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解甲
嘴上客套話說得已經極其敷衍,行動上就更加毫不客氣。閑話沒說三句,韓大都督就起身告辭,只說邊境局勢瞬息萬變,他不能不時時小心謹慎。
閆鳳也是個有意思的,說了願在軍中當個士兵,果真就立刻適應了士兵的身份,半點兒也沒猶豫牽了自己的馬就跟了上去。
接下來,就不是北番賊人要打仗,而是大安的將士們要復仇了。
從疫症之中倖存下來、並且已經養好了傷的數千將士重回隊伍,士氣必然大振;炎夏到來,今年的稻穀和冬麥已經收割,糧草也已經不成問題。
四皇子和陳七來北疆的時日已經不短,現在,該是回京的時候了。
丁了了自然也要回去。她能夠教給軍醫們的已經全都教了,再留在這裏也沒有太大意義,而她,如今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於是在一個雨後涼爽的早晨,侍衛們套上了馬車,一行人,安安靜靜地離開了荒原。
陳家兄弟是喜歡張揚的,但同行的四皇子都沒有擺出很大的陣仗,他們又豈敢鋪張?於是儘管他們心裏有一萬個不情願,也只得安安靜靜地跟在隊伍的最後面,吃了一路的塵土。
陳七他們是歸心似箭的。
宮中的皇帝還不知道能撐幾天,如今京中只怕已經天翻地覆,他們沒有時間在路上觀賞風景,也沒有時間應對可能出現的種種變故,所以陳家兄弟一直被侍衛們有意無意地隔絕在隊伍的末尾,不給他們任何接觸到四皇子的機會。
就這樣一路疾馳,二十多天之後,京都終於近在眼前了。
還有三十多里,再快一點應當可以在城門落鎖之前趕過去,陳七卻下令隊伍在驛館門前停住,安頓下來。
“阿縉,”四皇子看着他,很不以為然:“現在不是歇息的時候。”
京中那些人不是沒有耳目。在路上多耽擱一夜,危險就會增加幾分。
陳七知道他的顧慮,卻仍然堅持己見:“有危險,我和弟兄們拚死護着你。無論如何,今晚必須歇在城外。”
四皇子不解。
但他一向肯聽陳七的建議。於是隊伍在驛館中安頓了下來,休整洗漱,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各人換上乾淨的衣衫,神采奕奕地出門。
四皇子發現連馬車都是清洗過的,不禁失笑:“孤想了一夜也沒想明白你為什麼執意休整,到此刻才算想通了——陳七公子還真是不管什麼時候都忘不了臭美啊!”
千里迢迢從北疆戰場上趕回來,風塵僕僕再正常不過,他卻偏要連人帶馬車洗得乾乾淨淨,是生怕京都的姑娘們笑他丑嗎?
要不是看見丁了了在旁邊,四皇子真想一扇子敲到陳七的頭上去。
陳七也不跟他辯解,笑呵呵地安排眾人上了馬車,一派從容不迫。
當然可以從容。二三十里的路程,就算走得再慢,晌午之前也能到了。
丁了了蜷縮在馬車一角,心裏越來越揪緊,終於嘗到了幾分仇恨的滋味。
楚寧之就是死在這附近的。她當時逃出府外,接到了一個侍衛傳來的消息,說東城門外有人接應,只要能與他們會合,就可以逃出生天……而她拼盡了全力趕到東城門,看到的卻是等在那裏準備殺她的三皇子。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而現在,她帶着楚寧之的記憶和仇恨,回來了。
楚寧之回來了。
十七年彈指一揮,東城門跟從前也沒有什麼兩樣。巍峨、高大,暗紅的漆像凝固的血,密密麻麻的生鏽的銅釘像無數支利箭留下來的孔洞,這副模樣實在很難讓人覺得愉快。
幸而此刻那道大門是打開的。
隨着一聲歡呼,無數百姓從那道門後面涌了出來,潮水一般圍攏在馬前,卻並沒有攔住去路,而是呼喊着、歡笑着,跟着馬車一起緩緩地向城內移動。
“恭迎四殿下凱旋!”
