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他們的嘴都給我了
“他還能是何居心!”
門內傳出一聲冷笑,卻是個女子的聲音。
太子立刻俯伏下去,沙啞着聲音顯得有些可憐:“母后息怒,三弟在民間頗有聲望,遠勝於我這個昏聵無能的太子,他便是有些別的想頭,那也是情有可原……”
“糊塗!”皇后在裏面冷哼一聲,又喊:“你給我滾進來!”
太子果然滾了進去。外面群臣互相悄悄使個眼色,誰也沒吭聲。
丁了了在人群後面遠遠地看着,心裏倒生出了幾分好奇。
聽這說話的語氣,想必皇后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還不錯,現下已經從一個大權在握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大權在握的老女人。
可惜三個兒子沒有一個是她親生的,現下鬧成這樣,不知她準備如何選擇?
裏面太子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出來:“……事關重大,已經交由大理寺審問……想必還要過一段時日……這一次倒多虧了四弟……百姓們很是感戴……”
這母子倆竟而頗為親近,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的話,令人意外的是從始至終都沒說四皇子半句不好。
丁了了可不信太子對四皇子有什麼好感。所以他此刻的選擇,莫非是想要各個擊破,等三皇子徹底無法翻身之後再向四皇子下手?
她的答案還沒想出來,小太監已揚聲喚四皇子進去,略頓了一頓又補充道:“請軍師陳縉、女醫丁氏一同進殿!”
“哇!”陳七站起來之前忍不住驚嘆了一聲。
到底還是年輕人,被皇后召見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丁了了沒有驚嘆,更沒有覺得驕傲。她心裏唯一的感受是:皇后竟然不願意單獨召見四皇子,可見這母子情分實在淡漠得很啊。
三人按着小太監的指引進殿行禮,太子已經退讓到一旁。四皇子進門端端正正向殿中的一張床行了叩拜大禮,然後才又跪拜皇后,陳七和丁了了只得跟上。拜畢四皇子起身,在皇後腳邊的一隻小杌子上坐了下來。丁了了兩人卻只得仍在原地跪着,安靜垂首等待問話。
皇后只向四皇子問了幾句諸如在北疆飲食如何有否受苦之類無關緊要的閑話,然後就轉頭看向陳七,聲音仍是沉沉的威嚴十足:“你便是金陵陳家的那個孩子?”
“娘娘,”陳七抬起頭笑嘻嘻,“我不是孩子了!”
“阿縉!”四皇子在旁低聲呵斥。
皇后倒是難得地露出了幾分笑意,反向四皇子道:“你就是規矩太多,自小不與本宮親近。如今好容易來了個肯親近的,你還呵斥他!”
四皇子低頭,不說話了。
皇后便又向陳七笑道:“本宮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才三四歲,這一眨眼吶……”
“娘娘,”陳七打斷了她的感慨,笑道:“您大概是記錯了。我三四歲的時候還在街上討飯吶,連廟裏的娘娘都沒見過,哪有福分見到真正的娘娘!”
寢殿外面的陳相爺嚇得額頭上唰唰冒汗。
皇后斂了笑容,挑眉:“你不是金陵陳家老七?”
“我是,”陳七笑答,“但是父親的兒子們也不是每一個都能養得大,我也不知道我是第幾個老七。不過想來除了十幾年前有幸見到過娘娘的那一位之外,我肯定是最幸運的一個老七。”
皇后愣了一下,忽然掩口笑了:“你叔父你伯父一個比一個沉悶,你倒是個會說話的。也真是奇了,陳家一大家子鋸了嘴的葫蘆,怎麼生出了你這麼一張嘴來?”
“大概他們的嘴都給我了,”陳七笑道,“一人一張伶俐的嘴除了多說幾句順溜話以外也沒有別的用處,倒不如大家都一起攢着,由我帶到娘娘面前來,賺娘娘笑一笑,就是我們陳家幾輩人的福分了!”
“哈哈,”皇后乾脆笑出了聲,“你這孩子……這是一張什麼嘴!”
