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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姐,這年頭已經不作興帶球跑了。你的子宮是自由的。”

盧灣重慶南路到S大隻隔百米的教職大院,這裏屬於新式里弄,有棟兩層獨戶的小樓,房牌49號。粉牆黛瓦,爬山虎傍樓而生,鐵藝圈攏的庭院裏,藤本月季、葡萄藤架,一草一木處處彰顯着主人的匠心與詩情。

花果冬里披霜,夏里躍躍。親手設計這些的譚主任告訴女兒,

這就是我們的“襄陽城樓”。

雖然你的單名是昭,但實際上我家囡囡的性格更肖似郭襄。

同理,爸爸就是郭靖大俠,你媽媽是黃蓉幫主。

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就是我義守襄陽捐生殉國去了。

不必挂念,昭昭,

英雄總在落幕時永生。

*

梁昭第N次接到街道辦關於舊區改造電話的時候,梁瑛女士還是不肯把老屋的鑰匙以及產權證交與她。

大清老早地,沒吃飯,母女倆就在客堂間吵起來了。梁女士擋在存放體己的樟木箱子前,氣得青筋發粗,“街道辦年年都要打電話搞名堂。雷聲大雨點小地,也就你當真!哪家像你這樣傻,哦,外人嘴皮一搭,就巴不得早早交鑰匙了、賣房子了。那殯儀館給你打電話你送不送我去火葬嘛!”

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都沒個太平。當然也是有緣故的。

梁瑛原先剛過門的時候跟着丈夫住大院,後來為了孩子就學各方便利,一家三口才搬離了老屋。那房子當初由校辦分配,屬於個人產權,時過境遷,如今譚主任辭世多年,梁女士念舊的緣故,一直留着房子沒動。

人不去住,心寄在那裏。隔三差五還過去洒掃。

房子是沒什麼變化,即便在歲月里斑駁了骨架,外形還幾乎如初。可人是一年老似一年的,平日裏有很多街坊姐妹都勸梁瑛,“你不可能到死守着它,那房子出了還能變現,給你姑娘貼補點家私。逝者如斯,活的人永遠比故去的更要緊。”

大道理說來簡單,只是知易行難。這些年梁瑛也一味地教育女兒,“父母把孩子帶到世上第一天起,就是別離的開始。我和你爸爸都不會一輩子陪你,日子說到底是給自己過的。”

但問題真難到自己頭上,她又鑽牛角尖了。

理由無他,她放不下老譚。都說人死如燈滅,而唯有這至親者才明白,燈是滅了,那蠟還是燙的,還燎着活的人久久意難平。

“不是賣呀。只是現在街道辦有規劃,我們業主自然要配合。”說是吵,其實主要是梁女士單方面光火。工作之後梁昭很少與媽媽正面衝突了。所謂老小孩、老小孩,人一上年紀就很容易敏感也情緒化。

“我不管,你張口閉口管我要鑰匙。別的都好說,就這個碰不得。”

梁女士急得跺腳。梁昭生生被逗笑了,頭一歪故意臊白她,“梁女士,我們家水缸里那條鯽魚不見了。”

什麼跟什麼,梁瑛沒反應過來,“瞎話!將將去看還在的。”

“現在不在了呀,蹦出來了,離了水還歡蹦亂跳地。”

“滾滾滾!”

裏間的外婆聽到動靜,出來在門口磕磕拐杖,“要死哦,兩個炮仗精,大早上的在這大一聲小一聲地當門神。也不怕街坊笑話!”

她心想你們娘倆這樣,我還不如回去呢,吵死個人了!

梁老太太.祖籍南京,底下七個女兒,七片“琉璃瓦”。梁瑛是老么,如今姐姐們老的老病的病也去得差不多了,各家小輩又各有生計,小時候筷子握太長嫁遠了,就梁瑛顧得上老母親。這才趁着過年把她接過來,說是住上個把月,實際的打算是,“乾脆您老也別回去了。留下來我們娘倆互相有個照應。”

老太太死活不肯,“別看你現在三分鐘熱度,有勁得很。將來我吃喝拉撒全不能自理了,你要嫌我老不死的,要恨不得刨個坑就地把我埋了的!壽則多辱,老話准有理。”

有理沒理的也就那樣罷。日子還不是過一天算一天。

梁昭是支持外婆過來住的。為此,年前還請人將屋子裏裡外外翻修了一通,這是淮海路上一處石庫門,原是個老公房。設施很老化了,到處朽敗殘生地,可難為了裝修團隊。好容易竣工那天正巧是小年,祖孫三人在門口照了張全家福。

那天,梁昭問外婆“新房子”好看伐?

外婆輕描淡寫,“物當是……比人堅牢吧。”

一句話叫梁昭記到現在。她鮮少敢把負面情緒轉嫁給梁女士,但其實她又何嘗不是,

從來沒放下譚主任呢?

