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風聲鶴泣
庫樂從宮裏鎩羽而歸,天後並沒有即刻派兵支援瓦特平叛的打算,儼然是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態度。
他磋磨不錯大盛這邊的態度,但從玄武門外加了三倍的羽林軍可以看出,大盛皇帝的情況並不樂觀。
從昨日開始,京都城裏關於羅剎的傳聞已經越演越烈,各個坊間不僅加強了巡城司的密度,城外的京畿大營也有所動作。十幾年來,京都從未有過如此大的動靜,想來……
“主子。”
門外傳來阿瞳布的聲音,庫樂連忙收好傷葯,拉緊衣襟:“進來吧!”
阿瞳布推門進來,臉色略微有些難看:“整個驛站里裡外外都是琅琊王的人,大盛這位天後似乎對我們並不放心。”
庫樂端起茶杯倒了杯水:“斑布和木樨呢?”
“斑布剛被送了回來,木樨留在宮中,聽說天後已經下旨冊封郡王了。”他反手關上門,“還有一事。”
庫樂抿了口水,低頭擺弄桌上的瓶瓶罐罐。
“京中凡三品以上的官員均在今晚進宮了,裴伷先坐着張平的馬車也從玄武門進了永壽宮。”阿瞳布偷偷用餘光看他,拿不准他到底怎麼想的,“遠在冀州和隴洲的魁王,長安王於昨日進了淮州境地,不出三日便會抵達京都。”
庫樂忽而一笑,仰面靠着椅背,用手擋住眼睛。夕陽的餘輝從洞開的窗欞灑下來,在他臉上留下一片斑駁:“大盛如此的大的動作,恐怕京都要有大動作了。”
“所以公子,我們該回去了。如果大盛皇帝真的有了什麼不妥,新帝對瓦特態度不明,我們再想出城,就難了。”
庫樂突然放下手,目光幽幽地透過虛掩的窗欞看向窗外迤邐的夕陽,許久才淡淡道:“是呀,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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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防火防盜……”
更夫敲響了二更的棒子,拎着銅鑼走出巷子,兩隻野貓“咻”地一聲從角落裏竄了出來,幾個起落,消失在巷口。
長樂坊的坊牆外,數道黑影消無聲息地潛入了銅雀街。
黑影快速地穿梭在院落之間,熟門熟路地來到銅雀街盡頭的一處二進院落門前。
院子裏沒有燈,但勝在今日月光正好,藉著清冷的月光,黑影們摸到了西廂房的窗前。
為首的黑衣人帶着一副精緻的面具,他輕輕抬了抬手,身後的黑衣人忙從懷裏掏出一根吹管,點開窗紙,小心翼翼地將吹管穿入窗紙,吹入迷煙。
過了大概有一盞茶的功夫,迷煙生效后,黑衣人伸手輕輕推開窗欞,一翻身跳了進去。後面的人見同伴已經進去,扭頭看了眼顯然是首領的鬼面,得到他的首肯后,自動向左右散開,把整個房間圍住。
房間的門從裏面被打開,是剛剛翻進去的黑衣人。
夜鶯發出凄厲的叫聲,但這並不能影響他們的行動。
鬼面慢悠悠走進房間,視線若有似無地朝床上看去。
孟鶴妘面色微白地躺在床上,即便屋裏發生了這麼大的動靜也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鬼面冷哼一聲,踱步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向她。
其他人開始緊鑼密鼓的搜東西,唯有鬼面一直站在床邊看着孟鶴妘,並緩緩抽出腰間的彎刀。
“你真的要殺我?”
孟鶴妘緊閉的雙眼猛地掙開,袖裏刀抵在鬼面的腹部。
鬼面微怔,握着彎刀的手一頓。
這時,院子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火把的光亮把整個院子照得亮如白晝,三千虎賁軍幾乎把整個院子團團圍住。。
裴伷先分開人群,看着屋子裏晃動的人影,面色陰沉地道:“出來吧!這裏已經被包圍了。”
相較於院子裏的喧囂,屋子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一名狼衛突然衝到床邊:“我們上當了,外面全是虎賁軍。”
鬼面握着彎刀的手緊了緊,目光陰鷙地看着床上的孟鶴妘:“把七星鎖交出來。”
“憑什麼?”孟鶴妘冷笑一聲,手裏的袖裏刀往前鬆了松,尖銳的刀劍劃破衣料,刺破他的皮膚。
空氣中一點點瀰漫開淡淡的血腥味,他微微皺眉:“怎麼?你就甘心被裴伷先利用?”
孟鶴妘嘴角一抽,強作鎮定地道:“你怎知我不是跟他合謀?”