門外的一個官員悄悄扯了扯陳相的衣袖,低聲問:“相爺,這個陳縉真是您家親生的子侄?”
陳相爺白了對方一眼,不想答話。
雖然他也存着疑心,但這種話不能說出來好嗎!這孩子厚顏無恥又勇氣非凡,在出名嚴厲的皇後跟前都敢油嘴滑舌,這樣大無畏的精神當然只有陳家子侄才會有!他毫無疑問就是陳家的子侄,不是也是!
陳七今日還不曾同陳相打招呼,自不知道這位嚴厲的伯父已經開始懷疑他的來歷了。此刻他在殿內看着皇后的笑臉,自己面上的笑容愈加真誠了幾分,又接道:“這是一張實話實說無比坦誠的嘴!”
皇后含笑看着他,然後笑容漸漸淡去,很快現出幾分厲色來。
旁邊差一點也跟着翹起了嘴角的小太監忙垂眸,沉聲:“陳七公子,娘娘問什麼你就答什麼,不得油嘴滑舌!”
陳七忙道:“是,多謝公公提點。其實我只是見了娘娘便覺得親切……”
“行了!”皇后沉聲打斷了他的絮叨,恢復了先前冷森森的模樣:“本宮已經知道你是個什麼人了,你下去吧。”
誒?
陳七愣了一下。
這還一句正經話都沒問呢,這就讓他下去了?難不成喚他進來,就只為了聽他說幾句笑話?
這時皇后已不看他,仍又轉向四皇子:“你的性情略嫌沉悶了些,你願意帶着個油嘴滑舌的在身邊伺候,這也不是壞事。但你凡事要知道分寸,不能把什麼都當成兒戲!”
四皇子忙低頭稱是。
皇后冷笑:“你嘴上應着,心裏還不知道怎麼駁我呢!如今你是出息了,‘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誰不誇你四殿下一句有勇有謀!只是你以為這就成了?北疆戰場那點破事,你當兒戲玩過來也就罷了,可不要就此張狂起來,以為天下大事都可以這般兒戲了!”
“兒臣不敢。”四皇子忙低頭,頓了一頓有補充道:“天下大事,兒臣原不懂什麼,前面還有太子殿下和三哥在,原也用不著兒臣思慮。”
皇后低低“哼”了一聲,眼角向陳七一瞥,旁邊小太監忙低聲提醒:“陳公子,您可以退出去了。”
陳七撇了撇嘴,只得抓住丁了了的手,要牽着她一起退出去。
皇后卻又沉聲喝道:“丁氏且慢!你——”
她看向丁了了,話未說完忽然止住了。
丁了了先已抬起頭,這時忙又俯伏下去,低聲道:“民女聽皇後娘娘吩咐。”
皇后看着她許久沒有說話,直到小太監大着膽子提醒了一聲:“娘娘?”
太子和四皇子也忍不住詫異地看了過來。陳七也不肯再往外退了,攥緊丁了了的手抬頭笑問:“娘娘是不是也沒想到我家娘子這麼好看?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真是賺翻了,瞎貓捧了死耗子、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
這一次皇后沒有理會他的插科打諢。
她冷冷地盯着丁了了,像盯着什麼可厭的東西,沉聲問:“你父親姓什麼?”
陳七呆了一呆,瞪圓了眼:“娘娘,我娘子她……”
“我沒問你!”皇后厲聲呵斥,臉色都變了。
這是真的發了怒。陳七不好再插話,心裏頓時有些發急。
丁了了卻反攥了攥他的手,抬起頭來從從容容地道:“回皇後娘娘的話,民女父親姓丁,是漓陽縣臨溪村一名田家漢,去年已經謝世了。”
問一答三,想當老實了。
但皇后並不滿意,看着她繼續追問:“你母親是什麼人?”
沒等丁了了回答,她又補充道:“你要照實說。過後本宮會派人去查,但凡你有一字不實,休怪本宮不留情面!”
