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青石的路面被紅紙碎屑鋪滿,踩在上面厚厚一層,如同踩着一層紅色的雪。
那些紅紙剪出的動物從四面八方趕來,參與這場盛宴。它們不再試圖吞噬鍾時和徐子規,只跟在他們兩人身後,像是一群飢餓的野狗,等着他們丟棄的“食物”。
雖然它們沒有攻擊的意思,但徐子規仍然緊握起剪刀,她防備着這些剪紙,也擔憂着鍾時。鍾時能進入那些店鋪,她只能等待在外面,看着那些緊緊封閉的門和牆,心裏忍不住猜想他在裏面遭遇了什麼,憂慮他一個人是否能應對這些店鋪里的店主人。
哪怕親眼看見了鍾時殺死那些店主人,暴力拆解剪紙動物,徐子規想到鍾時,腦子裏第一個浮現出來的還是他對着自己笑,顯得無害又柔軟的畫面。
他現在和那些店主人是同款的平面剪紙人,沒有任何優勢,能打得過一個兩個,但這條街上那麼多的店鋪,那麼多的店主人,他全都能解決嗎?
鍾時:能。
天黑后的店主人們只能躲藏在自己的店鋪里,它們互為競爭關係,因此不會聯合在一起,也不會進入他人的店鋪。
它們在這裏安全度過了太久,從來扮演的都是給予人恐懼痛苦的角色,遇見的都是可以被它們隨意掠奪生命的客人,如今突然遇見反過來迫害它們的,大半都沒能反應過來。
鍾時將能應付的店主人抓住,對付不了的店主人則想辦法將它們逼出店鋪,搶奪它們作為武器的剪刀,只要出了店鋪,失去武器的店主人就會被剪紙群起分之。
就這樣,鍾時不知不覺中將街上所有店鋪都轉了一圈。徐子規是感受最明顯的那一個,最開始鋪天蓋地的紅色剪紙,隨着一個個店主人的消失,變作地上的碎屑,跟在她們身後的剪紙在不斷減少,最終只剩下了寥寥的幾十張。
回神看去,整個世界都在紅雪的覆蓋下變得安靜了。
最後的幾十張剪紙也散落一地,鍾時發現他們回到原點,這裏沒有了其他的活物。
一片寂靜中,頭頂傳來一聲鳥鳴,那隻鍾時最開始剪了送給徐子規的小鳥飛過來,停在徐子規手上,它對着紙片人鍾時轉了轉腦袋,突然啄了他一口,鍾時紙片人的胳膊上被啄出個缺口。
一把剪刀探過去,徐子規乾脆利落地一刀將它剪成兩半。
捏着被剪成兩半的小鳥,徐子規問:“你要怎麼變回來?”
手機沒電了,打不了字,徐子規在包里繼續翻,最後翻出一支口紅交給鍾時讓他寫字。
鍾時用薄薄的手掌捲起口紅,吃力地在旁邊的牆上寫字:“變不回來沒關係,對我沒影響。”
徐子規皺眉:“為什麼你能這麼肯定呢?我覺得你對這樣的世界好像不陌生,莫非這不是你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
這個問題徐子規早就想問,中途情形一度很緊張才忍到現在。這個少年的厲害實在有點超出她的想像,她已經無法再說服自己鍾時只是個普通高中生。
變成剪紙人的鐘時表情變化沒有那麼明顯,他只拿口紅在牆上簡單寫了個“是”。
“是嗎?”徐子規想到另一點,“是不是因為你是我得到的那張請帖隨機邀請的陪同者,所以只要我能回到現實你也不會有事?”
徐子規越想越是這個道理,之前周新芸回到現實就什麼都忘記了,只有她一個人記得,那個世界的經歷對周新芸好像確實沒有危害。
對於周新芸沒有相關記憶,她當時還覺得省了麻煩,可是現在驟然反應過來,鍾時回去后大概也會忘記這一段。
靠!忘記這茬了!感情真的會沖昏人的頭腦,她竟然連這個都忘了,之前還問過鍾時要不要記她的地址,到現在才驟然反應過來。
徐子規頭疼地看着紙片人少年:“如果沒弄錯,你回去後會忘記這裏發生的一切。”
所以到時候她去找他的話,豈不是很突然?猶豫了三秒鐘到底要不要在現實生活中主動去找鍾時,然後她堅定了念頭。
既然喜歡,肯定要去找,其他的事見面之後再說。成年人,已經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揮霍在複雜的感情里,直接A上去就完事。
“能給我一個你的聯繫地址嗎?我想回去后見見你,確認你的安全。”徐子規直接說。
鍾時長久沉默。
他避無可避,既無法對她說出自己已經死去,也沒辦法欺騙她給她一個準確的地址。
徐子規畢竟是個經過不少事的成年人,見他不願說,第一個念頭就是鍾時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問題,或許是年輕人的自尊心,他的家境應該不好,又有不會說話的身體缺陷,不想讓她知道他的具體情況也能理解,或者還有其他的考慮。
徐子規想的全是再現實不過的問題,所以她沒有想到最不現實的那個方向——她無法在現實中找到鍾時。
她再怎麼說,鍾時也只是盯着她不吭聲,問急了就用她的口紅在牆上寫出四個字:“不要找我”。
徐子規按捺住暴躁,冷靜思考如何更好地和一個青春期少年交流,如何說服一個遭遇複雜又固執的男生。她之前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也就沒有經驗,現在看來回去后很有必要在這方面下點功夫。
