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1
魏無羨握着藍忘機的手,將他往樓梯下帶,慢慢地並排走着,說道:“你先別告訴我,我來猜猜看。”藍忘機點點頭,面色雖然沒什麼變化,但兩人雙手相交的地方,醇和溫暖的觸感一點一點地變得磅礴深厚,魏無羨感到藍忘機的靈力在逐漸恢復,腳下力道也不再軟綿。
“天師的修為,用深不可測都難以形容。若非親眼所見,我完全無法想像會有人能夠接住你和澤蕪君還有我的同時攻擊。”一個個時辰前那短暫的一幕,驚心動魄到畢生難忘,魏無羨稍稍抬頭,隔着窗紙向外看去,好像在凝視那乘已經遠去的輦轎。
“我們的靈力,似乎同源,但是天師調動靈力的時候我卻無從感受,然而又有一種無處不在的感覺。”藍忘機也凝望窗戶,悠悠地嘆道,“他的修為,的確是超出我等認知。”
“那以我的猜測,既然是同源,那麼他破解藍氏先祖藍安留下的禁制,自然比硬碰硬要容易得多。”魏無羨回過頭來,輕聲說道。
藍忘機點點頭,目光幽遠,以只有他二人能夠聽見的聲音低聲道:“藍氏先祖藍安與溫氏先祖溫卯、聶氏先祖聶辛、金氏先祖金熾、江氏先祖江遲,共同留下親筆墨寶和血脈印鑒,承諾不論何時,永不與天師門為敵,在天師有所要求之時,各家族及其弟子將不惜一切代價,全力相助。”
“這可奇了!傳說天師門是自羲皇以來就只為天子效命的神秘門派,朝廷在三公之外,另設天師一職,但從不知曉天師究竟做些什麼。這百年來更是幾無音訊,原來在書里讀到天師門的記載,我還以為只是傳說呢!但不管怎麼說,自凡人修仙以來,天師門與玄門之間就素無瓜葛,怎麼會留下這種遺命!”魏無羨很是意外,轉眼瞧見藍忘機也是眉頭微蹙,一臉不解。
魏無羨有意玩鬧,故意說道:“難不成,是當年五大家族都有什麼把柄被天師門抓住了,逼着各家先祖簽了賣身契,不僅賣了自己,還賣了子孫?”這話隨口一說,魏無羨念頭一轉,覺得還真有些道理,不由得嗤地一聲輕笑。
鐘樓里靜謐得近乎死寂,這聲輕笑有些跳脫的突兀,藍忘機循着笑聲看過來,倒沒有生氣,只是好像不太理解魏無羨為何一個人發笑,就帶着那麼一絲好奇的微光稍稍一瞥,直接讓魏無羨繳械投降。
“好了,我的錯。不該無端哂笑。”魏無羨趕緊拉緊了藍忘機的手,又極低聲地在藍忘機耳邊說道,“你們的家規,我會記得,二哥哥,我保證不再犯啦。”估摸着再輕鬆調笑一陣,藍忘機在修補禁制時耗費的靈力心神就應該完全恢復了。
藍忘機耳根微紅,眼波煙行,握着魏無羨的手下略緊了一些,亦用極低極磁的聲音回答道:“不必,你還非我姑蘇藍氏之人(*注1),有些家規勿需遵循。”
魏無羨還是在他耳邊輕輕吹氣,道:“那不一樣,我總不能給你丟臉啊,二……哥……哥。”最後三個字像是咬着舌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頓時滿意地感到藍忘機手臂上的肌肉收緊了,藍忘機側過臉來,有火苗在眼裏跳躍,眸子變得又亮又深沉。
“走。”藍忘機言簡意賅地說出要求,嗓音有點沙啞,先頭是魏無羨拉着他走,現在變為他拉着魏無羨走,兩個人幾乎是踩着“就要疾行”的紅線穿過大門,含光君只極快地對行禮的值守弟子頷首致意,眨眼就已經出了鐘樓。
魏無羨隱隱覺得,原本預定在巳時之前休息一下的計劃,看來是要泡湯了。只是現在這個點,在雲深不知處方不方便燒熱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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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魏無羨還是睡了將近兩個時辰,藍忘機應該是擔心他身體經不起太久和太大幅度的折騰,儘早結束了睡前活動。即便如此,那一刻心滿意足的魏無羨已經不太能感受到藍忘機輕柔的為自己清理時,那撫過蒼白柔軟肌膚的手指。
卯時三刻,魏無羨準時被藍忘機喚醒,在晨間慣常的親吻嬉鬧中立即記起巳時還要去拜見藍啟仁和藍曦臣,趕緊套上中衣,將自己的外袍扔在一旁,翻出一件藍忘機的舊衣衫。
藍忘機見他如此,知道魏無羨是為自己着想,不欲給自己和姑蘇藍氏增添麻煩。畢竟在一片披麻戴孝的藍氏弟子中間,有那麼一個黑衣黑袍、不拘小節的男人總是跟在含光君身邊的話,很難不讓人心生疑慮,而魏無羨的真實身份要是讓其他人知曉,也並不是讓修真界喜聞樂見的事。
梳洗完畢,魏無羨慢慢踱到外室,見案上已經擺好素粥與麵餅,便毫不客氣地坐下就吃,一口氣喝完粥,再掰下一塊餅扔進嘴裏嚼着,眼光亂晃,問藍忘機:“藍湛,今天我去拜見你叔父還有澤蕪君,該說什麼啊?”儘管已經知道藍啟仁、藍曦臣對自己並不視作外人,但一想到要規規矩矩地見面行禮,而這麼多年都沒正正經經做過一回,總擔心哪裏疏忽一點,就會讓藍忘機難堪。