21歲之前的梁昭人生都還算順遂。父寵母慣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升學路上也一直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活得尤為自我,她甚至鮮少共情同學朋友嘴裏的清苦,或者文學作品裏死別的意義,她總覺得那是別人的人生劇本,與我何干,我的家庭是最最穩固的正三角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稀鬆平常又歷久彌新,會一輩子這般靜好下去。

直到這樣的驕傲乃至自負,在她實習那年,隨父親的骸骨一道燒得凈光凈。

現如今的梁昭懼怕一切死或者腐爛的東西。

因此,昨晚她才實話告訴顧岐安,“是,我們不過是露水情緣,嚴格來講,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地基。但正如你所言,我的子宮是自由的,我完全可以做主去或留。去的話,我一個最最怕死的人是不敢做那種手術的,孩子又何辜;留呢,對不起,我大好的人生與事業才剛起步,單親媽媽的名號恕難擔待。”

“你作為醫生最該清楚,生命高於一切,在生死面前任何外物都渺小至極。”

說到這,顧某人單手作打斷狀,嚴肅凝視她,下頜微微繃著,“你先說清楚,這只是個意外?”很矛盾的進退點,他依舊認為梁昭有算計之嫌。

呵,提褲子不買賬的臭人。梁昭厭世風的臉上,掛着再譏誚不過的神色,

“顧醫生,我們從頭到尾不都是場意外?”

是的……

連開局都是場意外。

五個月前,梁昭和顧錚的婚姻徹底走向了終局。分開得極不體面,婚證與財產的割分是一說,日光之下無新事,二人同在一家公司的緣故,外面多少張嘴好的歹的都討伐遍了。這世道說是進步其實還是原樣,甚至開倒車,讓你剖腹自證的人也從來不是為了看裏面有幾碗涼粉,只想在流言裏定義你的人生,

他們喜聞樂見的人生。

比如好好的人為什麼離婚,日子過不下去它總有因由呀,要麼出軌要麼大難臨頭各自飛唄,當真如此那也是他們該……

如是種種。

梁昭深夜給好友濮素去電的時候,真真切切傾訴道,我彷彿看見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被“婚”字殺了。

婚姻哪有意義可言?也從來辯不出個對錯。只有我面對的那個人才有意義,濮素,我一直以為顧錚是對的人……

好友一連潦倒了數日,渾不像以往的鮮活強悍,濮素乾脆勸她出來散散心,“別老是悶在家裏,你當坐牢子啊,坐牢子還能光合作用呢。軀體不活絡思想也會僵化的。”

三催四請好幾發,才算請佛爺般地把梁昭喊出家門。出來也沒有油頭垢面,是用心捯飭過的。

分開后總要較勁過得比你好是什麼心理,梁昭不承認有,也不會和濮素討論。她只是口不對心地讓自己足夠光鮮,讓那滴眼淚即便風乾了,嘴角至少有笑意的痕迹。

惡俗的窮洒脫之下,破罐子破摔,甚至由衷期許一場艷遇。

以毒攻毒,從一個男人的墳墓,走向另一個男人的重生。

這些年,圈子裏小姐妹的娛樂方式還是老樣子。無外乎約飯喝酒、打牌唱歌。

那陣子濮素的自媒體創業來到新拐點,前度某天聯絡到她,說手裏有個項目有意願合作。二人才“再續前緣”,之所以打引號,是因為濮素義正辭嚴地警告過他,一切交際僅限公務範疇,私人感情一概免談。

你覺得我會吃回頭草?放屁,回鍋飯餿得緊,破鏡重新粘起來不嫌扎手啊!錢不比前男友香呀,老娘跟誰過不去都不會跟錢結梁子。

為此,幾個姐妹還集體給那人送外號:錢男友。

那“錢男友”梁昭其實也認識,原先沒下任的時候,她作為親友團還會過他。S大畢業的,之後就回鄉打拚了。來趟上海也是難得,自然要把老同窗叫來敘敘契闊。

就這麼因緣際會之下,梁昭一身盛裝赴約的路上,還以為多精緻的姐妹趴呢,結果包廂門一推,兩桌麻將。俱在殺紅眼狀態,煙霧裏各種正的邪的段子,梁昭頓時覺得被好友耍了,就站在那裏,手擱着門把,

無情也動人地奚落,“濮小姐,請問我現在裝病跳票還來得及嘛?”

濮素曾經妒忌本能地指摘過昭昭,長得太好看了。不是通俗認知上的美,是在骨不在皮那種。高級臉,無言時冷,莞爾時靈,沒當超模都可惜了。

是以她在這種男女局裏從來是主咖般的地位。彼時戲謔完也果不其然,眾人幾乎全體挑頭望她。

只有一人例外。

那人咬着煙坐在莊家位,面容肅穆,專心做牌的樣子。煙迷眼了,才施施然摘下,同時右手把盲摸的牌翻開,

薄藍色煙霧彌散開來,梁昭才得以打量他的臉,嗯,夠俊朗,一雙桃花眼極為招人看,來自美人對美人的“同行”式認可。只是,

怎麼還有些……眼熟呢?

直到那人歪頭點煙的同時宣佈自己胡牌了,

場內才有人分別喊了他們的名字,一齊出聲:

“顧岐安。”

“梁昭。”

二人,才如麻將里你打的正是我要聽的牌那般,

目光相會,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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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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