“四殿下戍守北疆,功高蓋世!”
“四殿下文成武功,舉世無雙!”
歡呼聲亦如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有事極有節奏,有時又顯得有些雜亂,大約中間有人帶動,更多的卻是百姓自發如此。
北疆保住了,原本已經收拾好細軟準備逃命的百姓們重新安定下來,自然會對擊退了敵人的英雄感恩戴德。
隊伍進了城門,四皇子在馬車上掀開帘子,迎來了又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
“是四殿下!”
“四殿下神仙之姿!”
“四殿下是上天派來保護我們大安的!”
長得好看就是有這樣的優待,百姓們原本分明是來誇戰功的,此時卻又忍不住誇起相貌來,氣氛竟比先前誇戰功的時候還要熱烈。
四皇子不太習慣如此,忙放下了車簾,憤怒地瞪向陳七:“不要說今日之事是你的手筆!”
陳七攤攤手,笑:“為什麼不能是百姓們自願前來的?殿下戰功在身,還怕人誇嗎?”
倒不是怕人誇。
只是此番回京危險重重,一回來就搞出這麼大的陣仗,這是把自己豎成個活靶子讓人打啊!
“就算沒有這回事,你也一樣是個活靶子。”陳七道,“這趟回來,不就是跟人拚命的么。”
四皇子一時啞然。
他只是性情平和,並不是傻。帝王家為了爭權奪位能鬧到什麼地步,他不是不知道。遠的不說,就說十幾年前的謙王府……那時他雖還小,卻也記得當時血流成河的慘烈。
先前他念着幼時的情分,總覺得三哥待他會不一樣,直到近半年漸漸地看清了三哥的人品,才終於幡然醒悟。
人是會變的。幼時那個牽着他遊玩、手把手教他寫字、代他受罰為他求情的兄長,也會為了權勢視人命如草芥、也會為了權勢而算盡機關,當然也完全可以為了權勢把他看作需要剷除的敵人而痛下殺手。
就像當初父皇對謙王一樣。
所以,四皇子即使沒有殘害手足的心,卻也已經有了防備明槍暗箭的自覺。此番決定回京的時候,他就已經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真正把自己看作“四皇子”,而是不是“三皇子的弟弟”了。
四皇子立了戰功,四皇子被百姓感戴,四皇子被京都子民夾道相迎當街誇功,有何不可?
不但百姓要誇,旁人也要誇。陳七早已安排好了說書人,在差樓上、戲台前甚至街道上寬闊的地方聲情並茂地講述着北疆的故事,什麼深夜奇襲、什麼空城計、什麼以少勝多、什麼雪中圍獵……
總之,北疆此次轉危為安並非僥倖,而是四殿下以經世之才,歷盡了艱辛才得來的。
大安四皇子的聲望在這一個正午升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以橫空出世的姿態,將先前世稱賢王的三皇子徹徹底底地蓋了過去。
但,木秀於林,迎上一些風雨是不可避免的。
隊伍經過一處酒樓的時候,斜刺里忽然射出一支箭,直奔四皇子所在的馬車。
卻不想四皇子早有防備,這馬車外面看着是鏤花的窗欞、薄絹的窗紗,其實內里卻以銅絲擰成了一張網,任你弓箭長刀,都休想傷到裏面的人。
而車外的百姓已經被驚動了。
“有刺客,有刺客!”
“有人要殺四殿下!”
“為什麼殺四殿下,四殿下那麼好!”
“當然是因為嫉妒,四殿下立了那麼大的功勞,宮裏那位……”
“噓,不可說,不可說!”
