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柯

爛柯

薛斐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牆頭淺青的棗色,隔壁是位為朝廷兢兢業業謀劃了大半生卻因南閣案牽連被全家抄斬的老大人的舊府,那座破落院戶早年被皇帝賜給國舅,後來國舅爺舉家奔喪請辭離了京就此未歸,這座府邸便荒廢了。

如今寒來暑往數載,那頭沒人打理的棗樹順着牆頭探|進了薛府,正是棗青時節。

蕭峴把他看守起來顯然不是像一開始說的那樣要從他口中逼問出九皇子的下落,但見了那日蕭峴言行,他亦不覺得對方關他是為了用作人質威脅那些可能反抗的勢力——畢竟不管是他還是蕭峴自己心裏都明鏡似的,無論是哪方勢力打着誅殺反賊的旗號站出來,他薛斐都會是最快被捨棄的那一個。

“薛大人,現在可以跟本殿走了嗎?”蕭峴突然出聲打斷了薛斐的思緒,倒是一副溫和守禮的模樣,好似薛斐只是他請的一個普通客人般。

薛斐見怪不怪地捋了捋袖口,將目光緩緩挪到他身上:“方才王爺還沒回答我。今日可是王爺的登基大典,為何王爺不去授禮,卻來我薛府喝茶?如此這般匆匆,又是要帶我去哪?”

“登基大典上倒是會有場好戲,薛大人難道不知道嗎?本殿要做什麼做不勞薛大人關心,如今薛大人受制於我,只需要按照我的意思隨我進宮就好。”蕭峴微微挑起眉梢,走近至薛斐身旁,難得地盯住薛斐仔細打量起來。按理說他斷袖一事名聲在外,本該是比普通男子更能欣賞男子的容貌氣度,可進京這些天他關着薛斐時不時便要按着自己的心情前來“叨擾”,竟沒有一次誇過薛斐這公認的上京第一美男子相貌好。

薛斐被他看得有些不適,撇開眼便行進幾步:“既然要進宮,王爺還是少在薛府浪費時間的好。”

“薛大人如此聽話,真是個難能的聰明人,”蕭峴滿意地笑了,淡淡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幾個士卒與進京前新封的將軍,走上去與薛斐並肩,“想來祝成皋雖說模樣像他,性子與氣度卻半分不像他,你這個與他毫無親緣關係的人性子倒更像他些,大約武將與文人到底還是不同。”

“王爺說話倒是越發沒頭沒尾了。”薛斐冷笑一聲,這段時間以來蕭峴倒是時不時說兩句莫名的言語,可又往往只說個開頭,每當他想去揣度深意便急急收住,若非是他為了活命不好過於激怒蕭峴,實在想跟這叫人惱火的傢伙動一次手。

這次蕭峴比起從前卻好似沒了那麼多顧忌,輕嘆一聲主動笑道:“你與成皋是……是總角之交,大約卻不知道他還有個舅舅吧?”

“祝先夫人[注1]去得早,倒是未曾見過鍾氏那一支與祝家走動,更不曾聽聞過他舅舅。”薛斐垂眸,他知曉沈瑜不會讓蕭峴安安穩穩舉行登基大典,這麼久沒見着蕭峴和他身邊的人露出一點遇見了麻煩的神色,那麼必定是沈瑜一直隱忍不發在等時機——在等這場登基大典。越是到了這種時候其實薛斐的處境便越是危險,但薛斐卻覺得蕭峴越發平靜了,連帶着自己竟也找不出太多即將受戮的危機感來。

可他清楚他得想辦法在蕭峴手底下活下來,所以口頭上也不自覺多順着蕭峴了幾分。

“你自然沒處聽聞,畢竟他未及冠便死了,那時你與祝成皋還是孩子,”蕭峴一時露出點悵然的神色來,可等薛斐抬眸去看他眼睛,那眸底又只剩幽幽的暗色,“還是被先皇親自下令杖殺的,知道內情的人不敢提,不知道內情的人也不敢問,他就那麼被扔到了城郊貧民們的亂葬崗上,只有些許幾個當年的人還記得。”

“此人……與王爺有淵源?”薛斐一時摸不清方才在他身上感覺出的那一瞬間的傷懷是真是假,有些驚疑地皺了眉。

可蕭峴似嘲非嘲地笑了聲,抬眼再看薛斐時眸中褪去了其餘所有情緒,只剩下不冷不熱的認真[注2]:“你們都知道我對祝成皋特殊,只是多數人覺得我是個斷袖,對他好便理所當然想到我是對他有心思。可你們猜錯了,我只是覺得我怎麼也該算他半個舅夫了,他幼時失了娘親,親舅舅又因為我丟了命,母族沒勢力,祝丞相便對他不聞不問,我總要管管他。”

薛斐驚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想起他們原該是敵對的關係,只好避開蕭峴的眼睛,輕咳一聲:“那……他舅舅怎麼會被先帝杖殺?”雖然他從蕭峴的表現中感覺得出,這件事對蕭峴而言定然是多年的傷疤,可如今既然對方都主動提了,他實在沒那個理由不順着話茬往下問。

“因為我與他情投意合互通了心意,可我們的關係被‘見不得宮中污穢骯髒之事’的太子爺捅到了先皇面前,”蕭峴極冷極冷地低笑了聲,“先皇哪是能容得皇室聲名受半分損害的人。”