——這就是想找一個年下男友的困擾,是她自找的。
鍾時努力地轉移話題。
“那個‘懼’字的線索,應該在我身上。”
徐子規心裏暗罵,面上貼心地沒有再追問鍾時的地址和信息,而是順着他匆匆寫出的話說:“哦,這樣啊,如果‘懼’在你身上,那麼你的恐懼是什麼呢?我想我們如果想要離開這個世界,還需要消除你的恐懼,因為我上次就是消除了另一個人的‘惡’才結束了那個世界。”
她滿臉成熟人士的嚴肅認真,語氣則是少有的溫柔如水,帶着誘導的意味:“鍾時,你不要害怕,有什麼顧慮可以儘管告訴我。或許有些事在你們學生看來很嚴重,但在我看來沒有那麼重要。”
“我們認識雖然不久,但我確實很……喜歡你,你在這個世界一直救我幫助我,我也想回報你,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鍾時:“……”
他一言難盡地看着從妹妹變成姐姐的小鳥,輕易看出了她成熟表面下的暴躁和抓狂。他知道,如果再問一遍他不肯說,她就會忍不住爆發生氣。
從前就是這樣,每次她想要從他這裏問問題或者想要他做什麼,就會裝得很乖巧懂事的樣子,用許多不知道哪看來的好話哄他,聲音甜甜的。如果幾次下來他不肯答應,她會氣得在院子裏打滾,氣得上房揭瓦,氣得把他的背心揪成一條破布……唉。
鍾時無聲嘆氣。
再次在牆上寫:“我的懼無法消除,但有其他辦法,可以離開。”
他的恐懼來源於她。再次見到她的喜悅過後,他就陷入了恐懼之中。在找到變成紙片人的徐子規,發現她已經介於生與死之間時,他的恐懼超過了徐子規對於這個世界的恐懼,所以那時候代表他的剪紙猴子吸引了那麼多的剪紙怪物。
他嘗試克制恐懼,但無法控制。他恐懼的源頭是——徐子規也陷入了這樣的世界。
這樣無休止的混亂世界已經將他吞噬,讓他沉沒在那片死亡的河流下。他很清楚這些世界的危險,也知道這樣的世界沒有盡頭,只要開始,結束便遙遙無期,死亡幾乎是註定的,只是有的人能掙扎更久,有的人掙扎不了多久。
他可以陪她走過這一次,但徐子規註定還要經歷許多的危險,而他無法幫助甚至無法得知。
只要徐子規沒有徹底擺脫這樣的世界,他都無法停下恐懼。所以這是一個無解的死結。
無法用消除懼的方式去結束這個世界,他只能選擇另一個更困難的方法:毀掉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沒有了,困不住她,她當然能回去。
根據他的推測,這個世界的一切源頭就是這些製造剪紙的紅紙。
徐子規:“你有什麼辦法?”
她看著鐘時在牆上寫“我一定送你回去”,那鮮紅的顏色,莫名覺得一陣心驚肉跳。她已經知道了這少年做事有點出人意料,生怕他說完就獨自去大膽嘗試然後把自己作死了。
“要做什麼,你先和我說。”徐子規一把揪住鍾時,把他的胳膊捏得皺巴巴。
捏住了他,徐子規感覺放心多了,見他沒有掙扎,乖乖寫了“尋找紅紙起源”幾個字。
徐子規贊同道:“你說得對,現在剪紙和店主人都沒了,這個世界還沒變化,確實應該再去試試其他辦法。應該沒危險了,正好方便我們行動。”
兩人……一個人捏着一張飄飛的紙片人走在路上,什麼異常之處都沒找到。
“難道紅紙起源不在黑夜,而在白天?”徐子規猜測道。
天色再次變化,重新變成閉合圓的大街上沒有了最初的熱鬧,人和攤位上數不清的剪紙都消失了,白天的街道還是第一次如此清冷,只有徐子規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那。
鍾時也不見了。
紙片形態的鐘時來到的是另一個地方。在圓形街道中央,被無數店鋪遮擋住的圓形區域內里。在這裏,地下滲出的紅色液體鋪滿地面,凝結成鮮紅的紙張。鍾時剪開地面的紅紙,透過地面看見下方密密麻麻神色痛苦,姿態扭曲的人體。
從地面縫隙里鑽出來的黑色蟲子變成一把把剪刀,它們剪出的第一個剪紙人,成為了擁有它們的“店主人”。
鍾時看着它們出現,朝最近的那把剪刀走去……
徐子規奔跑在大街上,喊着鍾時的名字,突然間眼前色塊閃爍,她回到了現實世界。
站在靠近商鋪的行人路,旁邊是街燈和花壇,前面還有一個舉着手機問她要不要加微信的年輕人。
徐子規:“啊——!”
她氣得大叫一聲,將包甩在地上。她沒找到鍾時,但肯定是鍾時做了什麼她才離開了那個世界,所以說那小子又做了什麼!
他自己到底有沒有回來啊?
舉着手機的男生看見面前的漂亮姐姐突然暴躁發怒,嚇了一跳,收起手機從邊上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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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準備換個地方住,所以過兩天要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