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3
楊毅臉有窘色,訕訕地回答:“多有冒犯。那這就告辭了。”轉身抱起一個孩子,攜了顧蓮的手,準備離開。
魏無羨卻又出聲道:“楊兄且慢。”楊毅回頭看過來,魏無羨盡量讓自己語音柔和一些,說道:“楊兄,恕我直言,看尊夫人的面色,似乎病得不輕,兩個孩子也有隱疾,還是儘快尋醫問葯才好。”
楊毅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憂色,黯然道:“多謝公子提醒,我早知曉,只是……只是,我們草莽之人,只能聽天由命了。”說完回頭,顧蓮正抬眼望了一下他,澄澈的眼裏有水霧在蔓延,對着他微微一笑,又似安慰,又似安心。
藍忘機鼻息低沉,聲音冷淡得像嘆息一般,用恰好讓楊毅聽得到的音量說道:“姑蘇藍氏在蘇州城內設有醫館,你們去看病,可以不用付錢。”
楊毅沒有回頭,腳步只停滯了一瞬,答道:“多謝!我們會去的。”自己抱着一個孩子,顧蓮牽着另一個,兩人慢慢地進入樹林裏,漸漸地走遠。
“他們不會去的。”魏無羨等他們走得聽不見聲音了,對藍忘機說道。“好像是在逃避着什麼。你說呢,藍湛?”藍忘機對着樹林的方向站立不動,形狀完美的嘴唇緊閉,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來。
“你也瞧見了,那個顧蓮,眼睛跟你好像!”見藍忘機仍不答,魏無羨負手在背後,探頭在藍忘機面前,做個鬼臉,笑道:“含光君!看上人家的小媳婦了?都魂不守舍啦?”
藍忘機從遠處收回目光,停在魏無羨臉上,濃密的眼睫下,悠遠眼神中帶有幾分薄薄的傷感,輕聲說道:“我的眼睛,像母親。”說話之際,一隻手輕輕地握成了拳頭,又猝然放開,像是試圖抓住觸碰過時光,卻終究擋不住流年成沙。
姑蘇藍氏上一任家主,藍忘機與藍曦臣的父親青蘅君,年少成名,風華無雙,在弱冠之年就娶妻生子。然而外界只知道青蘅君夫人身染重病,從不見人,過世得很早,藍氏又將她身世嚴加保密,是以就連同為仙門世家子弟的魏無羨,對她也是一無所知。今日顧蓮帶着肖似藍忘機母親的眼睛,又體弱多病的樣子,顯然勾起了他對母親的懷念。
藍忘機雖然情感極少外露,但卻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魏無羨自從與藍忘機心意相通以來,像是大夢初醒,忽然間就生出能夠看透藍忘機亘古不變面容的本事,那些被神祗一樣的光芒掩蓋住的細膩心思,會在兩個人的心頭無聲地傳遞。
就像今時今日,不必聽藍忘機述說對母親的思念,也能被他眼裏的哀傷刺痛,
魏無羨走近他身邊,托住他那隻無處安放的手,像捧着珍貴的白玉器皿,送到唇邊,在他的掌心輕柔吻過,然後抬起頭來注視着他的雙眸,溫和說道:“藍湛,雖然我沒有見過你母親,但我想,能生出你和澤蕪君這麼好的兒子,她一定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藍忘機的眼中似有寂靜的細雨菲菲,轉瞬間就融進了湖海,不留一點痕迹,只點頭低沉地“嗯”了一聲,並未抽回自己的手,而是反手握住魏無羨的手,溫厚的感觸立即穿透皮膚,直達心房,魏無羨輕輕笑道:“我現在迫不及待想看看藍氏第三代家主閉關修鍊的洞府究竟是什麼模樣。”
“就在那石壁後面。”藍忘機執起魏無羨的手,兩人一同走到草地盡頭那塊筆直陡峭的石壁那裏。“這明明就沒有入口,要怎麼進去?”魏無羨伸手穿過層層藤蔓,撫上石壁,觸感冷硬無比,是真正的岩石。
藍忘機從懷裏掏出通行玉令,默念劍訣,避塵帶着淺藍的劍芒從劍鞘之中飛出,懸停在腳邊。藍忘機跨上仙劍,衣裾飄飄,慢慢地上升到離地面約三丈的高度,左右仔細尋找了一陣,通行玉令發出淡淡的藍光,在日光照射下幽幽地一閃一閃。
藍忘機停在一塊略有凹陷的大石面前,伸手將繁茂的藤蔓扯開,露出一個長滿青苔的凹槽。他仔細將凹槽內寸許厚的青苔刨乾淨,凹槽底部的雲紋石刻顯露出來,再將閃着藍光的通行玉令放在底部的石刻之上。
一團明艷的藍色光芒驟然閃耀,晃得在地面上仰頭細看的魏無羨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耳邊響起沉悶的隆隆聲,似乎有什麼極其沉重的東西在身旁拖動。等到眼睛可以睜開時,眼前原本渾然一體的山石峭壁,竟然有二人多高、一人多寬的長方形石壁整體往山體裏面移動了數尺,兩邊各自露出可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這是一道只容許藍氏弟子打開的石門。依附生長在石壁上的藤蔓藤蘿,有些被突然凹陷進去的石門扯斷,更多的則將自身筋絡拉扯到極限,依然頑強地依附在石門上,深深淺淺的綠葉枝蔓擋住了進山洞的縫隙。
