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玫瑰

第六十章 玫瑰

也許是寒流來襲,我居然感冒了,而且病得不輕。

先是喉嚨發癢,還沒什麼在意;後來開始劇烈咳嗽,整晚睡不着覺,這才發覺不對,可是吃什麼葯都不見好,一連好幾天無精打采。以前感冒我什麼葯都不吃,挺一挺就過去了,也許是現在體質不行了。

接着就有很多人來探望我,他們不是提醒我多休息、按時吃藥,而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像神父送別行將就木的上帝的子民那樣對我說:“你要堅強些,想開一點。”就好象我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似的。

陸欣也打來電話說,她之所以提出辭職是因為家裏給她的壓力,那天說的話完全不是針對我,辭職的事她會重新考慮,要我好好養病,不要胡思亂想。

天,我成什麼人了!好象我生這場病的目的就是為了騙取這樣的憐憫!那幫來探病的傢伙一定在背後笑得稀里嘩啦,以為我是因為失戀才弄得這樣狼狽。唉,為什麼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這時候生病!

被他們這樣一鬧,本來想藉此機會在酒店偷懶幾天再去公司,現在只好打消這種念頭。誰說我失戀了?

我就強撐着也不能讓他們看我的笑話!

為了讓這幫傢伙徹底死心,我偷空去了趟醫院。

我戴上絨帽,穿上厚實的羊毛衣,又用圍巾遮住嘴,在沒人認出我的情況下混出了酒店。從前一個路口右拐,再走上一段路,就是興州最繁華的街道。雖然未到周末,整條街上仍是人山人海。經過隆隆超市的門口,有一些熟悉的聲音讓我停住了腳步。仔細聽去,在嘈雜的背景中有兩個人的聲音特別熟悉。我後退幾步,朝門裏望去,想確定我是不是因為感冒而患上了聽覺障礙綜合症。讓我高興的是,我的耳朵沒毛病;讓我惶恐的是,我的眼睛是不是因為感冒而患上了視覺障礙綜合症——因為我看到的那兩個人是唐青樹和雷蕾——他們並不是在吵架,而是有說有笑。

這個世界時刻會有奇怪的事情發生,我還是別讓他們認出來的好。匆匆往前走去,與一個迎面而來的女子擦肩而過,那女子身邊跟着一位帥氣的高個男子,正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我懷疑自己看花了眼,轉過頭去凝視着她的背影——不錯,正是陸欣。她居然連我都沒認出來!我不動聲色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才笑着對自己說:“今天我究竟撞了什麼大運,碰到的全是熟人?”

很久沒有擠公車了,只有在人群中,你才會感覺到自己不過是一個食人間煙火的渺小凡人,什麼偉大,什麼抱負,全是瘋子的囈語!我突然發覺我出來的目的其實不是為了看病,那不過是把自己暫時放逐到城市旮旯里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的目的地是一家偏僻的小醫院,聽說那裏的老中醫很有名氣。名氣不名氣的倒在其次,能在中醫那裏多打發一些時間倒是真的。中醫這個行業在城市裏就像歷史博物館裏的文物,擺設的價值大於實用價值,很多時候只是為了維持中華大國的臉面而存在。好比治感冒,中醫要望聞問切,個個步驟都要細緻入微,不能出半點差錯;開出的藥方也要因人而異,配藥、劑量絕不相同,此間的種種麻煩非學識淵博及有耐心之人不能掌握,所以中醫是越老越好,而學中醫的年輕人也是越來越少。西醫就簡單多了——感冒?好,給你感冒膠囊。咳嗽?好,給你咳嗽糖漿。開完葯之後,興許還能得些藥廠醫藥代表的回扣。——真是又快捷又有經濟效益,與城市的節奏相合拍。況且熬中藥比吃西藥麻煩得多,現在的城市人比任何時候都怕麻煩,他們寧願讓時間在酒吧、迪吧里流逝,也不願為了在火爐上喘氣的藥罐多呆兩分鐘。所以西醫西藥能有今天這樣的地位實在是托懶惰的福。

在看完病,又聽老中醫發了一通對西醫的牢騷之後,我離開了醫院。我並沒有急着回酒店,時間還早,可以四處閑逛。

前面不遠就是洪塘新區——市政府舊房改造工程的一部分,也是長德集團的施工重地。這一段時間正是施工的繁忙期,奇怪的是,聽不到打樁機、攪拌機的轟鳴聲,密密麻麻如蛛網般層層交錯的腳手架上也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架大型起重機的吊臂孤零零地懸挂在半空。