鬼面冷哼,身子微微向後,孟鶴妘連忙順勢從床上起來,屋外的火光把屋裏照得透亮,襯得她臉上的笑容越發的妖冶:“就算我不跟他合作,也有辦法抓住你,不是么?”她似笑非笑,“你看,你現在不就是上鉤了么?”
裴伷先有他的大事,她可以做她的小事,這些餓狼從瓦特一直跟到了大盛,她已經沒有耐心陪他們玩兒了。
“所以你是故意搬出來的?”
孟鶴妘勾了勾唇,眼角餘光掃了眼窗外:“只是不想牽連他人罷了。”
鬼面微微一怔,想要抬手揮刀,結果手抬到一半,彎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把青石板的地面砸出幾點火花。
鬼面瞳孔微縮,不敢置信地看着孟鶴妘。
孟鶴妘咧嘴一笑,抬手指了指床頭柜上擺着的八角香爐:“下藥這種事,都是姑奶奶玩剩下的。”彷彿是印證她的話一般,屋子裏的狼衛紛紛倒地。
鬼面身子一晃,靠着梳妝枱穩住身形:“呵!是我疏忽了。”
“你疏忽的事還多着呢,就比如白蟲……”她冷哼一聲,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們知道大盛皇帝喜食鹿血,便把得了白蟲病的氂牛混入貢品之中,鼓吹氂牛血的奇效,誘使皇帝食用。那位新安皮貨行的老闆就是當初在益州賣皮影師鬼霧草的人,離開益州之後,他便在京都佈局,提前把患病的氂牛混入西市之中,一手炮製了夜行羅剎,以便你入京之後另做圖謀。”這一場局做了這麼久,不可謂不精密,只是他大概沒想到自己會攪和進來,更沒想到裴伷先會和高宗皇帝聯手破局。
鬼面苦笑出聲,身體順着梳妝枱向下滑落,“哈哈哈哈!是啊,除了你,怕是也不會有人知道白蟲一事。”
“不,你最不該疏忽的,是裴伷先。”她下意識側頭看了眼映在窗紙上晃動的人影,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那個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人是裴伷先,“裴伷先一家蒙難,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出手,可偏偏他是裴伷先。一門三代為相的人,絕不會置天下安慰於不顧。錯就錯在,你不了解他。”她臉上的表情一暗,猛地伸手,一把扯下他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庫樂下意識扭過臉。
孟鶴妘面無表情地丟下面具,轉身往外走。
“滾滾。”庫樂突然出聲,“你是什麼時候,懷疑我的?”
孟鶴妘腳步一頓,回頭看他:“長風亭。”
庫樂微怔,孟鶴妘的目光落在他耷拉在腿邊的雙手,掌心已經被指甲摳的血肉模糊。
“從始至終,鬼面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眼神微暗,咬了咬牙,“而我認識的鬼面是個話嘮。”事出反常必有妖,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庫樂勾了勾唇:“可你怎會覺得是我?”
孟鶴妘並不急着回答他的話,從懷裏掏出手帕丟在他手邊:“別禍害你的手了,我下了了半日醉,沒睡半日,你動不了的。”
被識破了心思,庫樂反而扯唇一笑:“被你識破了啊!”
“對,識破了。”孟鶴妘抿了抿唇,“一開始我也沒懷疑過你,直到我確定是白蟲作祟后,我便猜測,你個胡禪之間或許有些關係。這世上,能想到用白蟲害大盛皇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庫樂眼神微暗:“所以你就沒想過,我為何要背叛葛丹?”
是啊,一個溫柔少年,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一個工於心計,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人?
“我以為你並不在意那些。”她以前是真的這麼以為的,只是她似乎從來不曾真正的了解過他。
庫樂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他拚命地攥緊了手裏的帕子:“如果我說,我從未想過殺你,你信么?”
孟鶴妘身子一僵,抿唇不語。
庫樂突然輕咳兩聲,苦笑道:“其實我也不信。”
孟鶴妘眼角一抽,差點被他氣樂了:“哦,感情着,我還要感謝你的不殺之恩?”
庫樂無辜地眨了眨眼,神情格外的溫柔。他微微勾了下唇,用力勾了勾手指,輕輕點了五下。
孟鶴妘微微一怔,這是他們少時說悄悄話的小暗號。
這個時候,他還想跟自己說什麼?
她抿了抿唇,甩出袖裏刀壓住他的脖子:“你想說什麼?”
庫樂忽而一笑,突然用盡全身的力氣,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溫熱的薄唇輕輕貼在她的耳朵上:“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七星鎖里藏着燕雲十二州的佈防圖和寶藏的么?”
