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海
我從未想過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在大海上旅行:
船艙里一片漆黑,呼吸的是柴油、汗味、霉味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嘔的空氣,船隻晃動得厲害,可以想見大海的威力。我開始嘔吐,嘔吐物像火山噴發似的從胃噴涌到口腔,給味蕾留下了酸酸澀澀的滋味后又從口腔迴流到胃,眼前沒有馬桶或者紙袋讓我一吐為快,就算有,我也吐不出來,因為我的嘴被膠帶封得嚴嚴實實。我想伸出手揉揉小腹,多少緩解一下眼前的痛苦,但只能幹着急,因為我的雙手都被反綁了。
我是在無人看管的臨時停車場被綁架的。當我打開車門準備駕車回家的時候,兩個陌生男子用槍頂住了我的后腰,把我劫持到了另一輛車上。隨後,這輛車直接開向海邊,那裏有一艘走私船在等着我們。一切的事情都在夜幕下有條不紊地進行,很難有目擊證人,而且警方最快也要等明天上班時間才知道我失蹤了。我不能不佩服這幫綁匪,從他們作案的時間和方式來看,堪稱專業。特別是他們決定把我藏在海上而不是陸地上就足以讓精明強幹的警方迷失方向。
現在,我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他們向我攤牌。他們會要多少贖金呢?五百萬,一千萬,或者更多?
不管他們的條件怎樣,我都不能爽快的一口應承。也許我會為此吃上一些皮肉之苦,但這麼做會讓他們明白我不過是個愛財如命的商人,而不會疑心我另有計謀。當我“被迫”答應他們的條件之後,我會給公司財務打電話,在交代取款密碼的時候,我會用只有我們知道的暗語告訴他我在海上。我的失蹤肯定會引起整個興州的震動,警方在得知這條線索之後必然會全力以赴。如果我能從綁匪的口中套出走私船現在行駛的方位就更有把握了。
然而,即使我的計謀能夠成功,勝負還是在五五之數,誰知道這幫綁匪會不會在關鍵的時候撕票。老實說,我不怕撕票,我早把自己這條小命交給老天了。在經歷了這麼多的風風雨雨之後,我已經心灰意冷,不再對生活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這一次不同,因為我在事隔二十多年之後,再次見到了小雪。從她的臉上依稀可辨小時候的影子,只是在清澈透亮的眼眸中多了一份剛毅和高貴的氣質。我曾經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誰想到老天對我如此眷顧,把一段嶄新的生命旅程展開在我的面前。原本我已經計劃好明天帶上精心準備的禮物去和她相認。可是這幫天殺的綁匪偏偏在這個當兒來攪我的局,一想到這我就來氣,怎麼說我也練過幾天拳腳,若讓我逮着機會,我一定要你們好看,出一出這口惡氣!
終於傳來了腳步聲和開艙門的聲音,攤牌的時候到了。
刺眼的燈光突然亮起,讓已經習慣黑暗的我眯起了眼,等我再次睜開眼,面前已經站了三個人。他們正用廣東話交談着。
我心裏嘀咕着:我和廣東人沒什麼恩怨,他們怎麼會找上我?難道他們只是流竄作案?
其中兩個人搬了張椅子放在我的面前,為首的那個人施施然在我面前坐下,他的嘴裏叼了根牙籤,牙籤在他的嘴裏滾動,似乎沒有起到剔牙的作用,而僅僅是為了擺酷。他的右臂上刺了一條青龍,讓人聯想到黑社會,比較觸目驚心的是那條青龍的龍身微微凸起,而且顏色與周圍圖案有異,明顯是一道刀疤。他面無表情地瞪着我,在他的眼中,我不過是一隻待宰的肥羊。
“你們兩個把事情搞定。”他用廣東話吩咐道。
幸好我聽得懂廣東話,但我要裝作什麼都聽不懂,這樣他們就可能在失去戒心的情況下泄露他們的機密。
一聲令下,另外兩個人立刻忙開了。其中一個在船艙里找東西,另一個把手伸進我的衣褲口袋,將裏面的東西全掏了出來,堆在為首的那人面前。
“就這些?”為首的那人表示懷疑。
“老大,全在這了。”掏我口袋那人畢恭畢敬地說。
“手機呢?”