藍忘機坐在案桌對面看着他,清澄透明的眼底似有幾分寵溺,默默地給他又添了一碗粥,等魏無羨吞下嘴裏的餅,才說道:“不必憂心,今日是去商議天師交待之事。”
魏無羨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此便意味着繁文縟節一概可以免去,商量正事為先,心頭大為寬慰,差點喜上眉梢,嘴裏這素得發苦的早膳都美味了許多。
巳時正點,魏無羨一身藍氏弟子打扮,隨藍忘機趕赴至寒室。雲深不知處的路都掩映在花草樹木之中,為求曲徑通幽之意,大多隻容二人并行,一路上遇到其他藍氏門生,看到藍忘機經過,都退到小徑旁邊讓路。魏無羨跟着享受如此尊崇的待遇,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感慨,抿嘴微笑,自嘲不已。
魏無羨沒想到自己難得在巳時之前起床,卻還是晚了。他與藍忘機準點到得寒室,跨進正廳才知道,蘇州刺史的拜帖已經送到了藍曦臣的手中,而藍啟仁許是剛剛才在案前坐下,旁邊的門生還未將茶水泡好。
這邊屁股沒有坐熱,又要移步到清心廳,藍啟仁正要喘氣喘得粗些,一眼看到魏無羨跟着藍忘機進來,條件反射般地睜圓了眼睛,習慣性的皺了下眉,接着想到已經默許了藍忘機與魏無羨的事,終於把那聲悶哼轉成了氣喘,全都發泄在了那張拜帖上。
藍曦臣滿臉歉意,先是對魏無羨報以微笑,又請藍啟仁起身,四人分成兩排沿着石子小路一同前往清心廳。魏無羨心道,自己一行完全可以慢慢地走,沿途看看風景也不遲,因為雲深不知處山門之前的石階千步,只怕就要將蘇州刺史累個半死。
行了一陣,藍啟仁打破沉默,說道:“自修仙以來,仙門從未與朝廷有過交道,仙門子弟,不得入朝為官,不食朝廷俸祿,已經是傳了千年的規矩。至於天師門,更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與我玄門百家老死不相往來。如今天師手持先祖遺命,要求我們接待朝廷官員,還要儘力答允其要求,只怕……”最後半句話,藍啟仁沒有說出來,吞進了一聲長長的喟嘆里。
餘下三人默默地聽完,並無一人答話,上午的日頭穿過頭頂枝葉在間隙灑下來,一片星星點點,鳥啾蟲鳴之間,只剩細碎的沙沙腳步聲。
藍啟仁所言非虛,如果不是相當難辦,只怕也用不着天師親自出馬,但需要跨越仙門與朝廷之間鴻溝的,又會是什麼不得了的事呢?夜裏沒有時間想,這時又想不出來,好奇之心壓過了未知的不安,魏無羨只盼着立即見到那位刺史,痛痛快快地說個明白。
待得四人進入清心廳,門生來報,刺史陸真及隨從已經在廳內等候了。藍曦臣作為宗主,反而比客人晚到,頗為窘迫,更是面露訝色,竟也沒有料到,山門前的千步石階都不曾延緩這刺史的腳步,這是有多緊急?
陸真,蘇州刺史,玄正二十三年上任,迄今已在刺史之位將近四年。他與藍曦臣,一個是蘇州地方長官,一個是蘇州仙門之首,各自掌管一方事業,卻實是素味平生,全無交道。
自卯時二刻起,負責收拾的門生就給清心廳里燃起熏香,藍氏先祖出身廟宇,雲深不知處的熏香多是白檀、紫檀等佛門用香的變種,魏無羨進得門廊就開始感嘆還是藍忘機身上的檀香味,清淡深遠,比這些香都好聞。
然而在這繚繞的輕煙之中,剛進來的幾人的目光立即就被客座下首的賓客所吸引,就連藍忘機都多看了幾眼,以致於上座的陸刺史不得不咳嗽幾聲,宣示自己才是主客。
藍曦臣也似恍然大悟,將目光收回,略帶自嘲地走到陸刺史跟前站定,陸刺史從座上站起,兩人對面作揖行禮,相互問候寒暄。
陸真約有四十二三歲,身材瘦削,面容清癯,頗為俊雅,不似修仙之人到一定修為後樣貌可以維持在最佳狀態,凡人的相貌隨着時間流逝會逐漸變老。此時陸真身着便服,就似一位儒雅的教書先生模樣,腹有詩書,氣質溫和。
藍曦臣此時極為有禮地將藍啟仁、藍忘機介紹給陸真,在介紹魏無羨時,略頓了一下,說道:“這位是我叔父學生,魏公子。”魏無羨微笑着作揖,全不介懷,也不怪藍曦臣不說自己全名,自己的身份,即便對百家之外的人,也需提防。
陸真禮節性地一一回禮。藍曦臣眼光轉到陸真下座的那人,又轉回到陸真臉上,客氣地問道:“不知陸刺史的這位隨從,如何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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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神秘人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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