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功過

117.功過

再……再脫一層?

那可就光着了。

這是哪裏來的野蠻人,說的什麼稀奇古怪的話!天子腳下禮儀之鄉,光天化日之下怎麼能……

人群中看熱鬧的婦人們紅了臉連連後退,漢子們瞪圓了眼氣勢洶洶,下一刻就看見那些乞丐似的士兵們沒有半點猶豫,嘩啦啦一片齊解開了衣裳。

暴露在陽光下的卻並不是白花花的胸膛。

而是各種各樣的,醜陋的、猙獰的、嚇人的疤痕。

這些士兵,沒有一個是身上有大片完好的皮膚的,隨便揀哪一個看一眼,都只能看到肩上、背上、胸前和肚子上扭曲的怪異的新傷舊傷,以及……缺失的手臂、歪斜的肩頭。

路邊有婦人發出了低低的啜泣聲。

回過神來的人群中唏噓一片。眾人這才想起,先前進城的時候他們也留心過這一群士兵,那時雖看着殺氣騰騰,但時常總覺得有幾分不和諧,此刻細看才發現,很多人的腿腳也是不便的。

雖然穿着褲子打着綁腿看不見腿上的傷,但從站立的姿勢也可以看出,傷了腿的人也並不比傷了手的少。

這些,是什麼人啊?

太子早已經嚇得退出了十丈開外,由旁邊太監喊着質問道:“四殿下,您這是什麼意思?帶他們來嚇唬陛下嗎?”

“陛下不應該感到害怕,”四皇子道,“這是我們大安的將士,為了保衛大安的疆土受了傷,陛下應當為大安有這樣的士兵而感到驕傲!”

三皇子微微眯起眼睛,催馬向前跨出幾步,語氣沉沉:“將士們的功勞,朝廷自會嘉賞,你帶他們來這裏是什麼意思?”

四皇子轉過身,走進隊伍裏帶了一人出來,介紹道:“此人名叫趙明輝,荊州人士,年十七,家中只有老母在堂。他在戰時被箭射傷肩頭,又被砍斷了右手。但那一戰中他只靠左手斬殺了七名敵兵,事後還從戰場上背回了一名重傷昏迷的同袍。”

他將趙明輝送了回去,隨手又牽出另外一人,繼續道:“此人名喚李三,年三十六,晉中人。戰時他為拖住敵軍將領,暗中伺機靠近刺傷了對方的戰馬。敵將最終被我方斬殺,而李三身中二十多刀,雙眼幾近失明,在死人堆里躺了三天才被救下。”

三皇子不耐煩聽這些,幾次開口要打斷,都被百姓憤怒的瞪視給嚇了回去。

四皇子送回李三,又帶出一人:“此人名喚錢文遠,年四十,京郊人士。戰時他以一人之力對敵四人,被長刀挑破腹部,腸子流了出來,他自行塞回按住,以單手對敵,最終將敵方四人砍落馬下……”

“夠了!”三皇子忍無可忍,鐵青的臉色透過面上的脂粉顯露出來,分外嚇人。

他催馬向前,居高臨下看着那些士兵,又看四皇子:“你到底想幹什麼?!”

“奇怪,”陳七自四皇子身後走了出來,拍了拍巴掌:“應該是將士們先問問三殿下您想幹什麼吧?這是我們大安的英雄,他們為大安損傷了肢體不能再上戰場,四殿下千里迢迢帶他們回來,也不是為了什麼榮耀恩賞,只是想帶他們來京都看看這天下的繁華、也讓京都的百姓看一看他們。——一點點微末的願望,三殿下為何如臨大敵、百般阻攔?”

是啊,為什麼要阻攔、為什麼要質問?

大安的皇子,為什麼會害怕大安的將士呢?