丁了了莫名其妙。
她事先甚至想過皇后可能會認出她,就像楊神醫那樣,憑藉眼神、記憶、言行舉止的細節對她產生懷疑進而確認。
卻沒想到皇后只看了她一眼,憑她一個側影就意識到了不對,直接把她當犯人來審了。
她的破綻很多嗎?
皇后見她遲疑不答,神色便愈發嚴厲了幾分,抬頭就喚小太監:“去,給本宮查——”
“皇後娘娘!”丁了了打斷了她的話,怒目圓瞪:“民女斗膽,請問皇後娘娘此言何意?民女明明白白是大安的子民,在臨溪村生活了十五年之久,並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姦細之流!民女在北疆治病救人,原是為了夫唱婦隨而已,並未求什麼名利前程,實不知是什麼地方礙着了娘娘的眼,一見面就要被當做賊人審問!”
“放肆!反了反了!”旁邊小太監嚇得蹦跳,尖着嗓子喊。
丁了了沒管他喊,自顧自把話說完了,梗着脖子道:“民女自來就是這樣的性子,娘娘要治不敬之罪,民女無話可說!”
小太監嚇得都跪下了。外面的陳相爺額頭上的汗也顧不得擦,心裏已經在數自己的九族……雖然當面頂撞皇后還不至於滅九族,但當今皇後娘娘可不是個好脾氣的,為人臣子被當朝皇後記恨上,這無論如何都是掉腦袋的事啊!
殿內四皇子亦是急得額頭冒汗,陳七的手心也有些潮濕,只有丁了了挺直脊背梗着脖子,不肯服輸。
她二十年前就知道皇后的性子了。
皇后對待下人其實很寬和,或者至少明面上很寬和。當年曾經有一件事傳位奇談,便是宮裏有一個目無尊卑的小宮女當面嘲笑她人老珠黃,勸她給年輕人讓位。那時人人都以為小宮女必死無疑,誰知她卻親自向皇帝舉薦那小宮女做了奉儀。後來小宮女深受皇帝寵愛。一路從奉儀升到了淑媛,直到十年之後才死於難產。
若說是她善於隱忍,等了十年才等到一個殺掉那小宮女的機會,這世間是沒有人相信的,所以世人都說皇後娘娘寬宏大量。
但丁了了有不同的看法。她覺得皇后是樂於展示自己的寬宏大量,不肯跟小魚小蝦一般見識。
巧了,如今的她正是一隻小魚小蝦。她來自山村,自有沒受過什麼教養,當然也沒有人教過她對皇后要敬畏。
至於先前禮數為什麼那麼周到,那當然是四皇子臨時教的。只有臨時抱佛腳學來的禮儀,才會那般刻板生硬,正確而彆扭。
這都是丁了了在進門之前就想好了的,而皇后的反應也果真與她預料的差不多。
只見那老婦眉梢沉了沉,臉上怒色並未加深,只面無表情,冷聲道:“看來,你的規矩學得還不夠到家。”
“母后,”四皇子忙跪過來,求情:“陳少夫人的確是鄉下孩子,不懂什麼規矩,您就看在她年紀還小的份上,從輕發落吧!”
皇后哼了一聲,冷冷:“都說了她不懂規矩,本宮若還跟她一般見識,那本宮成什麼了?”
“是啊娘娘,”旁邊小太監忙也跟着勸,“您就把她當個不懂事的貓兒狗兒……”
“世上可不見得有這麼伶俐的貓兒狗兒!”皇后冷笑,“誰家的貓兒狗兒會治疫症、還會開膛破肚給人治傷?”
丁了了糾正道:“娘娘,我一般不大開膛破肚給人治傷,我都是給人縫傷口的。”
看,到這會兒了還不懂規矩!
皇后氣得笑了:“本宮真想多養幾隻這樣的貓兒狗兒!”
