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2
藍曦臣臉帶微笑,一雙星眸彎成月牙狀,溫雅俊秀的面龐更加和藹可親,他柔聲對小弟子們說道:“去吧,不必害怕。”
姑蘇藍氏的孩子個個生得粉妝玉琢,俱是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一水兒的秀色奪人。有些膽子大點,步子邁得快些,有些比較膽怯,就落在後面,三三兩兩地走過去,在輦轎跟前站成兩排,圍成一個半圓。
魏無羨看着阿苑走在中間,跟另一個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最後站在半圓圈的外側,在路過自己身邊的時候,只見阿苑面上帶着孩子的好奇之色,並沒有懼怕怯生的神情,心裏頗為安慰。
前世孤身對抗天下,純粹就是想保住一些無辜的生命,造化弄人,死前知道擔盡天下惡名都未能救得一人之時,何止是萬念俱灰。如今這個孩子,帶着未被污染的純真,渾身好像發著光,如同絕望的焦土上綻開的希望,恰好填滿了魏無羨心底最大的空洞。
“若不是藍湛……還好有藍湛,藍湛啊藍湛,我到底該拿什麼謝你?”魏無羨一邊輕輕地喟嘆着,一邊去尋藍忘機的目光,最後在藍忘機望向阿苑的時候捉到了他,兩個人目光交匯了一陣,魏無羨差點溺死在那彷彿暖陽融化冰雪的溫柔里。
忽聽得孩子們一齊“哇!”地讚歎,只見處在包圍圈裏的天師,面前的半空裏原先懸着的藍氏家譜不知何時已經回到藍忘機捧着的木匣里,原處憑空出現了十來個玉兔宮燈,懸在孩子們頭頂,引得一眾小兒抬頭仰望,驚喜的大聲呼和。
那些宮燈精巧閃亮,皆是玉兔造型,形態各異,憨態可掬,顏色也粉嫩多彩,實在是哄小孩的不二之物。這等憑空幻化物件的法力,簡直令在場的藍啟仁、藍曦臣、藍忘機、魏無羨等人大開眼界。
天師此時如同尋常私塾里的脾氣極好的教書先生,笑眯眯地對藍氏小弟子們說道:“喜歡嗎?你們一個一個地告訴我名字,我就每人送一個。”言語輕快,完全不似擁有強大到不可思議法力的得道高人。
想是姑蘇藍氏雖然富足,卻拘束死板,這些外頭平民家的孩子多少都見過的也不甚稀奇的小玩意,竟然惹得這些小兒們歡呼雀躍、如獲至寶。魏無羨又不禁為阿苑不平起來,心道等得閑了,一定搜羅一堆小孩子們喜歡的好東西,讓他開闊眼界,不要像現在這樣沒見過世面的可憐樣子。
孩子們開始脆生生地說出自己名字,天師一一聽過,親手將玉兔宮燈從懸着的半空中摘下,遞到每個孩子手中,又隨手在每個小孩的眉心上輕輕一點,一點金色靈光從孩子眉心透入,繞着孩子的頭流光四溢地轉了一圈,隨即又回到天師指尖。
宮燈發放完了,每個孩子都眉開眼笑,將閃亮的玉兔宮燈抱在懷裏,愛不釋手地把玩着。“乖孩子們,回去睡吧。”天師微微笑道,將拂塵又收到手肘處,端莊和氣地看着面前的這些嘰嘰喳喳的小兒。
旁邊的幾個帶孩子們過來的門生看到藍曦臣點點頭,於是走上前去,將孩子們分批帶走。阿苑喜笑顏開地捧着玉兔燈,粉嫩的小臉紅撲撲地,路過魏無羨身邊,忽然抬頭看了一下。
魏無羨對他微笑,阿苑大大的眼睛裏有一瞬間的迷惑,但身旁那個小孩正在比較兩個人的玉兔有什麼不一樣,恰巧伸指戳了玉兔的眼睛,阿苑輕輕“啊”了一聲,垂下頭去查看,慢慢跟着大家逐漸走遠了。
這邊又只剩下寥寥數人陪着天師,並一乘巨大的輦轎,在空蕩蕩的校場上,吹着山風。魏無羨只穿着內袍,實在是有點冷了,折騰了許久,還完全不知道天師過來到底是要做什麼,為什麼偏要在這裏,難道嫌棄藍氏的茶舍簡陋?還有那輦轎中人,究竟是何人?