滿街百姓議論紛紛。站在街中的將士們面色沉沉如泥塑,正午熾烈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肩上背上,肅穆。

躲在後面的太子發現眾百姓的怒火已經對準了三皇子,忙再向後退幾步暗自撫胸慶幸,並沒有要上前說話的意思。

三皇子獨自迎着那些質問的目光,一時猶豫着不知該如何開口。陳七向朝臣那邊使了個眼色,立刻便有人站出來說道:“莫非三殿下不信大安將士的忠誠?又或者——三殿下對北疆將士犯下了什麼大罪,以至於不敢面對哪怕是幾個身受重傷肢體殘缺的士兵?”

說話的這人在御史台也稱得上是個刺兒頭一般的存在,一番話叮叮噹噹說出來,半點兒不留情面。

眾百姓見狀愈發疑惑,有年輕氣盛的不免就跟着爭先恐後發問,竟是半點兒空閑也不肯讓。

三皇子下意識地勒馬後退,許久方道:“孤只是為父皇安危着想。既然來的都是傷兵,那便派此三人跟隨四弟進宮受賞,餘眾暫且在城外紮營安頓吧!”

他指了指先前被四皇子介紹過的三人,擺出一副施恩的姿態。

錢文遠等人沒有下跪謝恩,而是向前邁出幾步,並肩站在四皇子身後,道:“將士們立功受賞自有兵部安排,臣等不會為此自爭長短,這次回京也不是為了這個!”

“那你們是為了什麼?!”三皇子厲聲喝問。

人群中有百姓看不下去,高聲接道:“先前他們已經說過了,人上不了戰場了,就想回來看看京都繁華,這都不成嗎?你反反覆復問什麼吶?!”

群情激憤之下,便是升斗小民也添了幾分不畏權貴的勇氣。三皇子一向是被人敬重被人讚美慣了的,雖然這半年聲望大不如前,但今日之前都是朝中官員們質疑,像這樣當眾被百姓頂撞還真是破題兒第一遭。

頓時又氣又惱,兩隻手握住馬韁繩,幾乎要勒斷了手指。

四皇子轉身向百姓團團拱手,那些洶洶的質問聲便低了下去。三皇子見狀臉色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更加鐵青。

他竟不知道,那個自幼跟在他身後像影子一樣的四弟,什麼時候在民間有這樣的威望了。

此刻兩方對峙,他是氣急敗壞儀態全無,對方卻從從容容神仙之態,竟是徹徹底底把他這個賢王給比了下去。

更可惱的是,四皇子此刻開口說話竟也不是先前那般客氣,倒也有了幾分當面質問的意味:“三哥,他們只是想來求一個公道。”

公道!

百姓一片嘩然。三皇子勃然大怒:“你們求什麼公道?我大安何來不公道之事?!”

陳七湊近丁了了耳邊,壓低了聲音道:“他今日不太對勁,好像吃了炮仗似的。”

“他肚子疼。”丁了了道。

他身上的毒一天比一天發作得厲害,他能撐到現在不哭已經很了不起了,怎麼能奢求他脾氣好。

風度這東西也是此消彼長的,三皇子這裏越是不像樣,四皇子那邊就愈發氣定神閑,就連光着上身露着肚子上一道比刀還寬的傷疤的錢文遠都禮數周全,再次躬身向上施禮:“三殿下,將士們並不敢妄言不公,只是既然已經不遠千里跋涉回京,還是免不了想要順便問一句——當初您不顧四殿下阻攔,強行換掉了明國公、派了個什麼用也沒有的閹人來軍中指手畫腳,致使糧草被劫、大軍被賊兵偷襲,數萬將士埋骨沙場……您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有錯嗎?”

這,竟是當面質問了。

先前含含糊糊繞圈子的時候,百姓們樂得看個熱鬧,此刻眼看劍拔弩張,大部分人卻已煞白了臉色,開始偷偷後退了。

“你,”三皇子怒而失聲,許久才啞着嗓子道:“你有何不滿,大可回朝再說!兵部、刑部……你想要誰來會審,孤都可以允許,你不該在此擾亂人心!”

“臣只是一個小小伍長,上不了朝堂。”錢文遠垂首,“臣也不認為此事必須上朝堂。北疆戰事失利之事天下皆知,先前鬧得人心惶惶、四海盜賊蜂起,殿下可曾向天下百姓賠罪?”