我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卻聽見旁邊傳來吵鬧聲。走近一看,一群人正圍着一輛法拉利跑車爭執着什麼。身邊有兩個人跑過,其中一個人喊到:“快,看看去,出車禍了!”於是在一旁閑逛的幾個市民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也許生活太平淡乏味,人們需要用血腥的場面來增加刺激。我搖搖頭,逕自向前走去,這種事情和我無關。

“你們這群無賴,誰敢碰我一下!”一個女人的尖叫聲讓我停住了腳步。

原來是幾個男人把坐在車裏的女人拖了出來。

“我就碰你怎麼樣!”一個為首男人毫無顧忌地在那女人臉上捏了一把,惡狠狠地說:“今天你撞了人想不賠錢,休想離開這裏!”旁邊還有四五個男人隨聲附和,幾雙大手也紛紛往那女人身上招呼,聲勢頗為嚇人。

我擠進圍觀的人群,看到了躺在車前被撞的那個男子,他正抱着自己的左腿在地上打着滾,嘴裏大叫着:“我的腿斷了!我的腿斷了!”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不得不挺身而出:“大家都住手!我已經報警了,交警和救護車馬上就到。110叫我通知大家,最近有一伙人利用撞車進行詐騙,因此所有在場的人都必須到派出所進行審查,請大家耐心等幾分鐘。”

似乎是為了證明我說的話,遠處傳來了警報器的長鳴聲。

圍觀的人群突然一鬨而散。誰都知道去派出所是一件既麻煩又不吉利的事,於是懶惰的本能立刻爆發。

“喂,你們別走啊!110馬上就到,有專車送你們去派出所的,別走啊!”我伸開雙臂假意阻攔。顯然沒有人願意理我。

那幾個圍着女人的男子慌不擇路,剛才還在地上打滾的受重傷者跑在了他們前面。很快,他們乘上幾輛摩托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個女人站在原地,兩眼直瞪着那幾個男子逃走的方向,她的手臂在發抖,臉部的肌肉因氣憤而扭曲,鼻子急促地翕動着。我認出了她是誰——密歇根(亞洲)投資有限公司的高級主管茗小姐。

警報器的長鳴聲漸漸近了,又漸漸遠去——那是一輛路過的救護車。

“警察……警察在哪裏?”她怒視着我,似乎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抱歉,我並沒有報警。”

“那還不快報警!”她說話的語氣就好象我是她可以頤指氣使的手下,看來她還沒有認出我,一帆地產總裁的尊容,似乎還入不了她的法眼。

“遲了,警察來了也抓不到人了。你似乎應該先謝謝我才對!”看在她是受害者的份上,我不和她計較。

“不就是要錢嗎?拿去!一堆臭狗屎!”一個錢包重重地砸在了我身上,又落到地上。

“請不要侮辱我的人格!”我將錢包扔了回去,“如果你願意在大街上胡鬧,我還是走開為妙。”說完我掉頭就走。

才走出幾步,就聽到一個柔和得多的聲音:“等一等。”

我轉過身,歇斯底里的神氣已經在她的臉上消失,她在瑟瑟發抖,顯出女性柔弱、惹人憐愛的一面。

“會開車嗎?”她小聲問。

我點點頭。

“送我回去。”她說。

她還在情緒激動狀態,顯然不適宜開車。好人做到底,我開了車門,坐進駕駛位。

她突然將穿在身上的名貴外套脫去,狠狠地摔在滿是塵土的路上。

“這件衣服似乎沒得罪你吧?”我揶揄道。

“被臟手碰過的衣服還能穿嗎?”她毫不惋惜。

車子停在國貿大廈門口。國貿大廈的寫字樓和酒店客房都是全興州最貴的,這裏聚集了不少外商,財氣橫溢,入駐這裏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徵。

“好了,我該告辭了。”我說。

“你懂不懂規矩?”她突然說。

“什麼?”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冒出這番話。

“司機應該為女士開車門。”她說。

我火大了,我一個堂堂總裁已經把你送回家了,憑什麼還要聽你的使喚?

“你不開車門我就不下車。”她補充道。

算了,別跟這種瘋女人計較。我還得回酒店熬中藥治感冒呢。

我繞過車頭,替她開了車門。

“謝謝。”她說。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感謝的話。

“把車子停好,然後到1606房間找我。”我心裏剛有些平衡,她又命令道。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車子開走?”我挖苦道。

“那就算我送你的好了。”她面無表情地說完,轉身就走。

我尋思着:是不是從美國回來的華人都像她這麼目中無人?