“對,對,還有手機。上船之前我就把他的手機沒收了,免得出什麼意外。”
“拿出來!”
“老大,這款手機是今年的最新款,不如送給小弟……”
那個老大突然跳起身來,一腳把“小弟”踹翻在地,這個動作事先沒有任何徵兆,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老大!老大!”倒在地上的人苦苦哀求。
但是老大余怒未消,又狠狠補上兩腳,嘴裏還罵道:“你還懂得叫我老大?我平常是怎麼教你的?你是不是想把手機賣給大陸人,好讓大陸公安查出線索?”
“老大,我拿回去改裝一下,就在香港用,大陸公安怎麼可能查得到?”
“我明白了,你是看我這個當老大的不爽,所以想利用大陸公安把我做了。好,我今天就退位讓賢,這個老大的位置你來坐。現在你就是我老大。老大,是不是要我扶你一把你才肯原諒小弟我呀?”
另一人看情形不對,急忙擠到兩人中間。他對地上的那傢伙罵道:“阿基,你吃了豹子膽啦,敢跟老大頂嘴!老大這麼做還不是為了我們好,小心駛得萬年船你懂不懂?如果你辦事出了什麼岔子,回去荃姐不把你抽筋扒皮才怪。還不向老大道歉!”
阿基醒悟過來,連忙指天立誓:“老大,我知道錯了,如果我以後再不聽老大的話,叫我被荃姐抽筋扒皮而死!”
老大面色稍霽,命令道:“還不快動手!”
阿基奮力將手機一摔,又狠狠踏上幾腳,這款我剛買二十天的手機就這麼粉身碎骨,魂歸天國。
老大重新坐回椅子上。
“老大,東西找到了。”剛才那個勸和的人取來了一個火盆。
“還是賢叔辦事讓我放心。”老大說。
“老大過獎了,都是老大領導有方,我們做小弟的只是盡職盡責而已。”賢叔連忙謙讓。
我留意看了看這位賢叔,他的年紀被另外兩位都大些,其實也不過四十來歲,眼角額頭已經有一些滄桑的痕迹。
老大從我的錢包中揀出我的身份證,用火盆里的火點燃。
我心裏正納悶,我怎麼會跟香港黑幫扯上關係?你要錢就直說好了,幹嘛燒我的身份證?
“從今以後,這個人就在世界上消失了。”老大拿起燃着的身份證在我眼前晃動,火苗快燒到手指時才將灰燼扔進火盆。他的普通話帶有很重的廣東口音,確實是香港人無疑。
接着,他又翻開了我的錢包,裏面有兩千元現金。他隨手將錢包遞給阿基:“這一趟兄弟們辛苦了,這些錢請兄弟們喝茶。”
“謝謝老大!”阿基高興地接過錢包,又從錢包里抽出幾張信用卡問,“老大,這些怎麼處理?”
“這還要問我嗎?”
“我明白。”阿基這一回毫不猶豫地將信用卡扔進了火盆,最後將我的錢包也扔了進去,只將錢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老大又開始翻看我的名片和其他證件,邊看邊念我的各種頭銜,念完一樣燒一樣:
“家天下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
興州市人民政府國企改革高級顧問
十佳傑出青年
中國企業家協會理事
全國人大代表”
念到這裏,他頓了頓,突然用廣東話破口大罵:“Shit!荃姐是怎麼搞的,還沒弄清是什麼貨色,就要我們接下這單買賣。幹掉這麼重要的人物才收他們六十萬,以為我們是要飯的嗎?這件事鬧大了,公安會放過我們嗎?以後我們還要不要到內地做生意?這個損失怎麼算!”
我全身一震,頭腦突然變得異常清醒,連剛才因嘔吐而產生的噁心感覺都消失無蹤。——難道我遭遇的不是綁架勒贖,而是買兇殺人?