孟鶴妘猛地推開他。
庫樂咧嘴一笑,微微扭頭看向窗欞。
“裴伷先,是裴伷先在益州放出的風聲。至於他到底要做什麼,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裴伷先面無表情地看着窗欞上一個個倒下的人影,垂在身側的手緊了又緊。木石擔心地上前一步,目光掃過窗欞:“公子,現在怎麼辦?”狐狸就在裏面,如果貿然攻進去,狐狸肯定會受傷,可如果不攻進去,遲則生變,以後未必會有這麼好的機會將胡禪安插在京都的釘子全部拔除。
裴伷先知道他的擔憂,抿了抿唇:“再等等。”
“裴公子,不能再等了。”虎賁軍中郎將劉奎走上前來,面無表情地看着裴伷先,“遲則生變,若是出了什麼叉子,裴公子恐怕擔不起。”
“我說了,再等等。”
“可是……”
眼前一道寒光閃過,劉奎只覺得脖頸一涼,一把軟劍已經虛虛的纏在他的脖子上,劍的另一端,是裴伷先陰鷙的眸子,他狠狠咽了口吐沫:“裴伷先,你想抗旨不成?”
裴伷先譏諷地勾了勾唇角:“我說過,再等等。”
劉奎臉一黑:“你特么的瘋了?你要謀殺朝廷命官?”
裴伷先抖了下手,纏在劉奎脖子上的軟劍驟然收緊,在他最脆弱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紅痕。
劉奎面無表情地咬着牙,目光陰鬱地看着他:“好,我再等一刻鐘,一刻鐘之後,他們要是不出來,就算你殺了我,我身後的三千虎賁軍也一定會衝進去。”
裴伷先抖手收回軟劍,看也沒看劉奎一眼。
劉奎抿了抿唇,抬手摸了一下脖子上的傷口,毫不懷疑,如果剛才他真的帶人衝進去,裴伷先能絞了他的脖子。
他擰眉看着面前的裴伷先,試圖從他臉上找到當年名滿京都的少年天才的影子,但令他失望的是,面前的男人似乎決絕地與過去做了徹底的切割,再也不少以前的裴家公子了。
他是一柄藏在暗處的瘋刀,一旦出鞘,便是血流成河,勢不可擋。
這時,虛掩的房門突然從裏面打開,烈烈的火光中,孟鶴妘面無表情地從裏面走出來,目光落在裴伷先臉上時不自覺地閃躲了一下。
“狐狸!”木石連忙衝過去,“你……”
孟鶴妘懶懶地撩了下眼皮,打了個哈氣:“哦,原來我的院子這麼熱鬧啊!”
木石嘴角一抽,偷偷看了一眼身後的裴伷先,莫名的,總有種要完的感覺。
虎賁軍一窩蜂地衝進屋裏,偌大的院子裏一下子空蕩下來,孟鶴妘下意識搓了搓手臂,這才意識到,原來已經快入秋了啊!
“走吧!”裴伷先伸出手,孟鶴妘連忙側身避開,臉上帶着笑,“我累了,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說吧!”
裴伷先低斂着眉看向停在半空的手,喉嚨里莫名一陣發堵。
孟鶴妘突然有些訕訕地,回頭看了眼人影攢動的窗欞:“你們大盛人,是不是都喜歡下棋,且自允為棋藝高手。”所以但凡行事,總喜歡把別人都算計其中?
後半句話她沒說,只低頭看着鞋面上的花紋,心裏有些發笑。
裴伷先捏緊拳頭看她:“君子六藝是啟蒙必修的課程。”
孟鶴妘險些被他氣笑。
她是問他什麼狗屁倒灶的君子六藝么?
她擰眉看他,試圖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然而讓她失望的是,這個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坦蕩如斯,呵!真是見了鬼的坦蕩。
裴伷先不喜歡此刻她臉上的表情,有些薄涼、有些失望、更多的是一種冷漠的疏離,他莫名有些心慌,想要伸手去拎她的領子,督促她回家。
孟鶴妘再次避開他的手:“我累了,想睡覺了。”
他微怔,眼中露出一絲迷茫,訥訥地說了聲“好”,轉身往外走,結果走了幾步發現她並沒有跟上。
孟鶴妘看着他回頭,兩個人明明隔着不遠的距離,卻好像隔了天涯海角,她越不過去,他也不願停下腳步。
“哎呀,困頓這玩意兒來得猝不及防的,你……”她咧嘴一笑,玩世不恭自朝他挑眉,“自便吧!”說著,一溜煙進了旁邊的廂房。
裴伷先怔怔地看向黑漆漆沒有意思光亮的廂房,心底里說不出的窒悶。
“公子。”木石同情地看了一眼裴伷先,訕訕地摸了下鼻尖,“你說,狐狸這是不是生氣了?不打算回去了?”
裴伷先扭頭看他:“你很閑么?”
木*殃及池魚*石臉一垮:“我這就去幫劉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