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3
藍曦臣看了藍忘機一眼,又轉頭對魏無羨說道:“魏公子設想的情形,確實是出現了。此前忘機與我詳說了你們在夜獵途中所遇的相撞事件,百年難遇啊。結合天師說的異象,我也認為確有必要重新擬定修仙界的一些規矩。”
藍啟仁一臉抑鬱地看着他們說話,聽后也未置可否,最後說道:“前幾日的清談會,只是有提議劃分劍道,但百家還遠未達成一致,我看金麟台的請柬,不日又會送來的。曦臣你得提早準備一下。”
魏無羨見藍曦臣與藍啟仁都當著自己的面,毫不避嫌地商議族內和玄門百家的事務,相當詫異,一雙眼睛不由得睜大了,半天都眨不下來。這,這……是完全不當自己是外人了??
其實魏無羨心裏一直忐忑不安,隨同藍忘機此來雲深不知處,雖然端着一副笑顏,看似毫無擔憂,實則已經想過了無數種可能。想過要如何面對藍啟仁鍋底一樣黑的臉,如何說好每一句話,好讓藍啟仁不至於當場昏厥;想過要如何向藍曦臣微笑問禮,如何解釋復生歸來與藍忘機情投意合,好讓藍曦臣接納他這個“弟夫”?
他想來想去,想過藍啟仁、藍曦臣的千萬種反應,想過要怎樣厚着臉皮挺過最初的尷尬,唯獨想不到竟然不需要他說一句話,就成了藍啟仁和藍曦臣認可的,有資格站在藍忘機身邊的那個人。
但是再多的澎湃的感觸,都只在心底波濤洶湧,魏無羨還是沒辦法看着他們的臉,鄭重地說出那些一想起來就很沉重的誓言。上輩子做過的承諾並不多,最後卻一個都沒有守住,魏無羨有點害怕,藍忘機於他而言太過珍貴,他真的不想讓他們的未來跟一個可能說出來就不能善終的諾言有半分的聯繫。
如果藍忘機相信他,他覺得藍忘機一定會相信他,他這輩子將不再立誓,只會拼盡全力去做到,讓藍忘機不再憂心不再痛心,不再,是一個人。
藍忘機目光炯炯的看過來,魏無羨覺得他好像極為短暫的笑了一下,笑容即刻隱沒在穩重的面色里,只聽藍忘機說道:“叔父、兄長,忘機先帶魏嬰前去修補禁制,待巳時再去拜見叔父和兄長。”
魏無羨大喜過望,總算可以跟藍湛單獨相處了!可惜校場的木板上沒有油,否則此刻應該已經開溜,腳癢了又癢,看到藍啟仁跟藍曦臣都點頭同意,就趕緊跟着說了句“那我們先行一步”一個大步跨過去推着藍忘機就走。
待藍啟仁與藍曦臣轉過校場那頭的石壁,魏無羨恰好和藍忘機走到鐘樓門口的台階前,突然記起一事,問道:“現下我與你一同進去,見到值守的弟子,該怎麼辦?要告訴他們我是誰?”
藍忘機略一思量,答道:“不必說?”尾音上挑,似在詢問他的意見。魏無羨瞭然一笑,道:“自然不必說,免得多生事端。”說罷讓藍忘機走在前頭,自己跟在後面,像個隨行的門生。
鐘樓是姑蘇藍氏瞭望守衛的至高點,也是開啟禁制的仙器所在地,整個雲深不知處的防禦禁制就是在這裏激發的,因此,戒備森嚴。先前在校場上數百人與天師相見的場面再怎麼宏大,鐘樓的值守弟子都不曾有一個擅離,鐘樓的大門也始終未曾打開。
即使藍忘機這張俊雅至極的臉和寒冬三九一樣的氣勢,在雲深不知處無人不識,卻也不得隨意進出鐘樓。魏無羨見藍忘機敲開大門,從懷中拿出那枚多年前自己想偷卻沒偷到的通行玉令,交給守門弟子查驗。
玲瓏剔透的玉令被按在門柱上的一個凹槽里,發出淡藍色的光芒,接着以玉令為中心,光芒向四周擴散,在凹槽周圍形成一個流光熠熠的“湛”字。“含光君,請。”守門弟子雙手奉上玉令,恭敬地行禮,退至一旁,讓藍忘機帶着魏無羨進了鐘樓。
二人沿着高高的樓梯旋轉而上,“藍湛,你叔父還有兄長,能讓我進來這裏,我的意思是不當我是邪魔外道,不當我是外人,不知道費了你多少力氣才爭來的!真的多謝你了!”魏無羨跟在藍忘機身後,數着幽暗的夜色透過鐘樓的窗棱灑在地面的花影,輕聲說道。
藍忘機猝然停步,轉過身來,魏無羨方低頭走着說完那句話,沒來得及停下腳步,身子撞進了一個檀香暗浮的懷抱,立即就有那麼一點心慌。面對着藍忘機,這話就說不出口,但如若不說,又會坐立不安,帶着點突然加快的心跳,魏無羨抬頭看着藍忘機,即使在昏暗的樓梯上,仍然看得到他眼裏似乎要溢出來的溫柔。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藍忘機牢牢將他臂膀穩住,低沉的聲音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一種安心的感覺向全身蔓延。魏無羨突然記起,其實很久以來,藍忘機一直,在自己看到或看不到的地方,像一座沉默的高山,默默地站在背後,給自己依靠。
