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所以說，類人族到底是什麼？”
王洛兮那被癱瘓的身體所囚禁的意識，不知不覺飄到了幾日前和白川杏與林沐的閑聊上。
“外星人？”白川杏自問自答着，“那它們為什麼選擇現在突然對人類動手？擁有着超前的科技，卻沒有直接攻打星際聯盟，而是選擇了我們這種落後的偏遠星球。”
“因為它們的星球壽命走到了盡頭，需要尋找新的家園，所以盯上了人類，先拿下像我們這樣的偏遠星作為戰略要地和跳板，一邊研究人類，一邊制定作戰計劃？”林沐拋出了一個推測。
“這說不通，”白川杏並不贊成，“宇宙那麼大，要只是找個新家園，選擇沒有高等智慧生物居住的星球豈不是更好？何必勞民傷財招惹人類？”
“或許和它們的原住星球的狀態無關，”白川杏摸着下巴沉思道，“只是單純的新觀測到了人類文明的存在，一山不容二虎，兩個文明無法共存，所以要先下手為強動手？這個叫什麼來着，艦長你提到過的，什麼森林？”
“黑暗森林法則。”王洛兮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注１）
“不不不，”林沐搖着頭，“宇宙要真遵循黑暗森林法則，人類早滅絕了。類人族怎麼可能優哉游哉的在我們的星球上搞事，打草驚蛇？直接一發黑炮將將星球炸成灰才是黑暗森林裏的獵人。”
“或許是想利用我們得知星際聯盟的坐標？”白川杏剛說完就又自己否定了，“但這樣就解釋不通它們製造麥考族的意義了。它們針對人類的實驗、觀察和試探……是在找什麼嗎？”
林沐：“找什麼？”
“不知道，”白川杏搖了搖頭，“只是有這種奇怪的感覺。或許用‘找’這個字來形容也不太恰當。測量？評估？嗯……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你說的那個《四葉草報告》之前，人類歷史上難道真的一直沒有遇到過外星高等智慧嗎？”看着王洛兮。
“沒有。”王洛兮聽到了自己的回答，“其實比起‘黑暗森林’，星際聯盟認為，宇宙法則應該是‘蜉蝣之羽’？”
“感覺這個詞出現好多次了，所以，什麼意思？”林沐不懂就問。
“時間相對的，定義時間長短的並不是時間本身，而是觀測者的眼睛。”王洛兮有些記不清自己當時在解釋這些事情的時候是懷着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了，“用人類的眼睛來看，一個高等智慧生物的誕生需要上萬年，是個很長很長的時間。但將這‘上萬年’放進茫茫宇宙，卻顯得極其短暫，短到還不夠一顆恆星誕生。”
“這就好比蜉蝣，在人類看來蜉蝣朝生暮死生命短暫，但看在蜉蝣自己的眼中，它們卻是度過了無比漫長的一生。一個高等智慧生物從誕生到滅亡，其實就像蜉蝣的翅膀，美好卻短促無比。所以兩個高等文明是無法共存的，不是因為它們相互排斥，而是因為它們自身都只能存在瞬息。”
“一個高等文明傾盡所有所能找到的，只會是另一個還未能擁有足夠智慧的物種，又或者一個失落文明的遺迹。而等那新種族成長到擁有製造文明的能力時，原本的高等文明則早就滅亡了。”
“嗯……”白川杏消化着王洛兮的話，“這蜉蝣之羽法則聽起來倒是很有信服力，但很可惜，類人族的出現將它證偽了。”
王洛兮記得當時的自己是輕笑了一聲的，目光複雜，“是不是證偽還不一定呢。”
林沐：“你的意思是？”
王洛兮只是搖了搖頭，沒有將心頭那積攢了許久的疑惑說出。
見王洛兮不說，林沐和白川杏也就沒再追問，而是將話題又扯到了其他地方。
“說實話，我覺得類人族這樣一種‘個體即集體，集體即個體’的生物，真讓人細思極恐。”林沐的聲音幽幽的，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麼。
白川杏：“怎麼說？”
“它們如果只是像麥考族那樣，不是一坨怪物就是一團霧也就算了，但事實卻是，它們能夠擬態成人類，甚至模仿出人類的意識，混在我們當眾讓我們無從察覺……”
林沐說到這兒，王洛兮就明白她在指什麼了。
由類人族所擬態出的假人類——石佑。
“雖然我清楚，那些假人類的一切行為舉止與情感，都是類人族根據對人類的觀察，計算並模擬出來的虛假產物……”王洛兮看見，林沐藏在褲縫線旁的拳頭微微攥了一下，“但既然表型一樣，我們又怎麼能夠斷言這種由計算產生‘個體意識與情感’就是虛假的呢。又或者，我們又怎樣才能確定，我們自己的意識與情感都是真的，而不是背後某個不為人知的‘集體智慧’所製造出來的東西？”
“我們真的是我們自己嗎？是個獨立的個體嗎？還是說，我們早就被替換了。又或者，我們其實和它們一樣，都只是計算出的虛假自我？這樣一來，”林沐的目光變得有些空洞，“以前的那些，到底又算是什麼？”
那些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在訓練營里的點點滴滴，於自己來說，於石佑來說，到底是什麼？一串信號，一串數據，一串指令？王洛兮從那空洞的目光中，讀出了林沐未說完的話。