……
議論聲高起來又低下去,很快被後面的歡呼聲和問詢聲淹沒,但是這支隊伍里人人都知道,這一箭,很快就會傳得人盡皆知。
將到宮門的時候,隊伍終於被攔住了。
前面馬背上的,是太子和三皇子。原來三皇子早已回了京都,兄弟二人明爭暗鬥已有兩三個月,倒是難得今日同仇敵愾,一起出現在了四皇子的車馬之前。
只是可惜了,若是這兩位殿下的臉色再好看一些,氣勢原本可以更足。
太子是因為多年殫精竭慮,加上酒色兩道不太收斂,以致脊背微彎眉梢低垂,看上去總有幾分有氣無力的樣子;三皇子原本倒是極挺拔的,只是近來不知怎麼了,脊背迅速地彎了下去,臉色也蒼白得厲害,原本總是微微地上翹着的嘴角抿得很緊,平白為他添了幾分凶戾之氣。
丁了了當然知道三皇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眼尖,遠遠地甚至能看到三皇子臉上擦了粉。若非如此,如今他的臉色應該是慘白中略帶烏青,死氣沉沉的顏色。
毒藥的作用不錯嘛。
丁了了含笑掀開了車簾,三皇子立刻就看見了他,眼中怒芒立刻刺了過來。
但他並未當面發難,而是又看向四皇子的馬車,露出了屬於“賢王”的溫文爾雅的笑容:“四弟回來了。此番北疆戰事全仗你力挽狂瀾,實是辛苦了。”
“此是分所應當之事。”四皇子拱手笑道。
然後伸手讓侍衛攙扶着,優雅從容地下了馬車,再次躬身行禮:“臣弟幸不辱命,今特回京向陛下和太子殿下報捷!”
皇帝病重、太子監國,所以他回來說向太子報捷並無任何不妥。但這句話出口,三皇子的臉色顯而易見地更難看了幾分。
太子不免就有些得意,脊背挺直,含笑伸手:“四弟免禮。——快,上前來給皇兄看看,怎麼瘦了這麼多?”
語氣親切,彷彿時光退回了二十年前,四皇子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的時候。
但四皇子不是孩子了。
他規規矩矩地行了全套大禮,之後才站起身來,退後幾步,含笑問:“父皇龍體如何?臣弟在北疆時刻挂念,如今終於可以當面求個安心了。”
太子被他的態度氣得臉上僵了僵,咬牙維持着笑:“父皇無礙。四弟,你解下戰甲、放下兵器,然後再進宮探望父皇吧。”
竟然,當眾要求卸甲。
臣子進宮當日不能帶兵器,但身為皇子原本是有些特權的,即使四皇子從前並不是皇帝最寵愛的,卻也沒有人限制過他在宮中不得着盔甲。
怎麼,如今規矩變了?
在場的朝臣和一些敏銳的百姓立刻意識到了事情不對,太子的目光卻又從馬車後面那些士兵身上掃過,眉頭皺起:“四弟,這些兵馬,原是不該帶進城來的。你既帶了他們進城,至少也不該帶進宮……你要做什麼?!”
他最後一句話的尾音驟然拔高,在場的許多百姓霎時跟着頭皮一麻,幾乎本能地就跪了下去。
出什麼事了嗎?是打起來了嗎?又有刺客了嗎?死人了嗎?
人人心中惶惶不安,過了好一會子沒聽見動靜才敢悄悄抬起頭,卻發現三位皇子仍像先前那般對峙着,並沒有誰倒下去。
這又是怎麼回事?眾人更糊塗了。
沒有刺客啊,太子嚷什麼?
百姓們不明白,幾個官員卻已經省悟過來:太子的意思是,疑心四皇子要逼宮啊!
要不是為了逼宮,帶這麼多士兵來做什麼?還穿着鎧甲!還拿着兵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朝中眾官員各自都有站隊的,當下便有太子那邊的人厲聲喝問:“四殿下,您回京報捷,帶着這麼多士兵幹什麼?莫非是想逼宮造反嗎?”