他記起來在玄武洞裏是誰搶在妖獸之前推開了自己,記起來在伐溫的戰場上是誰無數次的捨身相護,記起來在白鳳山裡是誰擋住了金子軒的一劍,記起來在亂葬崗上是誰在發狂的溫寧面前毫不退讓,還記起來不夜天裏是誰拚死把自己帶出重重包圍。
何以言謝,何以為報?魏無羨低頭埋在藍忘機肩膀上,將滿眼的霧靄盡數擦在他白色家袍之上,前塵往事都已化作塵埃,唯有這個藍忘機,彷彿穿過無窮的歲月,一直在未來的路上等着他。
魏無羨輕輕地笑了一下,說道:“藍湛,我記住了。”抬起頭來,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吻,“既不言謝,無以為報,你這輩子就不要想擺脫我了。”
藍忘機先是呆立在當場,睜大了眼睛,接着嘴角緩緩勾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求之不得”他隨後輕而堅定地說道。魏無羨的笑從胸臆深處往臉上綻開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十指緊扣着往頂樓走去。
應該是在門口驗證通行玉令時,守衛的弟子們都知道了是藍忘機進到鐘樓,從進門后直到頂樓,只在樓梯的上下口各見過兩名值守的弟子,沿途都沒有弟子對他們進行巡查。
走完通向頂樓的樓梯,就是鐘樓的最高層瞭望台,圍着鐘樓主體向外搭建着一圈露天的走道,約有六尺寬,可以同時并行三人。瞭望平台的東南西北四方,各有六名弟子輪流值守,每兩個時辰輪換一次。
魏無羨趕緊將握住藍忘機的手放開,不叫值守的弟子們瞧見,還暗自慶幸放手得及時,否則讓弟子們看見,含光君一世的英名就算毀了。沒想到藍忘機眉頭微顰,好似並不樂意,在接受弟子們行禮時面色冷得可怕。魏無羨覺得好笑,偷偷在藍忘機背後腰身上撓了兩下,然後裝作一臉無辜地面對含光君投來的譴責目光。
鐘樓樓頂的最中間,四根海碗粗的圓柱,中間架着一口一人多高的大銅鐘,鐘面上雕刻着梵文佛經,還有一些僧侶修行的場景,魏無羨估計是藍氏先祖藍安還俗之前的一些小像。撞鐘的銅錘,懸挂在南面的一個木架之上。整個銅鐘隱隱散發著一層白光,分明有極強的法力附着在上面。
銅鐘的正下方,有一座半人高二尺見方的漆黑的平台,仿若玄鐵製成,平台之上鑲嵌着一串菩提子佛珠,質樸無華,通體呈紅褐色,表面十分光潔,似乎被人摩挲過千萬次。那串佛珠在漆黑的枱面上並不奪目,卻一眼就讓人心生敬畏。
魏無羨轉頭看着藍忘機,還未出聲,藍忘機便點頭道:“先祖藍安的持珠。”魏無羨凝視着它,胸中一片祥和寧靜,藍安的持用佛珠果然是一件不可替代的高深法器。跟隨藍安在整個修行階段,藉以約束身心、消除妄念,增加智慧,利己護人,可謂是功德無量,又靈性無窮。
藍忘機催動避塵出鞘半寸,伸指在劍刃上割破一個小口,將雙手放在佛珠之上,口中默念咒語,靈力全開,整個人頓時被一片藍光籠罩,藍光逐漸變為藍色火苗一般升騰的烈焰。魏無羨被藍焰彈開,不能靠近藍忘機三步之內。
未幾,如悶雷一樣的轟隆聲從藍焰中心傳出,跟着一束兒臂粗的白光穿過頂上的銅鐘,直衝天際。穹頂上破損的禁制洞口逐漸向白光中心閉合,破洞邊緣半透明的禁制邊界慢慢地越來越小,最後完全合攏。在合攏的一剎那間,覆蓋整個山頭的穹頂消失不見,彷彿從未存在過。
一鉤下弦月似明未明,薄雲背後的天幕上,稀疏的星星間或閃爍,雲深不知處的山頂,禁制恢復了原本的模樣。看似無形,卻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白色光柱收縮回到了佛珠之上,光芒完全隱沒進去,藍忘機周身的藍焰已經消失,抽回雙手,慢慢地走到魏無羨身邊。魏無羨忙扶住他,感到他步伐稍有不穩,顯然修補禁制耗費了極大的靈力,藍忘機那樣注重儀態的人,也都無法隱藏虛弱的反應。
“這禁制一看就十分厲害,天師是用什麼方法破除的啊?還有那本金色文書里,到底寫的什麼?”魏無羨扶着藍忘機緩步下樓,為了分散藍忘機力竭的注意力,故意岔開思路,問了兩個問題。
藍忘機停下腳步,真的準備來一一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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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還是忘羨的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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