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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貴客你作猥瑣狀,陪丫頭你倒臉生光。
自古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可嘆你,
人情世故俱不學,仕途經濟撇一旁。
——
顧家的戲園子正月里開箱大吉。出月這晚,老班主做東請戚友們聽戲。除了長孫,闔府都在場。
檯子上搭的是越劇《紅樓夢·笞寶玉》選段。
一張黃花梨四齣頭官帽椅。椅上的人歪頭點煙罷,打火機拋空又接住。他再看么妹顧丁遙,後者趴在桌邊吃一碗紅豆雞頭米,那吃相,恨不得把碗給嚼了。
顧岐安一哂,“餓死鬼投胎,那麼好吃的。舌頭眼睛全吃進去了。”
“你管我舌頭眼睛去哪裏。管好你的耳朵就夠了,誰不曉得,爺爺今晚這齣戲,就是挑給你聽的。”
“哦,你現在又不向著我了。”顧家二哥同小妹假委屈,眉頭打結、捧心嘆氣。明明是好肉麻的作派,他卻做得光風霽月般素凈。
為什麼呢?
當然是,“這岐安的模樣是越生越俊了,筆管條直地,挑不出錯來。我要有這樣好的皮囊啊,做什麼都是對的。”席上,孟家太太相女婿般的口吻。
孟小姐坐在邊上,聞言忙嬌嗔媽媽,“你少說點罷!那麼大年紀了,好意思眼盯盯瞅着人家望的。”
“要命的!我為了誰呀,”孟太太食指狠戳女兒眉心,“還不是為了你,個死相東西。來的路上顧醫生長顧醫生短,以為你多大本事呢,見了面,屁都不敢放一個。”
“人家又不熱絡我……”
嗐,孟太太拍巴掌喊天,是你中意人家,當然該你先殷勤。喜歡人,不去試試、追一追,怎麼知道是騾子是馬呢?這世道早變了,烈郎也怕纏女呀,“假矜貴什麼!趕緊去,口紅喝一口茶補一遭累不累啊。”
孟小姐還是矜持不動。十指擱在裙擺上,絞了松、鬆了絞。心想你急我只會更急,可是這兒女情長的事,沒看對眼就是急不得。那顧醫生顯然心思不在我。
從他們剛來,孟小姐就光顧着看顧二了。按理,一個正當芳華的姑娘,盤亮條順地,眼睛直勾勾黏你身上,你要有心早該回應什麼的。是顧醫生太斯文分寸嗎?其實不然。
別說他那張臉,天生在脂粉堆里招是非的貨色;就是在場各位大多是顧家世交,誰不知道顧家這小二是個憊懶玩意,紅粉多,你這回見他是空窗下回就不一定了,下回說女朋友姓張下下回沒準就姓王。
總之,深諳風月彎彎繞的人不愛搭理你,那就兩個字:沒戲。
孟小姐好歹也是閨秀,此番想法說給母親后,孟太當即換副面孔,“切,不理就不理,高高在上的那樣。真當自己謫仙式的人物。我家的可人兒,看上你是看得起你,成了是你顧家祖墳冒青煙,不成你腸子都哭青!”
就這麼前後雙標起來,紅臉是你白臉也是你。孟太拍拍女兒手掌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嚴格說起來,這顧岐安也不算多好。你年紀小不知道,我們都一路看過來的,從小就頑,皮厚,他爹他爺爺的皮帶棍子都不經打。
“為什麼打?”
“不服管唄!”孟太左右望望,垂直粉轉黑,“跟着他媽丁教授住S大大院的時候,回回他爹在院裏下棋,他都不安生,有一回啊,直接把他爹的板凳絆倒,回家就吃了一頓家法。結果咧,皮肉養好了照舊。”
“這麼可愛呀。”孟小姐捧臉,愛豆濾鏡。
“可愛個屁!警告你啊,趕緊給我把那副痴相咽回去!沒骨氣的,男人死絕了啊國家沒人了啊?”