只聽阿基接口道:“這些內地人太瞧不起我們了,簡直混蛋!不如我們現在就退貨。”
“退貨”兩個字讓我心裏咯噔了一下。
老大的火爆脾氣又發作了:“退你個屁!我們已經收了人家四十萬定金,現在想要退貨,遲了!況且給錢的人是先和荃姐聯繫才找到我們的,如果我們就這麼收手,今後還怎麼在道上混?”
老大在船艙里踱了幾步,然後走到我的面前蹲下,撕開我嘴上的膠帶對我說:“老兄,我們和遠日無怨今日無仇,但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們也幫不了你。你死了之後,有仇報仇,別來找我們。”
我注意到賢叔在一旁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
“是誰想要我的命?”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連聲音都顫抖了。
“和我們聯繫的只有一個人,他不可能告訴我們真實姓名,但是聽他的口氣想要你的命的遠不只他一個人,你得罪人的本事可真不小!”
“你們想殺我,為什麼不給我一槍,反而辛辛苦苦帶我到這裏來?”我知道哀求已經無濟於事,索性問個清楚明白。
“我們有那麼傻嗎?”老大笑了,“在大陸的地盤開槍,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我有更好的主意——再過半小時我們就到公海了,我會把你沉到海底,海水的壓力和貪吃的魚兒可以保證你屍骨無存,而且我們又毀掉了你所有的證件和衣物,公安想找我們的麻煩也沒證據呀!”
我的胃一陣痙攣,再也忍不住,將反覆發酵的嘔吐物全送給了他。
此時他的表情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好半天才將沾滿穢物的衣服脫下,破口大罵,給了我臉上一腳后才匆匆離開。走之前吩咐道:“給他洗個澡,把船艙也沖乾淨。”又指着我的鼻子對我說:“你儘管喊救命,沒人會聽到的。”
阿基跟着他走了,只留下賢叔。只見賢叔從船艙的角落裏抽出一根管子,在什麼地方擰了一下開關,一股冰冷的海水劈頭蓋臉而來。很快我的全身都濕透了,但是人也清醒了不少。
我不是那麼容易認命的人。這麼多年來,我努力實踐着我創造的懶惰哲學,一次又一次地克敵制勝、化險為夷,才能獲得今天的榮耀。我常用來對付敵人的兩手就是攻其所懼和投其所好,這種方法既簡單又有效。
想起剛才賢叔的種種表現,我計上心頭。
我模仿香港電影裏厲鬼的語氣說道:“賢叔,我死了之後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你。”
賢叔嚇得連水管都拿不穩,終於失手掉到了艙板上:“別別,別來找我,冤有頭債有主,你去找你的仇人吧。”
“我不知道仇人的名字,我只認識你,是你害死我的。”我繼續加重他的壓力。
他嚇得急忙雙手合十,口中念道:“關老爺保佑,關老爺保佑!別讓他的鬼魂來找我。”
“我是冤死的,關老爺最講正義,所以他只會同情我,而不會保佑你。”我進一步打擊他。
“我給你燒紙錢,很多很多紙錢,讓你在下面風風光光的。”他幾乎是哀求了。
“我不需要紙錢,只要你放了我。這樣我不僅不會來找你,還會報答你。”我說。
“不行,老大會殺了我全家的。”
“你就說是我突然把你打暈了,然後自己跑出去投海的。”
“辦不到。你要找我就來找我吧,我一個人承擔。”賢叔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失算了,不得不緩和口氣對他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老大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你死心吧,老大不可能放過你的。”他關上了水泵,不再跟我說一句話,走了出去,牢牢鎖上了門。
不知過了多久,船速突然降了下來。艙門打開了,阿基和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走了進來,把我拖了出去。
兩道手電筒光在海面上晃動,一道來自這艘船,另一道來自前面的一艘大貨輪。聽說沿海走私的慣用手段是先將貨運到接近沿海省份的公海,由眾多內地小走私船接駁后,再分頭運進內河,這樣容易躲開稽查,這麼看來,這艘貨輪就扮演着類似的角色。
果然,老大率先登上了貨輪,接着是賢叔還有我們。
我剛剛才站穩,就聽老大說:“天快亮了,快點把事情辦完,我請兄弟們喝一杯。”
阿基和另一個人聞言撲了上來。
我大叫:“等一下,我還有話說!”