我將車子開進地下車庫停好,乘電梯來到1606房間。

只要把車鑰匙還給她我就走。

可是敲了敲門,沒人回應。

我又重重敲了幾下,門居然自動開了,裏面並沒有上鎖。

一進門,並沒有半個人影,只看見地毯上一片凌亂,全是她的鞋襪和衣物,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浴室。

從浴室傳出的水聲,證明裏面有人。

“喂,我把車鑰匙放你茶几上了。”我向浴室喊道。

“請隨便坐,我馬上就好。”她回答。

“我要告辭了。”我說。

“你連等上幾分鐘的禮貌都沒有嗎?我還有事要問你。”裏面的聲音說。

等就等,難道我一個堂堂總裁還怕了你不成?就讓我看看你還有什麼名堂!

這是個裏外三間的豪華套房。真皮沙發、高檔地毯、進口原木傢具、絲質落地窗帘散發出的氣息融合著因香精油蒸發而瀰漫在空氣中的淡淡香氣,讓人渾身感到徹底的放鬆。房間裏一些小物件的擺設井然有序,都放在最順手的地方,女性特有的細心在這裏顯露無疑。與之相比,地毯上那些凌亂扔放的衣物就顯得特別礙眼。我走過去收拾了一番,將它們一一擺放好。

擺放在枱燈旁的一個花瓶引起了我的注意。花瓶本身固然是精巧典雅,花瓶里的花更是與眾不同。——那是一大束玫瑰,金色的玫瑰。我從未聽說過玫瑰有這樣的品種,走近細看,卻隱約覺得玫瑰的花瓣有異。

小心翼翼地用手觸碰,感覺到的卻是絲綢細膩的質感。再細看那綠色的枝葉,原來也是絲綢製品。這些玫瑰形態各異,不像是工廠批量生產的產品,倒像是精心製作的手工藝品。再細看製作的痕迹,卻有似曾相識之感。一時間讓我陷入了迷茫。

直到茗小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覺得這些玫瑰怎麼樣?”

一個女人穿着浴袍慵懶而優雅地斜靠在真皮沙發上,眼神自信而高貴,和剛才的茗小姐簡直有天壤之別。看來沐浴后,她已經恢復過來了。

“你的玫瑰很有特色,在哪買的?”我說。

“是我自己折的……你這樣看着我很不禮貌!我知道你想說難以置信,這種廢話我聽多了。所以,現在請你閉嘴,我要打個電話。”說完,她撥了個號碼,換了一種柔和的口氣說:“是鄭書記嗎?我是小茗……”

電話里,她傾訴了今天的遭遇。外商遭襲擊在興州是一件大事,只要鄭書記一過問,那幫小痞子就死定了。

我沒有留意聽她說什麼,只注意到她握電話機的手柔潤修長、細膩白皙,隱約可見皮膚下細細的血管。

“好了,該說你的事了。”她終於打完了電話,“請回答我的問題,你現在月薪多少?”

“一千多吧。”我瞎編道。

“我給你兩千五月薪,你的職務是我的行政助理,明天開始上班。這是我的名片,公司設在六樓,是整個國貿大廈裝修最高檔的公司,相信你不會走錯。”她說。

我頓時樂了:“你不覺得你的決定太草率了嗎?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沒有調查過我的背景,沒有查看過我的文憑,甚至沒有進行面試,這樣的招聘似乎不合常理吧?”

“我給你三千月薪,別再和我討價還價!我需要的是能力,什麼名字、背景、文憑全是一堆狗屎!至於面試,你已經通過了。”她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車鑰匙和旁邊整理好的衣物。

看樣子,她不像是和我開玩笑。想起我招聘助理的時候,那速度已經夠駭人聽聞了。而她簡直比我這個懶惰的祖宗還過分而且霸道。

我強忍着笑接過名片,嚴肅地說:“我需要考慮一下。”

“你只有二十四個小時考慮的時間!”她強調。

我點點頭,告辭出來,笑得一蹋糊塗。

回到酒店,脫下偽裝,突然想起應該吩咐酒店服務生幫我熬中藥,可是怎麼也找不到那包中藥,這才想起:是忘在茗小姐車上了。

2003年5月2日

網龍“失蹤”這幾個月來,大家已經把網龍忘記了吧?這幾個月發生了很多事,每次想要靜下心來寫點東西,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把我的計劃全部打亂。生活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也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浪漫。不是所有的奮鬥都有結果,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收穫。《最後的榮耀》我會繼續寫下去的,這是我對自己的承諾,也是對生活的承諾。感謝還在關心網龍的所有朋友們!如果你們的耐心沒有崩潰,“等待”將會是家常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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