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林沐，出擊！”
咔。
林沐的話音未落，臨時艦橋內，與作戰隊通訊突然掐斷。
“怎麼回事？！”林勛從位置上跳了起來，額頭青筋鼓起，不詳的預感灌滿心頭。
“原因不明通訊中斷……”
“兩千艘戰艦起航失敗……”
“戰艦自動駕駛系統失控……”
“戰艦編號甲十三至戊八同時遭受不明攻擊，同時戰艦庫出現損壞……”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被星艦智能用平鋪直敘的聲音說出。
“報，報告！”負責新艦內治安隊組建的遠坂織大尉也加入了這壞消息播報熱潮，“治安隊剛剛接到來自居民區的求救，稱非戰鬥人員遭受不明物體的襲擊！”
林勛：“派人過去了嗎？有沒有畫面？”
“奉令前往的治安小隊全體失聯，”遠坂織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通訊障礙，“同類型求救信號正在增加，信號來源遍佈全艦，已經遠超出治安隊處理能力。”
“……”
突然失聯的作戰隊，艦內憑空出現的敵軍，遭受攻擊的戰艦與全軍覆沒的治安隊。事情到這種地步，林勛就算再遲鈍也該明白了，類人族已經沒了繼續陪蒼嵐號過家家的興趣，眼下的一切，就是侵蝕着整個誘餌艦的不明物的真正湧出。
看着主屏幕中，顯微鏡頭下那漂浮在四周彷彿什麼也沒做的光點，林勛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睜眼，深呼吸：“蒼嵐。”
“請下達指令。”
“啟動程序編號D0001。”
“老林？！”星艦智能還沒來得及回復，一旁羅哲少校便驚呼了起來。
“別這眼神看着我，只是以防萬一而已，這程序又不是不能取消的。”林勛擠出了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
“的確……”羅哲攥緊了拳頭，卻沒再繼續反對。
“是否確定啟動程序編號D0001？”
林勛：“確定。”
“程序編號D0001準備中，倒計時三十分鐘。”
“好了，”林勛將插在後腰的配槍拿了出來，“三十分鐘，讓我們來個絕地反擊吧。”
羅哲幾人無奈地笑了笑，也拔出了配槍。
“來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
下一秒，碰——
臨時艦橋的大門被撞開，但門板卻沒有飛射進來，而是化為詭異的膠狀物，與撞開門的那宛如迷你變形金剛的不明物融在了一起。不明物沒有半點猶豫的，抬起由門板融成的利劍，向林勛幾人殺了過來。
槍聲、金屬撞擊聲、液體噴濺聲、怒號聲，瞬間將臨時艦橋填滿。不，不僅僅是艦橋，是整個星艦。從四壁中凝出的金剛鐵骨，正無差別地碾殺着艦內的碳基生物。
金屬不明物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站立着的血肉之軀則截然相反，如韭菜那般在死神的鐮刀下，一個接一個地倒地，甚至都不曾有機會發出慘呼。
誘餌艦被那溫熱的液體染紅了，那揮灑的角度與那着墨的色澤所構成的，是一副不輸於人類歷史上任何噴墨名畫的絕美作品。它有着比麥考星紅月夜景更絢麗的凄美，有着比這蒼茫宇宙中正反物質湮滅時更加耀眼的悲壯。
……
時間回到五分鐘前。
剛將“出擊”兩個字說出口的林沐突然腦仁一陣劇痛，是精神連結被強行切斷所帶來的反噬。鼻血順着人中兩側流淌而下，鐵鏽味讓她稍微醒了點神，大腦雖然還未將現狀理清，身體卻本能地手動操控戰艦做了個隔檔。這個隔檔陰差陽錯地攔下了隔壁戰艦橫掃向駕駛艙的一擊。
