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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其實是個雨夜。一伙人倒也有興緻,雅俗共賞,找了家仿古茶樓。包廂窗外就是條抄手游廊。
夜色里數不盡的飽脹花骨朵,香味濕漉漉地,贈人一鼻子夏天。
喊梁昭的是“錢男友”,說久違了,快快坐下。即刻張羅為她看些茶水點心;
至於那聲顧岐安,則是個姑娘叫的。在場人都喊她陳嫿或嫿嫿,瞧着不過二十齣點頭的樣子,不成氣候,但是個人精,看見梁昭立馬自來熟且甜滑地問候,姐姐好。
再小跑到顧岐安邊上,“你妹來電話了,我接還是不接嘛?”看得出來,二人很熟絡,半個鐘頭前陳嫿嫌夜裏太涼披的還是某人的外套。男人裝女兒身,袖子卷了三道還籠着手,像伶人水袖。
手機在外套兜里,顧家么妹來電,陳嫿這才一臉這題超綱般地問機主誰接。問了好幾遍,其他人聽在耳里,俱是或戲謔或肉麻地搓雞皮疙瘩了,有人卻始終懶洋洋的調子,說待會,正數番呢。
“顧岐安,你個牌祖宗,和麻將養老去罷!”陳嫿氣不過地拍他肩頭。
眾人大笑,“不能夠啊,麻將又不會講話。老顧還是喜歡小嘴叭叭逗着他笑的。”
陳嫿當即赧然,“什麼呀……”
“什麼什麼呀,你自己知道。”
“討厭!”
起鬨間,顧岐安點收籌碼完畢,大家擲骰子搬風。他才趁這個空檔問陳嫿要手機。後者又不肯了,捂在懷裏吊著他,“憑什麼你說東我就不能往西,那我不一點面子都沒有?”
某人見慣了這點小伎倆,輕笑,再就把手懸空在她胸口,作威脅狀,“當著那麼多雙眼睛,你覺得我不敢?”
“給你給你!到底你皮厚,臊死人了!”
一時,起鬨更熱烈了,陳嫿手機一丟就跑開了。
此情此景,梁昭手圈着一杯熱茶坐在沙發上,全程漠然旁觀,心裏一潭死水。見過太多這種團建或生意場上的風月戲碼,已經習慣了。男女進退過招也無非這麼點事,只是那顧岐安一直把尺寸拿捏在手裏,棋高一着,那陳嫿何嘗是對手?
終究姑娘明眸雀躍地從她面前蹦躂開,手還轉着外套袖子玩,到暗處,又少女歡喜地捧袖到鼻間,嗅衣服上面淡淡的香水味,
更確切地說,屬於外套主人的味道。
梁昭不禁一哂。
其實她也有過,所以並不鄙夷。那聲嘲笑給的是當年的自己。
好友孤零零坐了半盞茶的功夫,濮素頭一個看不下去,邊抓牌邊招呼她,“昭昭,你傻坐着做什麼?來這一趟就為了喝茶呀?……,三條!”
“碰!”“錢男友”說是呀,“我聽素素說梁昭你最會打牌了。”
濮素在桌子底下狠踢他,面上一把刀,“什麼人的牌你都敢碰了!素素和梁昭也是你叫的!”說著就命令他下桌,替換梁昭來,“我不跟你打,你人在這裏就敗我手風。”
“錢男友”直喊冤枉,“哎呦姑奶奶,你怕不是剛從山頭上逮下來的。”
“再說一句我就撕你嘴!”
二人從前戀愛時就這個畫風,典型的歡喜冤家。那會兒每逢他們約會要叫上樑昭,後者都頂不樂意,一不願做電燈泡,二不想耳朵起繭。半點不誇張,他們在一起能從浦東吵到浦西。那話怎麼說的來着,小情侶越打鬧越難分難別。
事實卻是個反例。或者說畢業季定下了散夥的基調,“錢男友”想回家創業,濮素堅決留在上海闖蕩,年輕的我們總把尊嚴看得比小情小愛高尚。二人打那以後就往南往北,各自安好了。
並不是每段久別重逢都能“將愛”般地浪漫。如今的濮素也沒空去想那些小布爾喬亞的東西,她告訴梁昭,我不會回頭,因為我愛的還是當年的他,
而愛自己只愛現在時。
和過去沒兩樣,二人爭嘴起來還是女士優先。“錢男友”乖乖拿錢下桌,讓梁昭上了。
說實話她沒什麼心思打,無奈盛情難卻,便半推半就地落座。坐下才發現“錢男友”落了打火機沒拿,轉頭喊他間,目光就掃過上家的某人。
對視是蜻蜓點水的話,那人瞥她的時間比露水還短暫。
隨即,倨傲無比地用骨節叩叩桌子,表示等不了了,“隔壁桌都打兩圈了。”
梁昭領會但心下反感地說:“那開始罷。許久沒摸牌了,打得不好各位多擔待。”實際上她是自謙,論麻將她還從來沒服軟過。梁昭這一手牌技是跟梁女士學的,從小媽媽就好牌,街坊里什麼棋牌室一旦缺搭子打個電話,梁瑛就是捉着鍋鏟子也會說,等着,馬上到!