艦橋內本就不輕鬆的氛圍，因為林沐的話變得甚至壓抑了起來。王洛兮記得解了一顆軍裝領口的扣子，才將呼吸捋順暢，然後隨便找了一件事，將話題扯開了。
“這是什麼？”林沐看着王洛兮不知從哪兒掏出來的那小拇指大的黑色石頭，神情已經恢復正常了。
王洛兮：“星星。”
“啊？”林沐寫了一臉的“你在逗我”。
“星體的遺骸。”王洛兮又說。
“所以？”白川杏也一臉懵，完全不知道王洛兮的葫蘆里在賣什麼葯。
王洛兮：“我那天在物資表中看到了這個，算了算數量差不多，所以在想要不要將它們分發給艦內官兵，作戰隊優先。”
“……為什麼？”林沐將石頭拿過來把玩了起來，“雖說是星體遺骸，但也不就是快冰冰涼涼的石頭嗎？有什麼特殊的。很貴？很稀有？”
“到也算不上是稀有。它特殊在無法加工，因為本身就是星體湮滅后的殘留，所以目前除了直接用塑核技術破壞‘核’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它的形態。它免疫一切攻擊，甚至能夠在核變和坍縮后完好存在，所以，在聯盟，它被用來當做星際軍的軍牌。”
“但你不說它免疫一切物理化學反應，無法加工嗎？”白川杏有些嫌棄的看着那顆石頭，“打撈來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怎麼當軍牌？連個名字都刻不上去。”
王洛兮：“它有着唯一性，每一刻星體遺骸的形態與性質都是唯一的，核數據基本無波動。它本身雖然無法加工，但它的核數據卻可以作為密碼。”
“啊，我明白了。”林沐將石頭放回到了操作台上，“它是鑰匙。信息本身是存在總部系統里的，而打開信息所需的密碼與鑰匙，就是星體遺骸。”
“原來如此。因為它免疫一切攻擊，所以無論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作為軍牌的它都是會完好無損地留在戰場，戰後清掃可以輕而易舉地打撈回來……”說著說著白川杏徹底弄清了王洛兮的意思，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所以這玩意兒是用來當遺物的，以它的核數據加密的信息，是遺言？”
“嗯，”王洛兮覺得，當時說這些話的自己表情肯定很寡淡，寡淡到冷漠的地步，“畢竟，星際作戰動輒屍骨無存。”
白川杏：“……”
“話雖這麼說，但眼下這狀況，我們也沒條件回去打撈吧？就算打撈了，這東西難道不是撿回來膈應人嗎？”林沐猛地撓了一把腦袋，“沒這東西，活着的人或許還能報個念想，覺得對方不是戰死，只是迷失在宇宙了，說不定還降落在了那個無人星球正好好地活着。有了這東西，豈不是把人家最後一絲念想都給斷了？”
王洛兮被林沐的那番話噎住了。
星體遺骸當軍牌的事在那之後就不了了之了，本就只是隨口一提的王洛兮本人更是將之忘到了九霄雲外。
可誰又曾想到，“屍骨無存”會來的這麼快……
王洛兮心口一顫，睜開了眼睛。被打傷的后腰隱隱作痛着，記憶瞬間回籠。
林沐！
她牙一咬便要坐起身，但還未完全從神經鞭中恢復的肌肉硬是將大腦的指令扭曲了，害得她人一歪，直接掉下床砸在了地板上。
身體磕在地上的鈍痛就如一發鐵鎚，狠狠地將名為“情緒”的堤壩砸出了一個豁口。猛烈的洪水將她淹沒了，帶着那積攢了一個多月的傷痛，帶着那無力、懊惱與迷茫。
情緒洶湧而來，如一匹匹餓狼張牙舞爪地撕裂着她的胸口。她痛到了極處，身體卻連宣洩的力氣都沒有，更是一聲哀嚎都發不出。她只能任由僵硬的肢體貼着冰涼的地板，任由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那些將她凌遲的畫面。
幽靈軍嘩變時老艦長看自己的目光，伊老師離去前留下的囑託，蒼嵐號起航前伊凡的微笑，自己徹底失去意識前林沐站在閘口的那個軍禮……
還有那些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自己本該早已忘記的，成為幽靈軍前，屬於上輩子的，一次又一次自己所導致的……
王洛兮發現自己的人生充滿了不知對錯的選擇，與選擇所帶來的生死離別。
她總是倖存的那一個，總是看着自己正一點一點地墜落，看着每一隻向她伸出的手，最終都被她拖入深淵。
直到頭頂的光亮越來越淡，直到身體完全被黑暗埋沒，直到再也沒有手會向她伸來。
“嗶——”
刺耳的警報突然響起，十秒后，王洛兮的房門被猛地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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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黑暗森林，出自劉慈欣的《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