這孟太實打實是“脫坑回踩”了,恨不得連夜把黑歷史全灌給女兒。
說這顧岐安頑倒在其次,最關鍵是不肖。什麼叫不肖,不相像、不成文的意思。顧家家大業大吧?祖上三代都經商,到了顧父這裏更是顯赫厚實的實業家。底子傳統的家族自然指望好兒郎來繼承衣缽,偏偏顧岐安才不幹,就要從母親學醫。一根筋死活擰不過來。
孟小姐不知就裏,“他不承,還有顧家老大呀,再不濟么妹也可以。”
孟太說你又不懂了吧。這高門高戶的,多少都有些個重男輕女,兒子沒要的哪輪得着女兒啊!至於顧家老大……,孟太壓低聲音,“早去國外了,紮根了,娶了個洋太太。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回來的。”
“啊……”
那這麼想來,對顧家而言,四捨五入,不就這一個指望了?
孟小姐心道難怪呢,難怪方才我給顧爺爺請安的時候,他一副要做媒的樣子,巴不得我和顧醫生今晚就地圓洞房。
可惜呀,情切切對上冷冰冰。
罷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你瞧不上我,我也沒興緻倒貼。這求而不得也是種美,成不了你心上的,
成個紅白玫瑰般的“多情公子空牽念”,也挺好。
*
“你什麼時候到?”
顧父和老爺子單劈了一間包廂。顧岐安手捧一把瓜子,閑散去問好時,手機進來這麼條短訊。
沒來及回呢,爺爺就放下筆墨,招呼他進門“聽報告”,“聽說你慢待了孟丫頭。”
研磨的顧父幫着添柴火,“嗯吶,不曉得禮字怎麼寫的東西,就差撅着屁股沖人家。”
“你說話也是難聽。”
“私底下,怕什麼?對待莽小子就該莽着來。”
“莽小子”對爺倆的雙簧不聞不問,茶盞捧在手上,吹兩口潮潮嘴唇,就把蓋子蓋回去,笑道:“別說是我對這孟小姐人生不熟,就是真相熟,明白爺爺您牽紅線的主意,我這要出國的當口,也不能耽誤了人家。”
“混賬東西!你還想着出國啊?前頭答應好好的,現在又變卦。我就是跟狗說話都比跟你作數!”老爺子氣到抄起鎮紙作勢要摔。顧父慌忙攔下,掉過頭怪罪老二不像話,
“堂堂七尺男兒,自己說的話就要做到。不然,信譽何在啊?”
顧岐安懶得同他們念經。他知道眼界格局決定立場,談不攏就是談不攏,說五百句比不過沉默是金。否則,也不會一件事從去年初吵到今天還沒個定數。無非是他現在有個出國深造及技術交流的名額,導師兼科主任紀正明也力推顧岐安去。外人看來好爭光的事,偏這爺倆不樂意了,一則本就不高興老二學醫,如今生米煮熟了,你安生在單位磨鍊就是,誰不知道醫生這行吃的經驗飯。32的人了,還去念書呀,念成個書獃子,還沒錢討老婆。
二則是因老大出走的事有了心理陰影,生怕這老二一飛,也再不還巢。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顧爺爺第二天就憤慨無比地給紀主任寫了封信,文化人罵架,《告紀正明書》!通篇無大事,歸納起來只一點:
別打我孫兒的歪主意,不然,你試試看!
殊不知讀書人都有風骨。那紀主任收信閱后不復好幾天,也以同樣筆法回了一封,《告顧修峒書》!通篇亦無大事,唯有:
你家這位“絳洞花王”吧,就得放在大天地里鍛煉鍛煉。光孵在那藤架下頭、花草裏邊,不汲取陽光,是激發不出潛質滴。好苗子都蔫巴了。
給顧爺爺氣得,“我說什麼來着?古人講士農工商是有道理的,醫生都排不進去是有道理的。學醫的有什麼好貨色?”不經意間就連坐了兒媳。
顧小二:這話可是你說的。士農工商,你不罵自己?
顧爺爺:滾!你大爺的。
顧小二:嗯,罵自己還罵上癮了。
就這麼不對盤好幾個月,口舌官司打了不下二十回。後來,顧岐安還沒累,紀主任先心累且等不及了,出國的日子排在今年下旬,但名額是要走流程提前上報院系的。眼看死線將至,紀主任勸徒弟,實在不行,就算了罷,我手下也缺人。為著你這麼耽擱下去,別人真心想去的怎麼辦?