譚主任工作忙的緣故,沒空顧料女兒學習,梁昭下了學就會去棋牌室寫作業。倒也不嫌吵,她做事一向很自律,更何況小小囡囡就有那個圖財心了,知道那些爺叔嬢嬢只要胡牌,就會拿錢給她吃喜。
後來,梁昭便開始隨媽媽學麻將,摸花色藏牌做牌什麼的。友鄰們驚訝小妮子的五官身條漸漸長開之餘,也發現她在牌桌上真真是有母親般的氣勢與狠勁。
底牌抓到手后一字形碼好,雙手各執一邊,翻倒又立起,這架子拿得沒誰了。
所以,她眼下說不行,那就是學霸說我沒複習般的慣性操作。
只可惜那天出門忘了看黃曆,或者爛桃花多少敗了其他運路。梁昭起手抓了一把爛牌,是真的很爛很散,幾乎全是單張。
反觀那顧岐安,開局就一家花。不要太氣人!
且他像是很會算牌的樣子,眼見着梁昭一味地跟上家打熟張,心裏差不多就明了了。明了之下,嘴角偷跑出一股子輕敵笑意。
“梁小姐,”就在梁昭專心做牌的時候,某人突然喊了聲,目光還是不看她,“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濮素聞言連連嘖嘴,這是什麼直男搭訕法!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笑死了,顧岐安你可省省罷!”
誰知顧岐安毫不露怯,他肅色堅持,“我敢肯定。”說罷揀走梁昭才撂下的五萬,他杠走了。
梁昭一閃神,沒來得及抽走的手指被他觸了下。她居然下意識留意他無名指一圈是否乾淨,得到肯定的結果后,也居然有種松泛感。
“是嘛?”她刻意裝傻,“我怎麼不記得了?”
有人也配合她的疏離,或者是體恤那份不想回憶譚主任還在世的心情,將問題解頤成玩笑,“那可能是我在工作時見過哪個人太像梁小姐,認錯了臉。”
梁昭沒get到,
濮素可是實打實聽出這偽君子在諷人,“不會說話把嘴捐了!你的工作,你工作時見到的都是病人。”他媽的拐着彎咒我閨蜜,該死!
梁昭寬慰好友不妨事,即刻看向顧岐安,要他細細認認臉,“我不信這世上還有誰和我一樣好看。”
那日的梁昭,穿着件微束腰款的全黑連衣裙,擺過膝,極淺的襟口修飾直角肩與兩個好看的鎖骨窩。歪着身子要他看自己時,燈下,實為的弱柳扶風之姿。
口紅是她鍾愛top的TF07,很飽滿的正紅色。她要他看,顧岐安也就恭敬不如從命,手裏撣煙灰的動靜還沒歇。
只是久久,梁昭才發現他才不是看自己,而是對着那牆上的壁畫玩障眼法。
“顧先生,你可以直說我沒有可看度。”說著,她撇頭去看那畫,發現畫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棵槲寄生樹。這個館子也是有趣,中式格局掛西洋畫。
顧岐安淡淡收回視線,“梁小姐誤會了。誠然地論,你很好看,但正因為太好看我才不能非禮久視。”
“為什麼?人都有愛美之心呀。”
刨根究底到的答案既見禮,又幾分機鋒,
“因為愛美是有代價的。”
話音甫落,梁昭揀走顧岐安丟下的六筒,同時忽喇推倒自己的底牌。清一色碰碰胡,她贏了。
勝者手托腮,覷向大意失荊州的人,“嗯,你說得對。”
代價就是你聽了張六筒給我,
顧醫生。
窗外雨又簌簌地大起來。顧岐安聽后不言不語,只是放下的二郎腿不小心擦過了梁昭的膝蓋,捻着煙的人狠吸一口,緊接着端起杯子呷茶。
就這麼把滑鐵盧翻篇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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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桌上一貫是贏的人請客。所以之後一行人去了就近的酒吧續攤。
那個點已經算夜生活了。他們幾個成年老油條無妨,陳嫿一個剛進社會的半吊子,父母家教又嚴苛,見姑娘遲遲不歸必然是連着打電話。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孩子全沒反哺覺悟,也是在家裏大小姐慣了,不僅拒接還接了就是一頓回嘴。
幾個年長的在車旁也勸她,回去罷。我們可以先送你。
簡短對話間,梁昭才算聽明白,這姑娘只是顧岐安醫院某位前輩家的千金。大約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有些個慕強或兄長情節吧,陳嫿很黏乎顧,開始只是說什麼都不肯回,後來鬆口了,也點名道姓要顧岐安送自己。
“我不能送你,喝酒了。除非你能保證你爸媽來收屍的時候我還活着。”某人真就一本正經地開着暗.黑笑話。上身簡白襯衫,單手抄兜地站着,挺刮又不羈。
實言之,一點也沒有醫生該有的亮節感。
梁昭忽而覺得還在大院的時候,梁女士對顧家兒女那句“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的評語太到位。
陳嫿再拗勁也拗不過顧岐安。哪怕實在委屈之下,都哥哥長哥哥短地討好了,某人還是不容推諉地扽着她送上女同伴的車子。
臨別的話語只有,“你喊我老太公都沒用。”
梁昭不禁好笑,雙手抱臂揶揄,“或許……把‘太’字擇了?”
