“繼父為滿足心理和性需求而實施暴力和性虐待的犧牲品”。
比利幼年時曾親眼目睹母親遭到繼父無情的鞭打,體會到“母親的恐懼和痛苦……”因而“出現了分離焦慮,使他的心理處於一種不穩定的虛幻狀態,各種人格隨時都會出現在夢境裏。再加上繼父的輕視、暴力和性虐待等行為,終於導致人格不斷分裂的現象……”
哈丁醫生結論道:“我認為患者已具備接受審判的能力,他的多重人格業已完成融合……我還認為,患者在此之前患有精神疾病,因此無法為1977年10月下旬犯下的罪行負責。”
9月15日,朱迪將辯護詞改為:“被告患有精神病,因此做無罪辯護。”
8
迄今為止,除了相關醫護人員、法官和辯護律師外,公眾尚不知曉比利的多重人格症治療情況。公共辯護律師堅持該項治療必須保密,因為公佈於眾將對治療和審判造成困難。
亞維奇檢察官也同意不對外宣佈,更何況法院尚未進行聽證。
然而,9月27日早晨,《哥倫布市快報》卻發佈了一個頭條新聞:
人格“融合”只是為了接受審判
強姦嫌犯同時擁有10種人格
報紙登載的消息在哈丁醫院傳開后,醫護人員便鼓勵比利向其他患者說明情況,以免他們輕信外界的傳言。於是,比利告訴治療小組裏的其他患者,因為他是多重人格分裂患者,所以無法確定這些被指控的罪行是不是自己犯下的。
晚間電視新聞也報道了相同的消息,比利看完后含淚回到自己的房間。
幾天後,比利畫了一幅畫,畫中年輕漂亮的女孩有一種奇怪的眼神。格雷夫斯護士認為那是阿達拉娜的畫像。
10月3日,施韋卡特驅車前來探望比利,以便帶回比利的畫作。他向比利解釋,朱迪和她的丈夫目前正在意大利度假,所以無法參加聽證會,但她會趕回來參加法庭的審判。他們會共同努力。為了讓比利有心理準備,施韋卡特還告訴比利,他在聽證會舉行前可能會被轉往富蘭克林郡立監獄。
哈丁確信比利已完成人格融合,沒有精神分裂癥狀,而且似乎已經綜合了各種人格的氣質。他相信任務已經完成。起初,他觀察到某個人格的一部分與另一個人格的一部分融合在一起。但逐漸地,他看到了一種均衡的現象。其他醫護人員也有同感,所有人格的各種特徵已經在一個人——威廉·米利根——的身上顯現。哈丁表示,他的病人已經做好了準備。
10月4日,在比利被轉往監獄的前兩天,《哥倫布市快報》記者弗蘭肯(HarryFranken)發表了有關比利的第二篇報道。報道指出,他從匿名人士那裏獲得了哈丁醫生鑒定報告的複印件。他找到了朱迪和施韋卡特,徵求他們的意見,並表示將在報紙上披露相關情況。施韋卡特和朱迪立刻將此事通知了弗洛爾法官,於是法官決定讓《哥倫布市快報》了解相關情況。鑒於案情已經泄露,因此公共辯護律師同意發表這個消息,並允許記者拍攝施韋卡特自醫院帶回的那幾幅畫,包括:《摩西摔毀刻着十誡的石碑》《吹獸角的猶太樂師》,以及一幅風景畫和阿達拉娜的畫像。報紙登載的消息激怒了比利,在和瑪琳娜醫生進行最後一次談話時,他的情緒變得非常沮喪。因具有女同性戀人格,他不知道其他犯人會如何對待自己。
他告訴瑪琳娜醫生:“如果他們認為我有罪,把我送回利巴農管教所,那我必死無疑!”
“這樣一來,卡爾莫就勝利了!”
“那我該怎麼做?我體內累積了太多的仇恨,幾乎無法控制了。”
瑪琳娜很少提出意見或建議,而更重視患者的自發性,但她知道此時已沒有時間進行治療了。
“你可以化仇恨為動力,”她建議道,“你是在幼年時遭受了虐待,你有能力擊敗那些可怕的記憶,擊敗那些讓你痛苦的人。只要決心用生命去抗爭,這一切都可以辦到。記住,只要活着就能取得勝利,如果你死了,獲得最後勝利的便是虐待你的人,你就是失敗者。”
當天晚上,比利在病房裏和伊佳談話時,取出了湯姆大約7個月前藏在床下的刮鬍子刀片。
“拿去,”他說,“我不再需要它了,我要活下去。”
伊佳抱住他,眼中充滿了淚水。
比利告訴羅莎:“我不準備再參加小組活動了,我要獨自做心理準備,我必須堅強起來!不要對我說再見!”
儘管如此,小組成員仍為他製作了一張卡片。羅莎將卡片送給比利時,他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他說道,“我想我已經有正常人的反應了,我能感受到所謂‘悲喜交加’的情感了,而我過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10月6日星期五是比利離開醫院的日子。羅莎當天正值輪休,但還是到醫院來陪他。她知道一定會遭到其他同事的白眼和諷刺,但並不在意。她走進活動大廳看望比利,只見他身着三件套式西裝,非常冷靜地在那兒踱步等待。
羅莎和伊佳陪他走到行政大樓,戴着墨鏡的副警長正在服務台前等候。
當副警長取出手銬時,羅莎擋住了比利,質問是否有必要像銬野獸一樣銬住比利。
“沒辦法,女士,”副警長說,“這是法律規定。”
“上帝!”伊佳大叫道,“他來時由兩位女士陪着也沒戴手銬,現在你一個大男人卻要銬住他,這是為什麼?”
“女士,這是規定,非常抱歉。”
比利將手伸過去。扣手銬時,羅莎看見比利有些畏縮。他上了警車。警車沿着彎曲的道路緩緩駛往石橋。她們跟着車子往前走,揮手道別。回到醫院后,羅莎和伊佳不禁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