承載着林沐的戰艦被敲出航道狠狠撞在了牆上。為了將身軀從牆上摳下來，戰艦自動變為了人形。直到戰艦像機甲那樣落地雙腿站立，林沐才熬過劇痛與眩暈，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本應受艦橋統一指揮自動駕駛模式戰艦，竟然對着她操控下的兩千艘同胞舉起了屠刀。精神連結系統所在的駕駛艙被齊齊損壞，因此失去駕駛員指令的戰艦下一秒便加入了叛軍部隊，這一切發生的速度就如那被推翻的多米諾骨牌一樣，在林沐晃神的短短几秒內，整個戰艦庫全體倒戈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推動這場“倒戈”之人的惡趣味所致，叛變的人形戰艦頭部等同於眼睛處的指示燈，竟然被通通調為了紅色。一艘艘同手同腳向前走的紅眼戰艦，就如同一個個沒了魂的喪屍，將林沐層層包圍。
“……靠。”思來想去，林沐只找到了這麼一個能夠表達內心情緒的字句。
上千艘投敵戰艦們沒有急着進攻，而是歪着腦袋饒有興趣地觀察着林沐，就好似卑劣的捕食者在欣賞獵物的垂死掙扎。
林沐試着聯繫了艦橋，但通訊卻遲遲無人接聽。不難猜測，艦橋只怕是已陷入比自己眼前這更大的麻煩，早已自顧不暇。
哈，這可真是……林沐已經找不到合適的感嘆詞了。
她摘下頭盔，抹了一把鼻血，然後將雙手放在了操作桿上。
絕地能不能逢生不清楚，但至少要死的話，也應該死得像軍人一點。她不由得想着。
她瞅了眼誘餌艦各閘口的閉合情況，強迫自己無視那不斷升高的各區損傷率，計算了一下失壓傷害值，確定在可承受範圍內后，抄起粒子炮，不是對着一排排的敵艦，而是對着戰艦庫裝甲最薄弱的地方，轟隆——
裝甲碎裂，伴隨着尖銳刺耳的警報聲，艦外的真空瞬間將整個戰艦庫內的未固定物抽進了太空。重力環境的突變讓敵艦短暫的失了陣腳，林沐趁機固定炮筒就是一番精準連射。
璀璨的煙花在宇宙中一朵朵展開，點綴在這孤零零的白色戰艦身旁，就如那冬日祭典一樣，美麗、震撼，卻又……藏着濃郁的悲傷。
敵艦的反擊很快就開始了。林沐靈活地遊走在敵陣之中，試圖像那日的王洛兮一樣，以其之矛攻其之盾。只可惜，敵方根本不在乎這臨時“借”來的武裝，即便瞄準林沐的彈道上有着再多的同胞，它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射擊，穿透同胞身軀的同時，給林沐帶去致命的打擊。
一場毫無勝算的戰鬥就這樣進行着，不知道是必敗一方執迷不悟，還是因為某種被稱為“信念”的，類人族所無法理解的東西。
“原來如此，是‘誘餌’。她竟然會下達這種指令，而且棄子的選擇竟然是你。這還真是……出乎意料。看來我們對‘人類’的認知，還不夠全面。當初沒能成功除去她，或許並不是個徹徹底底的錯誤。”
毫無徵兆的，宇宙中，傳出了這極為耳熟的聲音。聲音帶着循環往複的疊音，就像是上千個喇叭在稍有延遲地播放同一句話一樣。
“石，佑！”林沐咬牙切齒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石佑’，這還真是個久違了的稱呼。只是不知你所稱呼的，是那早已在爆炸中消亡了的‘部分’，還是繼承了那一‘部分’數據的‘我們’。”
“我……”
“我們……”
“們……”
這沒有半點人類氣息的話語，不斷刺痛着林沐的耳朵。她握着操縱桿的指尖微微顫抖了起來，唇角近似癲狂地一彎，鞏膜泛起淡紅，伴着從額角淌下的鮮血，整個人彷彿地獄修羅。
“滾出來，石佑。”她的聲音顫抖着，是興奮的顫抖。
“嗯，所以這就是那所謂的‘決戰邀請’嗎？人類文化中我們無法理解的概念。決戰有何意義？於必勝方來說是畫蛇添足，於必敗方而言是垂死掙扎。從勝率來講，答應這邀請只有弊而無利，但如果是……”那縈繞在耳邊的聲音斷了斷，也不知道是不是短路了。
半晌，“也行，就當是再收集些數據吧。”
隨着這一句話的傳出，包圍着林沐的戰艦突然散開了。它們以林沐的戰艦為圓形，首尾相接圈出了一塊足足一毫宇的空地，又或者稱之為——角斗場。