此話一出百姓頓時一片嘩然。
而三皇子的黨羽難得今日願意跟太子的人同一陣線,立刻接道:“四殿下在北疆,不遵號令、寵信奸佞,竟任用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為大都督,是不是太兒戲了些!敢問四殿下,北疆將士們是真的打了勝仗嗎?如今我二十萬戍邊將士,還剩多少?”
這個比先前那個更狠,竟是要逼四皇子當街自辯。
可是北疆據此千里之遙,消息又不通,如何能辯得明白!
此刻烏泱泱數不清多少人在這兒看着,他若辯不明白,只怕不但功勞要丟,還可以被扣上幾頂大帽子,什麼“圖謀不軌”什麼“裏通外國”什麼“冒領軍功”……宮中羽林衛一來,隨時可以把他殺死在這兒!
四皇子定定看着他的兩位兄長,良久之後,在一片嗡嗡的議論聲中拱了拱手,平靜道:“臣弟無意逼宮,也並非要把將士們帶進去驚擾父皇。只是將士們在北疆浴血殺敵,跟着我在街上走一走,聽百姓們贊幾聲‘英雄’,他們還是配得上的!”
三皇子與太子對視一眼,兩人臉色都更加難看起來。
老四這個語氣,不對啊。聽到“逼宮造反”幾個字,他難道不該立刻惶恐下跪,叩頭喊冤嗎?他怎麼做到這麼直愣愣地站着,面不改色說出那句“臣弟無意逼宮”的。
態度這般從容,分明是已經有意逼宮了!
說來也有趣,先前口口聲聲說四皇子要逼宮的是他們,此刻發覺四皇子的確有意逼宮的時候,臉色大變惶恐難安的卻也是他們。
這,怎麼還猜中了呢?
氣氛冷凝片刻,官員隊伍里有個白須老者冷笑道:“戰場上的將士,哪一個不曾浴血奮戰過?怎麼就他們有資格穿鎧甲進城?怎麼就他們有資格接受百姓誇讚……四殿下帶的兵,與旁人的有什麼不同嗎?”
這,倒也沒什麼不同。
隨着他們的質問,眾百姓將目光從四皇子身上移向那些士兵,卻不由得大失所望。
這些人,實在不像是什麼“英雄”。
他們的個頭並不全都高大,身形也多半並不結實,臉上皮膚曬得像泥土一樣黑,一個個表情木訥,此刻不約而同低垂着的眼眸也並不明亮。
真是,讓人想讚美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英雄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英雄就是這個樣子的!”丁了了霍然站起,甩飛車簾跳了下來,厲聲喝:“錢文遠,解甲!”
隊伍中間的錢文遠愣了一下,未有動作,太子已看向四皇子:“這女子是什麼人?我大安的將士,也輪到女子來發號施令了?”
四皇子沒有答他的話,卻轉身看向眾將士,沉聲:“傷兵營來的所有弟兄,解甲!”
太子的臉上頓時熱烘烘地疼了起來。
四皇子這一道命令,雖看似壓下了丁了了的顏面,其實卻分明是當眾宣稱認同了丁了了的命令,並且無視了太子要求懲罰“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的暗示。
這個女子是誰?!眾百姓不免都好奇了起來。
但落在丁了了身上的目光很快就移開了,因為那些身着鎧甲的士兵同時行動起來,噹啷一聲扔掉了手中兵器,然後三下兩下解開了身上的鐵甲,露出裏面破破爛爛的衣衫。
這就更沒有半分氣勢了。
穿着鎧甲的時候雖然不像英雄,卻至少可以說像士兵,如今這個樣子卻像是一群乞丐站在街上了。
話說——這些人真的不是乞丐嗎?
眾人心裏都有些遲疑。若非有一部分人是從城門口一直跟到這兒的,真保不定會不會有人疑心四皇子是雇了一群乞丐來冒充將士。
這什麼呀?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破破爛爛,還有缺胳膊少腿的……
陳七聽着那些議論,想=掀開車簾也跳了出來:“太子殿下臉色不太好,想必還是不滿意呢!弟兄們,再脫一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