藍忘機從半空徐徐降下,在魏無羨身邊落地,將避塵召回劍鞘中。魏無羨回頭笑道:“再借你的避塵用一用唄。”是想斬斷擋住去路的藤蔓,卻見藍忘機凝視着洞口,說道:“不必,盡量保持原樣。”說罷,徑直走過去,用手掰開橫貫在洞口的枝蔓,絲毫不怕弄髒雪白的衣袍。
魏無羨略一思索,就瞭然:這畢竟是在雲深不知處以外的山林里,並無藍氏子弟守衛,雖然有通行玉令才能打開石門,但不敢說就萬無一失。自己休眠在此的時候,洞口有生長多年的藤蘿覆蓋,看起來就是自亘古以來形成的山崖石壁,更加隱秘。
兩人將洞口的藤蔓拉開出可以穿過的間隙,慢慢地在藤條枝葉間穿行,穿過厚達三尺的石壁,進入到洞中。
裏面豁然開朗,竟然有不錯的光線透入。魏無羨回頭一看,隱隱約約可以見到攀附在石壁上的藤蘿,光線從枝葉之間透進來,將洞內照得清清楚楚。從洞中向洞外看才發現,那面石門竟然是一整塊琉璃一樣透明的材質鑿成,方方正正,如同一扇巨大的窗戶,若無藤蔓遮擋,可以將洞外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魏無羨嘖嘖稱奇,不住打量着石門,伸手去觸摸,還是堅硬如鐵,讚歎道:“不得了,姑蘇藍氏果然底蘊深厚,幾百年前的洞府都有這般神通。”回頭看着藍忘機,又微笑道:“含光君,你說我的命怎麼就這麼好,一具殘破的肉身還可以借住在這裏。”
聞言藍忘機眼光微動,聲音忽然有些哽咽:“我一定要護你周全。”一句低沉有力的話,仿若誓言,重於生命。魏無羨微笑着側過頭,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本來如彩蝶撲花,點到為止,雙唇正待分離,藍忘機忽然用力擁住他,重重地回吻過來,清淡的檀香氣變得馥郁,將魏無羨從頭到腳籠罩,兩個人的呼吸都有點凌亂。
“唔……藍湛,再這樣下去,午膳前我們可就回不去了。”魏無羨突然被摟住動彈不得,只能在親吻中交換氣息的時候,趕緊說了句要做正經事的話。藍忘機停住親吻,安靜地凝視着懷中之人,魏無羨覺得他眼睛裏的溫柔簡直可以將自己溺死在裏頭,而自己甘願沉溺其中,永不出來。
“過來,看看這個。”藍忘機放開魏無羨,改為拉着他的手,走到石門正中間,在視線略微偏下的位置,一朵陽刻的小小捲雲紋映入眼帘。石門呈半透明的琉璃狀,這朵小捲雲紋卻帶點暗紅色,格外醒目。
“這是什麼機關?”魏無羨小聲問道,手指隔空從上面劃過,不太敢真的摸下去,怕觸動機關。“是從裏面關門的按鈕嗎?”看不出所以然,遂抬頭去看藍忘機。
“這是讓石門認主的封印。”藍忘機答道,說罷拉着魏無羨的一根小手指,對他道:“需要你的一滴血。”
魏無羨狐疑地看着那朵石刻捲雲紋,咬破指尖,將血擠在上面。殷紅的血迅速被吸收得乾乾淨淨,捲雲紋被染成鮮紅色,隱隱像在隨風流動,彷彿活過來一樣。細看之下,這朵雲紋確實慢慢地變幻着形態,如同夕陽下真正的雲彩。
但沒等魏無羨多看幾眼,石門便自己緩緩地向洞口移動,低沉的隆隆聲在洞中聽起來分外的清晰。“哎哎哎……藍湛,快拉住,門關了怎麼辦?”魏無羨試圖阻止石門關閉,但那琉璃一樣的石門被打磨得滑不留手,又厚達三尺,根本使不上力。
最後沉悶的“哐當”聲響過,石門徹底關閉,魏無羨急得額頭出汗,回頭看藍忘機根本就沒動。見石門關得嚴絲合縫,藍忘機走上前來,拉過魏無羨咬破的小指,含在嘴裏輕輕吮吸,眼睛從睫毛下方盯着魏無羨,像是含着笑。
“藍湛!你還笑!我們被關在洞裏了,這下出不去了,怎麼辦?”魏無羨嚷嚷起來,手指被藍忘機含在嘴裏,抽不回來,心頭焦急,又道:“一定是我的血跟你們姑蘇藍氏的血不相通,觸動了機關,把我們關在裏面了。藍湛!我這是放錯血了啊!”
既然石門需要藍氏弟子的通行玉令才能打開,這裏又是藍氏三代家主閉關所在,只認藍氏子弟的血,才是最符合常情的設計。魏無羨想,一定是因為以前到這裏來的,都是藍氏子弟,用他們的血從來沒有出過錯,那麼藍忘機也以為任何人的血都可以,顯然是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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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有個小小的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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