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可以
戈格里亞勒的援助項目為期六個月。
原先的醫療團隊已經去了舊凡加克戰區,這邊的醫院只剩下了連周聲在內三個醫生,因為瘧疾不斷,破傷風病毒和皮膚性炭疽病等傳染病屢見不鮮,甲型和乙型肝炎也極為多見,所以每日醫院都極其忙碌。
方早來到這裏的第二天,就投入了工作中。
這裏的醫院條件極為惡劣,病房簡陋,甚至連分區的條件都沒有,所有病人都擁擠地分佈在好幾個房間,還源源不斷地有新病人被送入。第三天深夜,方早看到了一例狂犬病案例。
她從茅屋裏衝出來的時候,狂躁的病人正被捆綁在病床上,已經出現了流涎現象。她正想走近,卻聽見周聲一聲暴喝:“你站在那裏,別過來!”
方早被這麼一吼,忙止了步。
其實在出發前往南蘇丹前,她已經注射過狂犬病疫苗。但周聲並不知道這事。他只是聽到她的聲音,下意識地將她阻隔在危險之外。
這樣的他,說不愛她,她是不信的。
所以,她只能無助地看着那個病人因劇烈的痙攣而痛苦掙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變得平靜,躺在病床上,時不時抽搐一下。
方早走出病房,才發現外面的天已經亮了。
周聲疲憊地走出病房,才發現她沒有去休息:“你怎麼不回去?”
方早卻問:“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嗎?”
“在南蘇丹,什麼樣的情況都可能發生。”
“那你為什麼來到這裏?”她問。
那一夜的歇斯底里似乎已經從他們之間過去了,現在他們的對話就像兩個剛認識的同事一般,平靜而自然。
晨曦落在方早微微顫動的睫毛上,周聲僅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在這裏,我是忙碌的,也是平靜的。只有在這裏,我才不會想起,當初自己是怎麼為了一己私慾,而不願意回去救他的。”
阿崇已經離世了,即便不是他的原因,他還是固執地認為,如果自己當時早一點回去,阿崇就不會死去。
方早不是當事人,她不能夠確定,如果當時面臨這一選擇的是自己,她會不會處理得比他更好。或許她能夠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拿自己的腎臟去換從來不愛自己的母親的犯罪證據,或許她直到最後一刻,都無法釋懷自己被當成了籌碼,冷眼旁觀。畢竟世界上一定還可以找到其他匹配的腎源,不願意這麼做,嚴格來說沒過錯。
但說得輕鬆,沒有真正到那一刻,誰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選擇呢?
周聲一刻也沒有忘記過阿崇。所以,他一直在懲罰自己。
那個狂犬病人在來到醫院的第三天離世了。
他的屍體被家人領回去的時候,周聲就站在門口看着,口罩也沒有摘下來。
或許是看了太多生與死,他的悲傷沒有維持很久,很快,他又走進了帳篷搭建的手術室,開始做着自己日復一日的工作。
白天帳篷里的溫度超過五十度,這樣惡劣的環境,別說空調,連風扇都少得可憐,每個醫護人員身上的衣服均已濕透。
方早先前去過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營地條件雖艱苦,但比起這裏來,還是好得太多了。
方早並沒有給自己太長的適應時間,因為病人實在太多了,五花八門,什麼樣的病都有,每日她要看的病人至少幾十個,有時候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方早在這裏遇見了許多隻從書本上看過的病症:黃熱病、慢性骨髓炎、病毒性出血熱等等,但比這些更可怕的,是無法解釋出病症的病人。
這些病人大多是女性,她們的病因並不一樣,多是疼痛,有的是腹疼,有的是頭疼,還有的是肌肉疼和全身性骨骼疼痛,卻檢查不出原因,也無法下定論,最後只能開些止痛藥讓她們回去。
每每看着她們痛苦呻吟着離去,方早都覺得自己十分無能。
可這樣的情況,在南蘇丹各個地區都十分多見,這裏集結了全世界各種疑難雜症。
但更多的,還是從各個城鎮湧來的躲避戰爭的難民,他們大多都有外傷,子彈、爆炸和器械造成的各種傷口。方早多是做簡單的縫合,她的實踐經驗太少了,大手術都是營地里幾名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來完成。
直到周聲生病的那一天。
這些天來,方早與周聲的交集很少,他說不愛她,第二天便與她劃清界限,可每每她感覺到有人在看他,抬起頭,總是正好看見他閃躲的目光。
方早並不着急,她覺得來日方長。
那是一個午後,她剛為一個瘧疾病人注射了疫苗,走出病房時,發現周聲有些不對勁,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臉上都是巨大的汗滴——與炎熱造成的發汗不同,她一眼就看出來,他在發燒。
病人還有很多,剩下的幾個醫生都在手術室,他仍舊堅持在病區。
方早正想勸他回去休息,自己一個人可以搞定,可又有新的病人被送進來。
那個病人被人用擔架送進來的時候,有個年紀小的女孩已經發出了尖叫,他滿身是血,肚子上破了個巨大的洞,隱約可以看見血糊糊的內臟組織。
方早當時就泛起了噁心。
可是她很快又鎮定下來,因為在這裏,她是醫生。
她還未走近,周聲已經吩咐助手。方早才發現,他的聲音嘶啞得可怕:“馬上準備無菌手術室。”
“你生病了,不行。”
“不,方早,我可以。”周聲打斷她。
方早不知怎麼的,想起了他們的第一台手術,在那個簡陋的災后臨時搭建的病房裏,周聲也是用這樣堅定的眼神看着她。
他是周。
他能夠在槍戰中堅持完成開胸手術,他不顧自己的生命去過前線戰區,他救活了無數的病人,他是無國界醫生中的傳奇。
無論是在來到南蘇丹之前,還是之後,關於周的事迹,她聽了不少。
他是戈格里亞勒最具盛譽的醫生。
方早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是可以的,他從不會將病人的生命當成玩笑。
只是,方早仍舊搖頭:“你可以,但是我也可以。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會被鮮血嚇退的女孩了,周聲,我也是個醫生。現在的情況,我能夠比你更快更好地完成手術。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就像當初我相信你那樣。
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