這語氣不像是要發怒了。陳七鬆了一口氣,假裝把丁了了的後背往下按了按,自己開口替她解釋道:“娘娘恕罪,我娘子她不是故意衝撞的,只是她從八九歲上就沒了娘,她自己幼時又是個傻的,對母親其實半點兒記憶也沒有,所以先前聽見娘娘問起,她才會突然失態。”
“哦?不記得?”皇后輕飄飄追問。
陳七忙應聲是,“她自己不記得。我岳母體弱,一向深居簡出,村裡人也不太知道……但她是有名字的,我看見過岳母留下來的一面銅鏡,上面有字樣是‘書贈鄭氏梅娘’。”
民間嫁娶,常有在添妝之物上留有祝福之語的習俗,所以銅鏡上出現名字是的確有可能的事。所以,這個女子的母親是叫“鄭梅”或者“鄭梅娘”?
民間女子能有個名字已是稀罕,就不能更奢求什麼新意,叫作梅蘭竹菊風花雪月都是最常見的,這個名字實在沒有什麼稀奇之處。
皇后看着丁了了的臉,心裏想着的是另外一個名字。她把“鄭梅娘”這三個字反反覆復在舌尖轉了幾圈,還是搖了搖頭。
“你們沒說實話。”她道。
陳七攤手:“娘娘若不信,只能遣人到臨溪村去問了——只是,娘娘問這個做什麼呀?莫非我岳母是什麼失蹤的千金小姐、甚至皇親國戚?那我娘子豈不是……”
“行了!”皇后再次厲聲打斷了他的話,沉下臉來:“休得聒噪!”
陳七悻悻地住了嘴,猶自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我已經是陳家的滄海遺珠,莫非娘子比我更厲害,是什麼金枝玉葉的遺珠……”
皇后聽見了,氣得眉心抽了抽,忙伸手按住,沉默許久。
之後終於又抬起頭,沉聲道:“此番肅清賊寇、安定邊疆,你夫妻二人功不可沒。後續封賞本宮要與朝臣們商議之後再定,在此之前你二人便暫且安置在驛館,等候消息吧。”
“母后,”四皇子忙道,“驛館簡陋,何況人來人往長住也有許多麻煩,不如先安置在兒臣府中。”
“哦?”皇后挑眉,看着他。
四皇子沒有退,俯首道:“此番傷兵營中艱險重重,陳七公子曾經身患疫症命懸一線,其夫人也曾被人刺殺奄奄一息。他二人如今看着雖然無礙,只怕內里虛弱還不曾補過來,若再多受一番驛站暑氣蒸騰之苦,兒臣心中實在不忍。”
“你倒是個心善的。”皇后不咸不淡地道。
四皇子無話可答,唯有低頭應是。
皇后看着他頭頂的玉冠,問道:“本宮記得你先前與你三哥往來頗多吧?”
四皇子再答一聲“是”,補充道:“兒臣在宮中沒有年紀相仿的兄弟,幼時不免寂寞些。那時太子已跟隨父皇參與朝政顧不得理會兒臣,一向都是三哥帶著兒臣玩耍,所以自然親近幾分。”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所以他也不等旁人指出來,自己先從頭至尾明明白白地說完了。
皇後果然沒有旁的話說,又看向了陳七:“你先前也是與三皇子往來較多些,後來怎的又親近了四皇子?”
“娘娘啊,”陳七苦着臉拱手,“臣不過是金陵城泥水溝里出來的一條小泥鰍罷了,哪有機會親近龍子龍孫!便是先前與三殿下見過幾面,那也不過是三殿下覺得臣有趣,當個說書的先兒、唱戲的伶人賞玩一番而已!”
“哦,是嗎?”皇后滿臉都寫着不信。
陳七俯首,作出擦汗的樣子:“娘娘,這個您不能不信啊!您想想看,臣小小年紀,又要練這嘴皮子、又要討好這個討好那個,又要忙着給自己娶媳婦兒,得閑了還要抽時間去沁香渠轉轉……這幾件事就足夠忙得團團轉了,臣哪有時間去做別的喲!”
“那可不一定,”皇后冷笑道,“本宮聽說,你不但有時間陪三皇子遊山玩水逛什麼沁香渠,還有時間向他引薦你的兄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