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

郡王

薛斐顯然早就料到姓祝的公子哥兒無法招架各路親戚的噓寒問暖,一定會跑出來避風頭,便十分有先見之明地備起了茶在府上等。許是這兩位真有什麼禍害到了同一個點上的心有靈犀,這廂薛公子才把茶水準備完畢,那廂祝臨便匆匆進了門。

此薛府並非薛氏祖宅,而是薛斐入朝為官后皇帝才賜下來的府邸。薛斐公子雖年紀輕了些,這一路做上侍郎的經歷卻是曲折得可以寫一折話本子。

薛氏不同於京中其他世家,世世代代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良,也因此頗為朝中權貴所不容。薛斐出生那年,薛老爺子正受了排擠被貶出京,去那天高皇帝遠的黃州做知州,這襁褓之中的薛斐公子便也跟着受了不少折騰。黃州窮苦,薛小公子又偏這時候染了病,醫治之事便也不得已拖了又拖,直把身子骨拖差了,做了好些年病秧子。

薛斐三歲時,祝臨他爹祝老爺子許是覺得一人對付當時得寵的邱相有些困難,這才想起來為薛公翻了案。薛公便終於在那黃州等來了心心念念的聖旨,馬不停蹄地回了京,連帶着也對祝丞相千恩萬謝。

可沒過幾年,薛老爺子那犟脾氣又惹上了個不得了的人物,把人家激得狗急跳牆動了殺心,差點沒被一場大火燒死。但沒燒死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最後老爺子在喪妻之痛下大病一場,來年冬里就去了。更要命的是,薛家祖上傳下來個摳門的毛病,不樂意納些除了觀賞什麼作用也起不到的美姬在府里吃乾飯,因而薛公撒手人寰后,薛家竟只剩了薛斐這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子撐門戶。

薛斐公子早年過的苦,弱不禁風的身子骨才見好薛公就去了,那之後明裡暗裏的打壓不知一個人頂了多少,竟還是憑着本事混出了個“神童”名號,令人嘖嘖稱奇。更有意思的是,這位讀書淘氣兩不耽誤,一邊在學業上壓迫京中紈絝們,一邊時不時帶領着祝臨大少爺欺行霸市,揍了不少花花公子,簡直可謂是前無古人了。

前無古人的舊時“神童”淡笑着迎祝公子進了院子,不緊不慢地將袖子微微往上卷了卷,以極其優雅的姿態拎起茶壺,向原已擺好的杯中注入了色澤亮麗的茶水:“坐吧,我就料到你會來。”

換上常服的祝大少爺從善如流地落座,果不其然又是一身黑,好似刻意坐實京中“黑烏鴉”名號一般。他很給面子地將那新茶端起來抿了一口,表情認真地品味了一番后眼中微微發亮:“這茶真不錯,回頭勻點給我?”

“自然可以,其實本就是給你備着的。我方收到這茶時便覺得挺合你舊時喜好,又想着你在南疆也沒什麼機會品茶,五年前的喜好應當是未曾變過,故而只喝了一次便攢下等你回京。如今倒是印證了我的想法。”薛斐輕輕撩了下袍子坐在他對面,一舉一動都賞心悅目得似乎超脫了世俗,亦是同對方一般抿了口茶,直到茶水中的絲絲清苦在唇舌間淡到消彌才重入凡塵,擺脫了老僧入定般的動作看向已然及冠的少年將軍。

“那可要多謝斐哥哥了。”許是還記着城門口那一遭,祝臨又頗為戲謔地搬出了“斐哥哥”這個稱呼,語氣也很是有些油腔滑調的態勢,硬生生將這風雅的場景弄的不正經起來。

但薛斐既然能與他玩到一塊去,顯然也不是什麼麵皮薄到這點玩笑都開不起的人。“斐哥哥”臉都不紅一下地輕輕笑了笑,就着那茶水把即將出口的正經事咽了回去,順着這話道:“不用客氣,臨弟弟。”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祝臨後面的調侃之語兀的被這一聲“弟弟”堵了個嚴實,卻絲毫沒有不快,反而甚是欣慰地笑出了聲,渾身上下都透着十分標準的花花公子式沒皮沒臉:“哎,你別說,在軍中裝嚴肅裝久了,現在覺得有人跟自己嗆聲都是好的。”

薛斐輕輕挑眉,又抿了口茶水,本欲換個話題說些正經事,卻見他一直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不自覺將正經事再次拋開,失笑道:“你盯着我作甚?”