從路邊回來的人聞言,像是被槍指眉心般地轄制住步伐,隨後望向她,“‘太’字擇了,要怎麼念?”
一旁的濮素看這二人眉來眼去,饒是喝得頭重腳輕地,也趕忙把好友拉去邊上,很姨母操心的口吻,說你這是要幹嘛!那姓顧的可不是什麼好貨,不對,嚴格來說,男人都沒什麼好東西。說著打了個酒嗝。
梁昭拎走好友扒拉胳膊的手,她極為無語,“你當我三歲小孩?虧得今晚喊我出來浪蕩的人還是你。”
“還不是怕你又遇人不淑!”
梁昭的表情當即晴轉陰。感情到底難逃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真理,得之不珍惜,失之又反覆耿耿於懷過不去。濮素都沒具名,梁昭就覺得被內涵了,想到那個曾經最親密的“某某”了。
她甚至無法向閨蜜承認,一隻腳還陷在過去拔不出來的狀態下,就很想倒向什麼、想向誰借力。
到這個年紀了,已不是感情扶着我們元氣進取了,
而是我們來扶着感情,小心翼翼地不叫它流走、跌跤,它能回饋一丁點慰藉都再好不過。性也如此。
那晚,梁昭後來什麼也沒同濮素言說。
或者她想過要說的,只是在選擇和顧岐安散步走一走的時候,一切不語就大過千言。
路燈之下,兩個俗世塵埃都沒有歸宿。
梁昭問顧岐安,知道那壁畫上槲寄生樹的典故嘛?
他轉過頭來,微醺又洗耳恭聽的樣子。等梁昭張嘴欲欲要說了,又忽而俯身下來,單手箍住她後頸,奪走她嘴裏的答案,
“我知道,是站在樹下就要接吻。”
*
梁女士全然搞不懂女兒怎麼好端端地,早飯也不肯吃了就要走,像發癲。明明她之前還說今天休全天也沒有朋友約的。
而逃之夭夭的人很快把車開到了瑞金醫院,顧岐安工作的地方。停好車子等他下來接應。他們約好今日一起做個全套孕檢,某人借職務之便都安排好了。饒是他依舊滿滿餘悸感,依舊沒有接受這個“意外”。
但正如梁昭說的,首先,我們要敬畏生命。
冬日陽光里縈繞着微塵,在擋風玻璃上投下一暈暈金黃的光圈。
車裏放着楊千嬅的《自由行》:
最愛縱使真的要等,
靜靜坐着亦會走近……
梁昭以前和濮素追千嬅的時候,曾把這首歌反覆不厭地循環。印象最深的歌詞莫過於那個“66歲初吻”。
二人每每拌起嘴來都拿沒男人威脅彼此,“你66歲才得初吻!”
大抵這世上沒什麼能比過孤獨的殺傷力更猛了。即便是飲水人生,也最好要一雙人。
足足等了三首歌,梁昭才見顧岐安從門診部里出來。只是遠遠瞧着,怎麼邊上還跟着一人呢?
沒等推門下車的“見習孕婦”有反應,那狗皮膏藥般的跟班就撲到她懷裏,是顧家么妹顧丁遙。
她側耳聽胎動狀地貼在梁昭肚子上,“哥,可真有你的啊,我以為我到66歲都當不成小姑呢!”
梁昭差點沒背過氣去,她眼神威脅某人,誰讓你嘴巴這麼不嚴實的?!不嚴實就算了,還讓她過來。顧岐安你活膩了罷!
“活膩的人”無辜面癱地表示,
昨晚各回各家后,你那通一接通就罵我的電話,一開始是遙遙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