某人不同意啊,“老紀,別人真心想去,我真心不比他們少。”
“唉,我曉得你有心。”當初老紀肯收徒,不光看顧岐安的成績硬道理,更重要的,這的確是個學醫的料子。換言之,其他人或許只當這行是個餬口的飯碗,顧可不同,他是實實在在鑽研術業的,抱着懸壺濟世心,要除天下病痛的。
但是,“你家裏人都不肯,我要怎麼做才對嘛?殺人不過頭點地啊!那封信你也看見了,白紙黑字就差說我是拐賣販子了,拐了他們家的兒,來世當牛做馬都沒得賠。”
顧岐安最後拜別了師傅,說這事再給他點時間想想,總有圓融之地。
老紀:“好,那我們可說好。我頂多幫你拖延到三月底,再不成,你也就死心罷。”
顧岐安笑笑,“行,勞駕了。年後我再登門來孝敬您。”
然而,就這麼一拖拖到年後,還是想不出個像樣對策。
當下,顧岐安權當耳朵割了聽不見,緊着爺倆在那頭嘚啵嘚,從天文說到地理,娘懷胎說到娃落地,“老二啊,你可不能重走老大的路啊,我們就你一個依靠了。千萬別出國,算我們求你。
男兒而立之年,成家立業天經地義。書讀多了真沒多大用場!
當初你死活要學醫,我們讓步過一回,這回再不能由着你了。
話又說回來,學醫有什麼好?腦袋別在褲.襠的高危職業,你去查查,多少傷醫殺醫事件。你媽媽幸好悟得早,沒兩年就退居到二線教書,那譚主任,正當英年,就在一線上送了命。留下一對妻女都沒處哭去。”
聽話到此,有人肉眼可見地一滯,嘴上銜的小蓋碗掉在手裏。
爺倆只當他鬆動了,連忙試探,“對不對?”
誰知他氣死人,“那也是光榮赴死。”
“嗐!”
說到這,顧父想起故人也不免感慨,“這譚主任也是命薄。當初在大院的時候,一道下棋慣會耍賴皮。我說你這悔棋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呀,他說到死都不改。哪知道一語成讖,真就到死沒改了。”
“他家姑娘我也好些年沒見了,叫什麼來着,梁昭是吧?聽聞早嫁人了,又離了,唉,造化弄人,想想你當年在她周歲宴上,我們還開你倆的娃娃親笑話呢……”
“老二、”
“老二?”顧父連喊兩聲,才叫顧岐安回神。後者從手機里撈起目光,即刻拂衣起身,沾了些酒地混不吝,說先回去了。
“等等,你別走啊!”顧爺爺在後頭窮叫喚,“這個潑皮東西,從來不聽話,你這一溜我怎麼向孟家交代!”
廊道里,有人不回頭但擺擺手,不咸不淡,“你回了就是了。又沒睡到一起,有什麼不好交代的。”
“混賬!”
“我警告你,孟丫頭這事不成,你更別妄想出國了。退一萬步,你真想走可以,也得先娶個媳婦!”
梯步往下,一室烈烈酒香。台上換了折選段唱,那黛玉痴痴念道:
心中事牽腸掛肚推不開,
好姻緣又似近身又迷茫……
*
顧岐安從來不信在女人事上能失手。換句話說,大家都是生活的修行人,孤單了找個伴侶作陪,合則聚,不合則散。
分開了也能兩廂安好。至今還沒誰與他分了手還藕斷絲連、扯破臉皮的。
但是眼下,晴月良宵,這個冷焰火般的女人卻實實叫他栽跟頭了。
她說我懷孕了,孩子是你的。負不負責看着辦罷!
而他們不過是在過去的四個月炮.友了一陣子而已。是的,炮.友,甚至夠不到下床要對你負責、關切你衣食住行的地步。可事實就這麼鬧劇一般,某人開始懷疑自己喝多了,又或者梁昭耍什麼滑頭要訛他。
不對呀。你一個年薪百萬衣食無虞的大小姐哪消來訛我。百思不得其解下,他乾脆,“你是在報仇嗎?”
報什麼仇呢?
當年梁昭周歲宴上,譚主任下帖子請了親朋同僚到場。顧家也在其中。
小二什麼也不懂。抓周桌上看見奶娃娃要拿金算盤,他當即搶過來,下場就是惹哭了梁昭,哭得房頂能震塌。
大人開小的玩笑,“你個混世魔王,小祖宗,眼淚借了就要還,懂不懂?”
小的不解,“怎麼還嘛!”
……那自然是,
“你要不娶我罷!”朗月見證下,梁昭漫不經心地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