蕭峴沒有急着繼續往下講,但後面發生了什麼其實他不說薛斐也能猜出來,無非是當年的定安帝難以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個斷袖勃然大怒將兩人抓到面前,為了所謂的皇室體統強行拆散。

不,祝臨那舅舅死了,看來定安帝比這還要狠些,大約是念着蕭峴是自家兒子,以自家兒子學壞定然是旁人教的這等理由將殺意全發泄在了祝臨那位小舅舅身上,打死了事,爾後便將蕭峴放逐出京。

“我知道他是因我而死,”蕭峴看他神色彷彿想明白了個中關節,終於再度出聲甚至笑了起來,可笑聲里沒半分笑意,“他是祝成皋母親在京城唯一一個可以作依靠的母族親眷,他因我而死,我對不起他們。所以後來祝成皋參軍,我過了些年也想辦法,冒着被京中皇室懷疑心思不純的風險去了南疆,那邊危險得很又是戰場上,我總得替那去了地底下的姐弟倆看顧着他些。”

可他也儘力試圖保全過鍾煥,他堂堂七尺男兒,跪在御書房跟定安帝磕頭哭求,賭咒發誓只要定安帝饒鍾煥不死他保證這輩子都不會再跟鍾煥見面也不會再跟任何男子生那“斷袖之情”。

薛斐也生了幾分惻隱之心,不忍再繼續看蕭峴自揭傷疤,便不再接着問,兩人沉默着進了宮門,又進了御書房,薛斐忽地聽到遠處舉辦登基大典的方向好生熱鬧,忍不住抬眼去望,未曾想叫蕭峴按住了肩膀。

“父皇登基時也是這麼熱鬧,那時我年紀尚小但也懂了一些事,還是太子妃的母后悄悄與我說,我以後也要這樣風風光光,”蕭峴垂眸看着薛斐,眼底逐漸泛起了些森冷的情緒,“我風光嗎,薛大人?”

薛斐竟意外覺得眼前之人有些可憐。

許久,他嘆了口氣,將不該有的情緒收斂好:“既是要風光,王爺怎的還不去,反倒在這拉着我閑話?”

“薛大人何必明知故問呢,登基大典我辦不成了,我做不了皇帝,沈家那位大公子、文任之文大人、大理寺小蘇大人,還有許許多多你們的人,準備好了萬言書等着我呢。”蕭峴輕描淡寫地點出了沈瑜謀划已久的結果,一時倒是平靜得叫薛斐疑心一切都是他做的局。

薛斐狠狠皺起眉站直了身子,情急之下也揪住了蕭峴的衣領:“你都知道?你是不是布好了局等着他們自投羅網?那阿臨他……”

“薛大人太高估我了,佈局把他們全殺了,讓朝中無人可用內憂外患,叫楚國江山陷入不知要燒多少年的戰火中去?我還沒那個膽子,也沒那個腦子。”蕭峴嗤笑一聲,不以為意地抓住他的手腕將自己的衣領解救了出來。

薛斐自然是知道蕭峴要是真敢動手最後絕對也討不到什麼好,只是對方這般反應叫他心下不安,總覺得下一秒這人就要做些什麼似的。

然而蕭峴並沒有急着做什麼,反倒回到椅子上坐下了,淡淡衝著薛斐挑了下眉:“外頭熱鬧得很,薛大人出不去,我不想出去,不妨薛大人自行找個地方落座,我許多年未曾與人談過心了,今日難得有興緻。”

薛斐也不知抱着什麼樣的心情,壓着情緒打量了他一番過後,便依言尋了個軟墊與椅子坐下了。

“你們是真的很不希望我做皇帝,”蕭峴貌似頭疼一般按住了太陽穴,微微闔上眸子,“怎麼說如今上京城也把持在我手裏,也敢寫萬言書在這種日子裏站出來鬧事,真不怕我一個不高興把你們全殺了?我可是個謀權篡位的反賊,又不是什麼脾氣和善的千古明君。”

薛斐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去面對蕭峴,他本不該同情一個與自己立場相悖的反賊,便只好偏開頭不與蕭峴視線相接:“其實一直以來我都不明白,既然王爺不是什麼脾氣和善的人,我於王爺也沒什麼利用價值,王爺平白留我到現在的目的是什麼?你可不像是個傻到能覺得外頭那些人會因為顧及到我的命而放棄對付你的人。”

“不殺你還不好?”蕭峴垂下眸,因為祝臨的關係,他對薛斐的態度也一貫比對其他人好。

薛斐終於抬眼看了過來,定定盯他半晌才道:“當然好,我不想死,我還要回去見阿臨。可是你我立場不同,我本以為你會想殺了我的理由有很多。”

“你不是要回去見他嗎,”蕭峴閉上眼,這下薛斐是徹底不能看他眼裏的情緒了,也不知他停頓許久是為了什麼,但等他睜開眼再開口,卻又毫無情緒地笑了聲,“你就當我只是不想祝成皋將來會跟我一樣而已,看在他是阿煥外甥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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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也不知道這個稱謂應該怎麼叫比較恰當,某個人死去的妻子當面應該叫“先夫人”的,但是不當面總感覺怪怪的,這裏要是還有問題歡迎指正。

[注2]:我的語文沒那麼差我不是用詞不當也不是語法問題。

更的慢別問原因,問就是寫不出來不想硬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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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性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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