“自然是覺得子卓兄生的越發俊俏了,忍不住想多看幾眼。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還望子卓兄多擔待。”祝臨已然將茶杯放到了一邊,此刻一隻胳膊肘抵着桌面,手撐着下巴,整個人都憊懶地倚着桌緣,原就束得不嚴謹的頭髮掉下幾縷,稀稀落落地碎了幾厘日光,一副誓要將沒皮沒臉進行到底的態勢。

薛斐頭回聽他喚自己表字,一時間竟是有種新奇的趣味,但卻也着實不願意再同他嬉鬧下去了,便沒接這話,思量片刻后又為兩人滿了杯中茶水,正色道:“我上回的書信你可收到了?”

“收到了,”祝臨瞬間收了那副紈絝子弟嘴臉,只用了片刻便坐直,將渾身上下的戲謔收拾的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靠譜氣息,“只是收到沒幾日便接到了歸京的旨意,所以未曾回信。我本想順着趙墉一案將趙氏犯的事兒全都拖出來放到聖上面前,可惜趙墉嘴太緊。未曾想趙午這小老兒竟這般有手段,只斷了趙墉這一尾便保全了剩下所有勢力。”

薛斐將色澤上佳的白瓷杯遞到嘴邊凝神聽着,半晌,毫不意外地勾起唇角,將那口茶水飲盡:“本該如此。趙墉與匈奴人勾結一事趙午應當是不知情的。趙午此人雖說不擇手段了些,卻不會去做那損人不利己的事。既然此案本就與趙家無關,只干趙墉一人的私慾,趙墉又不是恨透了家族的人,自然是不會將趙氏拉下水。”

祝臨靜靜聽完,垂眸略作思索,又有些不解地偏了偏頭仔細瞧着薛斐:“早年待在京城時年紀尚幼沒注意到問題,如今回朝才覺得哪兒哪兒都是問題。這趙氏……也不是什麼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只是近些年才興盛起來,自視新貴。可這興盛總有個契機……他們的契機又是什麼呢?”

“趙氏發跡是在陛下登基以後,明面上能知道的是,最初有位趙家的小姐入宮,寵冠一時。那位從采女一直做到了賢妃,對家族子弟也多有提攜。後來賢妃薨了,趙家受了提攜入朝的官員又送了如今的趙婕妤入宮,方才延續榮寵至今。”薛斐早先便將該打聽的都打聽好了,大約也自個兒細細揣度過一番,此時不用刻意去想便能脫口而出。可這說法糊弄糊弄一般人還行,糊弄這兩位卻是差得太多,也難怪薛大人語氣如此嘲諷了。

“好笑,陛下哪是那般昏庸的人?”祝臨實在沒忍住,硬是昧着良心讚美起皇帝也要在這騙鬼的說法上踩一腳。

薛斐大約也是聽他這話實在虛偽了些,慌放下茶杯怕待會忍不住噴出來,失笑道:“我也是這麼覺得,所以越發狐疑地查了下去。結果發現……你猜猜我發現了什麼?”

“這我哪猜的到?不過既跟趙氏關聯,必然不是什麼好事。”祝臨挑眉,做好了洗耳恭聽的架勢。

薛斐收了笑容,眼底浮起絲絲冷意:“雖然找不到十分有力的證據,但我可以肯定地說,趙氏在向一些除了家世什麼都沒有的酒囊飯袋出售官位。”

祝臨對以趙家人為首在朝中掀起的這股子歪風邪氣早有了解,並不怎麼意外,反倒是注意到了另一個問題:“我朝官吏選拔一貫嚴格,考績也算不上鬆懈。他們做這等事不奇怪,但怎麼做成的就有些奇怪了……況且,這也不能解釋他們的突然發跡。”

“這也是我所想不通的,”薛斐微微顰眉,輕輕嘆了口氣,一根白玉般的手指在桌面有一下無一下地敲着,略微思索了一會兒才接着道,“更令人費解的是,趙氏本家子弟的日子都過得十分清簡,絲毫不見奢侈之風。我特意派人去暗中查證,發現這簡樸是實打實的,竟不是做的表面功夫。他們現在既然都這麼大着膽子賣官鬻爵了,不可能生意不好。生意好必然是斂了不少財才對,可斂財又不是用來自己揮霍,這就值得考量了。說什麼給子孫後代留個家底的話我是不信的,可就算是……”似乎是卡在了某個敏感詞上,他住了口,一雙清明的眸子直直與祝臨對上。

