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寧州（三）
點卯鼓畢，白子鸞在一眾將士中看見了自己么弟的身影。赤色戎裝，銀環高束，活脫脫是個少將軍的模樣，再定睛細一看青年手中的□□，儼然是父親的那柄。白子鸞看向身旁素來威嚴肅穆的不惑將軍，竟見他此時滿面笑意，連看向那青年的目光都被寵溺浸透。余光中，白之疆瞧到長子正看着自己，他也不做掩飾，直將人推下去操練將士。
“殺！”
腰腹聚氣，三點合力，白子鴻跟着長兄的號令隨將士一起練習槍法基礎。白之疆在教場邊上走動提點，步經白子鴻時有意停留在他看不見的位置，細觀他對槍法要領有無理解貫通。他見這青年蹬足扎槍，力貫寒芒，一招一式都有自己年輕時的神韻，這笑意就難免又爬上了眼角眉梢。
布戰對壘！”
白子鴻看過一圈，將自己的人選瞄向了長兄伯鳳。現在存韞還未起，長嫂又在領兵練馬，若不抓緊時機和人較量一番，自己後幾日鐵定後悔。
“還請兄長指教一二。”
“你機靈點，別被我傷着了。”
這兄弟二人甲胄相同，偏這戎裝一紺青、一赤色，遠看倒像是水火不容。兩人持槍對走，赤衣寒芒先出，弓步扎槍直向人手。紺青前手如管靜待那槍尖近膚，右手上翻速使寒芒一晃畫以弧線，輕易撥開。白子鴻見此圈槍上纏，逼人退讓隨己共纏，卻又時刻謹記不能深入太過，以免對面銀槍一攔找回攻勢。
白子鸞見么弟認真便也不再與人玩笑，□□反繞半圈向左一打便與人解開這糾纏，旋即前扎直刺人前手。白子鴻眼疾手快，速擺槍尖撥開此擊，又虛扎一槍借紅纓擾人視線后貼腰抽回。趁白子鸞追擊之際敵上我下，猛然後坐，壓桿崩其腕間。寒芒撞擊白子鸞左手的虎紋護腕，這場退進之爭也就此分出勝負。
“不錯，但臨陣不亂方才為真。鴻兒，你有空就多與伯鳳練練。”
“是，父親！”
白之疆拊掌誇讚么子的技藝，卻也不忘提及白子鸞已然出師。白子鴻回應父親時，正查看長兄伯鳳的左手有無被自己打傷。他們二人無論是比試，還是賭氣，都不能真的傷到自己的手足兄弟。
“誒，沒事！就季鳳那點力氣，能打我打多重啊。”
“是父親的槍不利了，還是你又皮糙肉厚了？趕緊，把護腕摘下來看看。”
白子鸞只好摘下左手護腕后再給人檢查一番，他看着自己么弟這副擔心的模樣，屬實覺得自己沒白疼他。白子鴻看他手上確實沒傷才鬆了口氣，可下一秒卻被人攬腰扛起扔進了雪堆里。青年一臉茫然，坐在綿綿雪中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又被樹上積雪落了滿頭。
“但是你殺我威風這事，另算。”
“伯鳳！”
白子鴻起身，反手扣住長兄上臂內側，一托腰便也將人摔進雪堆里。他扒着灌進衣領的雪，沒好氣地用鐵尖靴踢了兩腳散雪到白子鸞身上。
“蠻力莽夫。”
“季鳳，你這會兒倒和存韞站得齊。”
“怎麼，你這是在替他說和？我看你倆才像是站在一處的。”
“那他究竟是怎般惹着你了，你倒是同他說清啊。”
白子鴻伸手拉起白子鸞，並搖頭示意他，自己不想提及此事。李啟暄確實沒惹到他，是他在氣自己逾矩，不管那一瞬是不是錯覺。白子鴻低垂眼眸並未看見那丹影已然行入教場，還是白子鸞眼尖，趕忙將人推到一旁的矮牆后，叫他切莫起身。
李啟暄一出營帳便行向白子鴻的住處，他昨夜知曉了白子鴻的心意，也就突然明白這青年為何避他如凶獸又冷臉離席。他本想去哄白子鴻開心，可喚了半天卻沒聽見任何回應，這輕輕掀開帳幕向內一探看，卻沒看見白子鴻的蹤跡。所以他才會來到教場，看看此人是否與其父兄待在一處。
李啟暄原以為自己一廂情願已是傻得可以，卻沒想到白子鴻竟比他還傻，傻到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連自己的情意都不敢承認。但時日還長，他願意等也願意追，願意等他認清本心，願意追他並肩而行。
“伯鳳，子鴻哥他可曾來過？”
“嗯？他不在營帳里嗎？”
白子鴻躲在矮牆的陰影下聽着李啟暄向長兄詢問自己的去向，他如今是由身及心的想避開這個少年，想把自己藏得越嚴越好，不漏破綻。
“我想他現在應當不大願意見我。無妨，你若見到他便替我轉告一聲，就說我在帳中等他一起吃飯，讓他早些回來。”
“太子殿下難道就不怨我這麼弟如此喜怒無常啊？”
李啟暄聽罷此話先是一怔，而後便搖搖頭，笑着同白子鸞說起自己昨夜一宿未眠才想通的事情。
“伯鳳，你都不知他在宮中有多拘謹。自他見我那日起，無論是在父皇母後面前，還是面對宮娥和親衛軍，哪怕熟悉如我，都未曾失過儀態禮數。他就像是舉世難得的無瑕之玉，但也同樣承襲其寒涼，不似你我能恣意展露七情，坦誠六欲。說是喜怒無常，但出宮至今我也就只見過三次。如今他敢展露這般模樣，我才覺得他是血肉之軀。”
青年依靠着矮牆蜷膝坐在雪地上，他以為是玉塵融落自己睫羽之中，才讓這雙目看物如此朦朧。直到有溫熱在滾落中化作冰涼露滴，最終被他以手擦去時，白子鴻才知曉，那原是因為自己在哭。
“你找叔鳳談過？”
李啟暄點點頭承認了此事，而後便與這明威將軍頷首作別。李啟暄來時就看見那通往矮牆的雪地上只有一行腳印深深淺淺，交談中又瞧見白子鸞身後那兩個人形雪凹，此刻即便他再愚鈍也該明白，白子鴻正躲在那矮牆之後。
少年索性將自己想告知白子鴻的話隔牆傾訴、借人傳音，他沒有刻意哄他，只是句句情真意切，自然而然成了能慰藉他的話語。
子鴻哥，日後我來為你摘曜魄，我來為你擋風雪，不要連我都逃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