三皇子愈發氣得說不出話來,一肚子火氣只在胸中騰騰燃燒。

他為什麼要向百姓賠罪!他是皇子,這天下是他的天下、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奴僕,他為什麼要向百姓賠罪!這世間哪有主人向奴僕賠罪的道理!

他虧欠了百姓需要賠罪,那別人虧欠他的呢?誰來賠罪?番賊用了卑鄙無恥的手段偷襲,戍邊將士未能及時應戰損失慘重,這難道是他的錯?難道不是將官指揮失利、士兵不夠勇敢?難道邊關將士不該來向他賠罪,說一聲“願受軍法處置”?!

那時候他又不在北疆,這怎麼都成了他的錯!

三皇子越想越怒,卻見那個放肆的士兵仰着頭,半點兒也不畏懼地看着馬背上的他,又拋來了新的問題:“三殿下,您此番私下調動西南戍邊將官閆鳳到北疆,擾亂軍務、橫衝直撞,以致數萬將士幾次陷入險境,險些全軍覆沒,此事陛下是否知情?”

這是最新的戰報,宮中是昨日才接到消息,原來這些所謂解甲回鄉的士兵們也早就知道了。

三皇子恨得咬牙,厲聲:“閆鳳是幾十年的老將,怎會擾亂軍務、橫衝直撞!此番戰事失利,分明是你們——是四弟你認命的那個書獃子都督一意孤行才惹出的禍端,你不能因為閆鳳是孤的人,就把什麼事都往他身上推!”

“這麼說,殿下承認私自調遣閆鳳到北疆、干預軍務了。”陳七冷冷插言道。

三皇子愣了一下。

那感覺就彷彿自己已經作好了敵人的大刀砍下來的準備,一回頭卻發現敵人的兵器其實是一根繡花針。

這,私自調遣閆鳳到北疆,這的確是他做的事,怎麼了?

倒也沒怎麼。只是原本已經躲在官員們後面的太子忽然撥馬轉了回來,臉上竟是一派正氣凜然:“三弟,你當真私自調遣了戍邊將領?這……這是死罪啊!”

戍邊是天下大事,素來只聽皇帝一人決斷。如今皇帝重病昏睡,便由監國太子代司其職,無論如何都不該輪到三皇子。

否則若是隨便哪個皇親國戚都有權力私下調動將領,這大安朝豈不亂了套!

三皇子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他做的這件事,其實可大可小。往大處說是將天下安危視作兒戲,又兼越俎代庖以下凌上,足可算得上是滅族的大罪;可是往小處說,又完全可以說是事急從權,一切以天下安危為重,赤子之心可敬可嘆。

端看朝廷的態度。

三皇子沒想到太子會在這個時候出來跟他常對台戲。分明眼下的局勢一起將矛頭對準四皇子才是正途!

可惜的是,在太子眼裏,對付沒什麼根基只打過幾場勝仗的四皇子,遠遠不如對付一個野心勃勃慣會邀買人心的三皇子來得重要。

朝中群臣竟也沒有出來為他說話的。

三皇子往四下環視一遍又一遍,心中愈發惶惶,良久方道:“閆鳳原有治軍之才,此番在北疆,他原可以大有天地……”

“三弟,”太子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這件事,您還是稍等一等,留到大理寺去說吧!”

竟是要嚴辦了。

他兄弟二人不合已有多年,手中握着對方的把柄不知多少,此次三皇子被送到大理寺,少不得要有一番苦頭吃了。

路邊人群中傳出一片壓不住的歡喜讚歎之聲。

太子已很久未曾聽過讚美,此刻當然毫不猶豫地將這些驚喜的呼聲當作了對自己的頌揚,漸漸地紅光滿面。

但事情還沒完。他很快又轉向四皇子,端出了做太子的威嚴:“四弟,雖然閆鳳之事你也才是迫不得已,但戰事失利畢竟不能只怪閆鳳一人,你也要負相當的責任。而且你認命的那個書生……”

“太子殿下,”陳七打斷他的話,含笑:“其實,北疆戰事並未失利。”

誒?