林沐的面前，本肉眼下空無一物的地方，突然出現了無數白色光點。光點不斷彙集凝結，在一個呼吸之間，變成了一架分外眼熟的機甲：白色的，屬於那位石佑大尉的，仿生機甲。
“啊啊啊啊啊——”
林沐扔下能量耗盡的艦載槍炮，拔出粒子劍，近身殺了過去。似乎是為了達到“收集數據”的目的，石……那姑且稱之為“石佑”的敵“人”，也沒有使用熱武器，而是變出極為相似的長劍，與林沐短兵相接了。
白藍光點在這一毫宇的角斗場中舞動着，用生命的碰撞擦除橙紅的火花。不知不覺間，畫面變得有些似曾相識。
如若王洛兮在場的話，她或許能夠發現，眼前的一招一式，與幾年前兩人尚在仿生機甲訓練營時，進行一對一模擬戰的情況一模一樣。只不過那時是隊員間的切磋交流，而此時，卻是跨越宇宙、跨越物種、跨越信念的生死決戰。
不，甚至連“生死”這樣的詞彙都無法使用。因為會“死”的，只有身為個體生物的林沐，組成“石佑”的這部分類人族生物組織或許會泯滅，但構成“石佑”這仿人類人格的數據，卻會在與類人族這個物種一同存在。除非，類人族就此滅亡。
星艦外是這毫無意義的決鬥，星艦內，卻又是另一種毫無意義的掙扎。
林勛眼睜睜地看着上一秒被一箭穿心的戰友，下一秒便被傷口的金屬侵蝕，失去人類的特徵，晃晃悠悠地從血泊中站起，將臂骨削為刀劍，對着林勛揮了過來。
林勛開槍射穿了這戰友軀殼的頭顱，可卻沒有半點影響對方的動作。骨劍還是對着他揮下了，早已在之前的戰鬥中被連膝截斷的雙腿根本無法支持他進行有效迴避，配槍的能量，也在剛剛徹底耗盡。
他沒再垂死掙扎，而是放任頭頂利劍的墜落，抬起手環，摁下了已經準備完成的程序D0001的最終確認鍵。
骨劍觸及脖頸的瞬間，他抬頭望向了漆黑的宇宙，動了動嘴唇。
“要好好活下去吶……”
不知是在對誰說。
刷，骨劍落下。
也沒人能夠知道了。
與此同時，星艦外，角斗場。
白色機甲一劍刺穿了藍色戰艦的駕駛艙。
“你輸了，林沐。”就說的話，都和幾年前在訓練營時一樣。
林沐鬆開了手中的斷劍，抬臂，將白色機甲牢牢抱住了，也似當年一般。
“是嗎？”
如若歷史只是單純的周而復始的話，石佑應該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的。但不知為何，他竟然沒有做出任何對策，就這樣像是引擎失靈了一般，一動不動地，任由林沐戰艦的雙臂禁錮着。
下一刻。
“程序D0001啟動。”
“自爆程序啟動。”
一個星艦，一個戰艦，一對父女，在同一時間，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宇宙中出現極其接近的一大一小兩個坍縮點，就像是要將這場一邊倒的戰役永遠埋藏在黑洞之中一般，將方圓數十宇的物質同時捲入。藍色、白色、黃色、橙色的光驟然消失，剩下的，只有無盡的，無法觀測的黑暗。
但這人造黑洞並沒有存續多久，不知是因兩個坍縮點的相互作用還是別的什麼，上一瞬還在吞噬萬物誓不罷休的坍縮點，下一瞬毫無徵兆的開始膨脹。漫天火光從中湧出，猶如雙子恆星一般，將目及之處的整個宇宙都照亮了。
膨脹反應只持續了不到毫秒，但昭示着它曾存在過的光芒，卻跨越時間跨越空間，慢慢地，慢慢地，傳播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觀測到它的人們只會將之當做再普通不過的一次天文現象，沒有人會知道這光芒背後的掙扎與悲壯。因為，星辰之海向來是如此無情的，一顆恆星的湮滅尚且微不足道，更何況本就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的人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