半晌之後,天師面色深沉地問藍啟仁:“姑蘇藍氏可有流落在外,未進族譜的垂髫小兒?”魏無羨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那是問藍家有沒有在外的私生子啊,趕緊轉頭去看藍啟仁,估計藍啟仁聽了鬍子一定要翹起來。
果然藍啟仁心中立即無名火起,胸口明顯起伏得波瀾壯闊,只是面上不好發作,壓着心火答道:“我姑蘇藍氏一向極重禮節,決計不會有此等敗壞門風之事。”
天師垂眸不語,眉頭好像輕輕地往中間擠了一下,面色反而更深了,又睜眼問道:“藍渙、藍湛可有給哪家仙子行過納采、問名之禮?”魏無羨心頭輕輕一震,似乎有一點點不是滋味,難道真的是給藍家做媒來了?
“未曾。現今也未有意屬之人。”藍啟仁如實回答,遲疑了一下,用略微輕一些的聲音道:“兄長次子藍湛,潛心修行,立誓今生不與仙子結親。”藍忘機捧着木匣,本來垂目觀鼻,似已入定,突然聽到藍啟仁這句話,猝然抬眼,眸中似有水光煙霞漸漸彌散,捧着木匣的手微微發抖。
就連魏無羨也震驚萬分,藍啟仁這是,明擺着拒絕任何給藍忘機做媒指婚的意思,這又是唱的哪一出?眼看藍啟仁細微而緩慢地將目光移到自己身上,頓時明了。剎那間有什麼東西從心裏漫上來,湧向了眼睛,又沿着鼻子涌回去,脹得難受。
“我再也不黑藍啟仁了,藍湛怎麼對他,我就怎麼對他。”魏無羨發誓,還有少年時代給藍啟仁搗的亂,自己願意加倍收回,不,十倍都可以,在那裏胡思亂想着,模模糊糊地看到藍忘機也望了過來,看不清楚表情,料想與自己也是一樣。
天師長長吁了一口氣,卻並沒有將眉頭舒展開來,只是輕嘆道:“罷了,今夜就這樣吧。”將右手中的拂塵交至左手,似乎深感倦怠,對藍曦臣說道:“修真界這幾年的大變,擾動了中原的龍脈氣運,眼下各地災情頻發,只怕繼續下去將民不聊生。這次我出山,也是想試試這張老臉,能否聚玄門百家之力,救黎民百姓於水火。”
藍曦臣說道:“天師所言,藍渙有所耳聞,我姑蘇藍氏自去年起,就在外設立救濟所,安置逃荒的災民。先祖遺訓,天師若有吩咐,藍氏上下定當竭力而為。”
“如此就多謝了。明日蘇州刺史將至雲深不知處,所提之請,還望儘力相允。”天師提出一個任誰都沒有想到的要求,藍曦臣滯了一瞬,只得答道:“藍渙自當遵從。”
眼見該說的都已經說完,子時已過,天師對藍曦臣頷首致意,目光逐一掃過面前幾人,在魏無羨面上停了一瞬,隨後那雙似含着無盡虛空的眼睛緩緩閉上,身子未動,輦轎已然騰空而起,迅速飛上高空,從天頂禁制破洞處穿出,須臾間便消失在東北方。
因輦轎極速飛升而帶起的罡風,將幾人的衣袍吹向空中高高飛揚,在夜色里宛如剎那盛放的白色曇花,耀眼而婀娜,但此時留在校場中間的人,卻只有一個念頭:修仙界閑雲野鶴一樣的日子,也許從此不一樣了。
魏無羨恢復得最快,遇上天大的事,也不必真的着急。首先,急也沒用,其次,還得靠自己想辦法,着急起來腦子不清楚,最後,既然做什麼都比干著急強,那麼撿自己最拿手的做起來,自然最順手。
“藍湛,你看雲深不知處的禁制,是不是該立刻補上?我可以給你打下手。”藍忘機在幾人之中,武功修為就算不是最高的,但藍啟仁是長輩,藍曦臣是宗主,總不能讓他們二位親自動手,只能是藍忘機去了。何況,還想偷偷地問問藍忘機,那金色文書里寫的到底是什麼內容。
眼看那三人都還是心事重重,就連藍忘機也難得地神情外露,魏無羨只得打趣:“我估計得快點補,要不然碰上哪些個倒霉的修士,御劍又在空中撞上了,直挺挺地摔在你家校場上,那可麻煩了。”
誰知藍曦臣聽了之後,卻似如夢初醒一樣,抬眉間用意不明的眼光盯着魏無羨,說:“前日金麟台清談會,已經就劃分空中劍道,大致達成了一致。”
魏無羨笑着對藍忘機擠了擠眼,說道:“藍湛,你聽聽,我料得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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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十三年,至少藍啟仁、藍曦臣已經徹底接受魏無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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