祝臨心下瞭然,十分有默契地接上了他的話,就算是要謀反:“他們家也全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沒一個能跟兵權扯上關係。而朝廷早就禁了私兵,他們不可能弄到足夠的兵力。”所以謀反一說,目前看來還是有些牽強了。

薛斐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但祝臨知曉自己確實說到了點子上。被擱置在一旁有了些時候的茶水漸漸涼透,祝大公子也絲毫不見嫌棄,十分寬宏大量地將之收容了。見對面的人還擰着眉垂眸深思着,他心思一動,有幾分刻意地賣起乖來:“阿斐,你也不必憂思過多。朝中這般形勢維持已久,想要將趙氏連根拔起也非一日之功。只要我們繼續查下去,必然能抓到他們的把柄的。你大可放開手腳,總歸如今我也回京了,時時處處也能幫襯你幾分。”

眼見着對方毫無預兆地變了副面孔,似乎給他條尾巴就能搖起來,薛斐再多的憂慮也皺不起眉了,有些好笑地道:“是,我是不是還要多謝大將軍啊?”

“多謝倒不至於,”祝臨見他憂色消退,便放下了心,又恢復了一貫的戲謔模樣,整個人往前傾身,頗不着調地輕輕挑了挑眉,竟有幾分話本中輕浮採花賊的神韻,“這京中的人,一個比一個精。像我這種沒什麼心機的,怕是一不留神就給人算計了去。我看阿斐是個精明的,只想問上一句,如果有誰對我出手,你救不救我?”

薛斐大概是被他一句“沒什麼心機”這種虛偽至極的形容噁心了一下,定定望着他一雙含笑的眼半晌,這才緩緩道了句:“必然會儘力而為。”

方得寸進尺完了的大將軍聽罷回答也沒有立馬抽身,而是繼續盯着這雙過分冷靜的眸子,直到對方忍不住先一步移開視線才輕笑一聲坐回原位,又將話題岔開:“也不知這次趙墉的案子能得個什麼結果。”

涼薄的微風忽地看上了祝臨的頭髮,十分霸道地近前來宣示主權,與之纏纏綿綿地你儂我儂了會,擾得他被烏黑的髮絲擋着視線看不清薛斐的臉色,只能摸瞎聽到對方不帶多少感情的話語:“趙墉的罪行按我朝律例是可以在西漠就斬首的,但陛下卻執意要下旨讓你將他押送回京,這本就已經是一種袒護。能得到這種結果,那位趙婕妤想是也費了不少的功夫。所以我猜,趙墉怕是也死不了了,最多判個流放。不過想來憑趙家人的本事……”

叛國之罪,在這寬厚仁慈的楚國,竟連流放都還要斟酌。

言語頓在了這處,兩人許是都覺得荒謬得不知還能說什麼好,只得任沉默肆虐。

祝臨有些煩躁地將亂了的髮絲撥弄幾下,十分敷衍地順到一邊,漸漸出了神。

薛斐一動不動地坐了會兒,似是覺得這樣的氣氛過於沉重,思索片刻決定再說些別的:“我忽然想起,你上次回信時似乎提到了平陵王?”

祝臨還在兀自思索趙墉的事兒,沒有即刻回應,過了些時候才回過神,有些遲緩地答道:“啊……哦是,我提他是因為……覺得這人很是奇怪。正兒八經一個郡王,放着閑散日子不過,跑去南疆跟我們受了快一年的苦,一直到我回京了才不情不願回了封地。若說他是去盡忠報國的,他也沒怎麼摻合過戰事。若說他是存了不當的心思想要拿到南疆駐軍的軍權……也不太像。”

薛斐聽他十分認真地將滿腹狐疑細細分析了一遍,一時竟有些猶豫該不該將真相說出來,直到對上他疑惑得不似作假的目光后才有些艱難地開口:“我覺得,他是為了你去的。”

“為了我?”祝臨短暫地拋開自己的狐疑,十分紈絝地一挑眉,“我在南疆帶兵打仗幾乎算得上是朝不保夕,他圖我點什麼?難道圖我的美色不成?”

薛斐眼都不眨地盯了眼前這隻憑藉沒皮沒臉的功力撞上死耗子的瞎貓一會兒,直盯得這隻貓毛都要炸起來了才嘆了口氣,情緒晦澀地道:“也不是沒這種可能。平陵王他……是個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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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性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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