“留着和閻王爺說吧。動手!”老大絲毫不為所動。
“虧你還當人家老大,難道連一個人的臨終遺言都不敢聽嗎?”我大叫。
“好,有什麼話你快說,我們趕時間開船。”我的激將法奏效了。
“這件事是機密,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說,我保證你聽了不會後悔的。”我凝視着他,這是我最後的賭注。
他猶豫了片刻,吩咐道:“你們都退後。”
在他的所有兄弟都退出我們談話範圍之後,他走近我身邊,但還和我保持着安全距離:“你可以說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開了口:“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我知道你正在發展自己的勢力,很需要一筆秘密經費。我在香港有一個秘密戶頭,裏面存有八百萬,這筆錢只有我一個知道,取出來不會驚動香港或大陸的警方。”
“你想要什麼條件?”他問。
“你放了我,讓我到國外定居,我保證兩年內不回大陸。你只要對外宣稱我已經死了,我的仇人們給你的六十萬就可以照收,那個荃姐也不會找你麻煩。”這一把我賭的是這個老大和荃姐之間有微妙的關係,而且我看出他不是一個甘居人下的人。
“廢話!你以為有八百萬就可以收買我?我們的生意不比你的小,每天幾千萬我都收過。況且我為什麼讓你多活兩年後回大陸找我的麻煩?現在的香港已經不是九七之前的香港,你別當我是三歲小孩!”
“我知道你們做的生意很大,每天收幾千萬是很平常的事,但你想過沒有,這幾千萬裏面你能拿到幾萬?如果這些錢都是你的,我當然無話可說,可惜不是,否則你也不用冒這麼大的風險到海上奔波。至於我回大陸後會不會找你的麻煩,你完全可以放心。你救了我的命,我感激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找你的麻煩?再說香港是法治社會,要找你的麻煩一定要有證據,請問我有證據嗎?別說我找不了你的麻煩,其他人也別想找你的麻煩,因為兩年之後你已經是一幫之主了。”
我這番話似乎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他吐掉了嘴裏的牙籤笑着說:“你平常說話都是這麼動聽嗎?”
我鬆了一口氣,不讓喜悅的表情顯露在臉上:“這麼說,我們成交了?”
“誰和你成交了?”他突然變了臉,拍了一下手掌招呼手下過來,吩咐道:“馬上動手!”
他的如狼似虎的手下撲了上來,把我身上的衣服撕得稀爛,只留下一條短褲。然後用一條很粗的繩子將我捆得結結實實。
一切的努力都已經無濟於事了。
我抬起頭,仰望夜空。璀璨的群星在無邊廣闊的夜幕中閃耀着永恆的光輝,這是宇宙最豪華的劇場,每一天都上演着關於過去和未來的動人故事。他們的光芒是冷靜而安詳的,因為主角還沒有登場。海風漸漸的暖和起來,海浪漸漸地平靜下來,他們都在熱切期待着又一個動人故事的開幕。
我欲乘風歸去!
“抬起來!”
我飛起來了,就像盪鞦韆一樣被人搖晃着,是那麼舒服,那麼愜意。
“扔!”
我就像一根羽毛飛向了天空,幾個迴轉之後,落向了一個永遠寧靜,但又幽暗陰冷的世界。
我閉上了眼,任憑水花包圍了我的軀體,又旋轉着把我送向深海。
肺里的氧氣已經消耗殆盡,我喝進了第一口海水。
永別了!小雪。
2003年8月3日
《最後的榮耀》又開始更新了,這次更新將對小說結構進行大的調整,部分情節也將進行更動,所以現在大家看到的是與原版截然不同的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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