太子呆了一呆,而馬背上正被幾個士兵催着往回走的三皇子也勒馬轉了回來。

陳七迎着他們的目光,不慌不忙:“雖然閆鳳的擾亂導致戰事出了一些變故,但將士們被番賊合圍之後傷亡並不嚴重,反而將計就計,打了一場很漂亮的勝仗——這是今日最新的消息。”

太子還沒回過神來,百姓已發出一片歡呼。

陳七後退兩步,再次躬身:“此戰打劫,是那位韓大都督指揮有方,也是陛下與太子殿下福澤庇佑。軍中捷報最遲明早必會送到,微臣恭賀陛下、恭賀太子殿下!”

打勝仗是天大的好消息,在場眾官員已經喜形於色,而百姓們更是歡聲雷動。若非不敢,有些人恨不得衝到路上來抱着士兵們賺幾個圈。

大捷,大捷啊!

這會兒,朝臣們看着四皇子和陳七一行人都覺得十分順眼,一時竟想不起他們身上還有什麼可彈劾的地方。

太子心裏估摸着三皇子已經在劫難逃,心情不免大好,短時間內也不打算對四皇子發難了。

於是直到此刻這宮門前才算是其樂融融,眾官員漸漸上前圍攏過來,開始纏着四皇子追問的這段時日北疆作戰的細節。

四皇子竟是極擅說話,短短几句就把事情描述得清清楚楚,朝中官員們不免十分滿意,浩浩蕩蕩簇擁着往宮城內去了。

那些解下了戰甲的士兵無人阻攔,浩浩蕩蕩也都跟着進了宮門,有伶俐的小太監便上前來指引路徑又提醒士兵們拜見皇帝的規矩,宮門前歡聲雷動。

作惡的有了報應,行善的榮耀加身,添亂的血染黃沙,勇敢的親受嘉賞,這才是百姓們信奉的有因有果人人歡喜的圓滿。

陳七讓開眾人走到了隊伍的最後面,牽起丁了了的手,笑:“怎麼樣,沒想到這麼順利吧?”

“這才到哪兒啊?”丁了了看着遠處的馬,悶悶地道:“他是皇子,哪裏那麼容易就招認了?他若咬死了不肯認罪,大理寺又有一堆顧慮不敢放手去審,事情保不定不會陷入僵局。”

陳七攥了攥她的手,笑意更深:“你原不是這麼沉不住氣的性子,今日怎麼了?難不成你還想三皇子當街就被定罪斬殺不成?大理寺要審案子,又不是戰場上殺人!”

道理丁了了自然懂,但她站在這長街上就難免想起當年謙王府的慘烈,竟當真是恨不得三皇子即刻被人斬了才好。

陳七刻意同她走慢了幾步,與旁人隔開距離,軟語安慰:“他若是即刻就斬了,你後面要收拾的那些人的罪證可就沒有了!我跟你說,他們那種人的爛事都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的,你就放心等着大理寺慢慢審,太子想要三殿下的命,一定會把你想知道的那些事全都審出來的。”

順便把咱們仇恨的人也都一個一個牽出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老皇帝時日無多了,新帝要想朝政安穩,必然會處置一幫老臣。原本還怕找不到由頭呢,眼下可巧了閆鳳這個案子就是由頭,咱們且拭目以待,看後面能牽扯出什麼來吧!

邊疆安穩,該是清肅朝綱的時候了。

……

宮裏的路很長。一行人跟着太監們壓着步子慢吞吞地走着,累得腳底板都酸了才到皇帝的寢宮。太子跪在門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了四皇子凱旋的消息,聽着裏面咳了兩聲,忙又拔高了聲音道:“只恨三弟私自調動將領,險些釀成大禍。如今父皇卧病,三弟頻頻在戰事上插手,不知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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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神醫:家有倒霉試藥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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