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相隔

陰陽相隔

燕皇派了好幾名御醫與我同行。我心裏擔憂,於是催促着馬夫,不一會兒便到了侯府。才進府門,御醫便遞給我一個面罩,其餘人紛紛戴上。

我進去后問了家中小廝才知道,原來是管家出府同採買,不慎染了瘟疫,從而傳給阿祁的。而管家病情太重,已不治身亡。

“夫人,果真要進去嗎?這瘟疫無葯可治,若是染上了,只有死路一條啊。”為首的胡御醫立在房門口,猶豫道。在他心裏,阿祁怕已經是半個死人了。

“真的不能治嗎?”

胡御醫道:“只能保,不能治。”他又同我說了些別的,我方才知道,尋常人家,若有人得了瘟疫,只能等死,死後也只能草草火化,連棺材也不能置辦。

我不由得嘆息一聲。

或許進去會被傳染,可是一想到他在裏面的無助和絕望,我就感到心疼。

“你們如果怕,就把藥箱給我吧。每日要用的葯,拿竹竿遞進來就好。”

胡御醫沉默片刻,把藥箱給了我,道:“夫人若想離開此地了,差婢女告訴老夫即可。”

“多謝太醫。”

我推開房門走進去,瞬間森冷之氣環繞着我。裏頭冷冷清清的一片,因為窗戶合上了,更顯昏暗。阿祁背對我我躺在床上,十分隱忍地咳了咳。

他大概是知道有人進來了,只是他或許連翻身也困難了。

我慢慢靠近他,他突然翻過身來,眼中亮閃閃的,“阿殊,真的是你!”

他的驚喜只一瞬閃過,旋即便消失了。他往床角縮了縮,虛弱地喊道:“別靠近我。”

我離他更近了些,這才看清他此時的模樣。他眼下浮腫,兩頰向里凹陷,唇色也是不正常的白,看起來實在不算好看。我越發心疼他了。

“不要靠近我。”

“阿祁…”我想去摸他的臉,卻被他躲開了。大約是扯到了傷處,他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

“阿殊,求你,咳咳…不要過來。”他蒼白的臉因激動而浮現了兩抹緋紅。

我情不自禁落下淚來,“阿祁…”

“阿殊,別…咳咳犯傻,我已經活不長了,你又何必這樣…”

“阿祁,你別說話了。我去給你煎藥。”

婢女打的水已放在門口了,我拿白布包着鐵盆邊沿將水端進來了,然後便去熬藥,期間我一直聽到阿祁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這葯極注重火候,因此片刻不能離人。我一直盯着葯壺,眼睛都有些發昏。葯好了后,我才倒好,便見阿祁正掙扎着起來。他手撐在床上,然後又無力地塌下,以致整個人都陷了下去。我忙放下藥碗,想去攙他,卻被他避開了。

他無聲地朝我搖頭。然後又用軟綿無力的手肘撐着身子,反覆摔了四五次,他才氣喘吁吁地斜躺在了床角。才歇下,他又猛烈地咳了起來。他為了不傳染我,頭是朝着床角的,這麼一番猛烈的動作后,他又慢慢將頭轉回來。這過程緩慢無比,他的額頭上沁滿了汗。

“是不是很難受?”都這樣了,你又何必顧及我?然而這句話我並未說出口。我只是覺得心裏像被人剜了一刀般,難受得厲害。

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自己喝葯,於是快速扯下床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綁住了他的手。

他縮在床角,瞪圓了眼睛,被我逼着喂葯,活像被強迫的小姑娘。瞧着他窘迫的模樣,我竟一時忘記了這糟糕的處境,沒心肝地笑了,笑着笑着不知為何眼淚又淌了下來。我怕眼淚掉到葯碗裏,於是身體往後側了側。

“別哭…咳咳咳。”他下意識想為我拭淚,然而手剛伸出來便又縮了回去。

他知道無法拒絕,便不再動彈了。我慢慢地給他喂着葯,心如刀割。我把榻挪到床邊,又尋了幾床被褥,便打算夜裏在上頭小憩。然而這木板太硬,加上我心裏想着事,因此夜間睡得很不安穩。

正在我半睡半醒間,身側傳來一陣極其壓抑的喘氣聲,我忙爬了起來,便見阿祁縮在床角,面色緋紅,額頭還冒着冷汗。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是發燒了。

他大約神智已經不清醒了,整個人抱着被子蜷成一團,眼睛半睜不睜的,眼神飄忽。

我忙把他扶正了,將被子給他蓋妥帖,又去柜子裏拿了床被子給他蓋上,然後打了盆冷水來,沾濕毛巾給他退燒。同時從藥箱裏拿了副傷寒葯,一邊煎一邊不停地給他換毛巾,來來回回折騰無數次,又給他餵了葯,他的燒才終於退了。

見他沉沉睡去,我才終於安下心來,回榻上睡了。

這一覺竟睡得異常地沉,醒來時我發現外頭已大亮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

阿祁還在床上躺着,面色已恢復如常。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沒多久,他也醒了。他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看着我,彷彿想把我的容顏深深刻入腦海中。

“阿殊,你瘦了…”

“真的嗎?那是好事,我剛好要減肥了。”我忙轉移話題,“阿祁,有人進來過嗎?”

不知何時,門口多了個腳印,雖然很淺,但天光太亮,一下子就被我瞧見了。

“胡太醫來…看了一次。”

“他有說什麼嗎?”

“他說…我好些了,便離開了。”

“阿祁,別說話了。你想不想吃蘿蔔湯圓?我做給你吃好不好?”

他連連搖頭。

我知曉他心中所想,於是便不理他,自顧自搗鼓去了。

偏殿的廚具已堆滿半個桌。在這被隔離的宮殿,清洗廚具是極其不方便的,因此門口的婢女每日都會拿新的廚具來,等到舊廚具堆積較多時便一次性拿出去焚毀了。

在這幽閉的屋子裏,幾乎沒有日夜之分。若不是門口的小丫鬟每日告訴我日期,我恐怕都不知時間過了幾何。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阿祁肉眼可見地清減了,身形越發單薄,連貼身的中衣都愈發寬大了。胡御醫隔三差五便來為他診治一番,但每次都是連連搖頭。他每次也會替我看診,常對我道:“夫人,雖然你此時未被感染,但長此以往,難免會有不慎,倒不如早日離開吧。”

每到這時,我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是讓他多留些葯。

阿祁身子越來越差,卻笑得越來越多了,他總喜歡朝我笑,彷彿見到我就是世上最開心的事情。

我不許他多說話,他便讓我多說說話,他靠在床頭,安安靜靜地聽着,乖巧得讓人心疼。

他總盼望着鳥叫聲,天氣晴朗的日子裏,鳥兒總是環着宮殿唱歌,只是近日裏總是陰雨綿綿,連鳥叫聲都是少的。

有一日早晨,天比以往都要晴朗,鳥兒在外頭高歌,嘰嘰喳喳的,聽着異常地歡快,我眯眼看了眼外頭的光景,伸伸懶腰,去叫阿祁起床。

然而…沒有回應。

我又喚了他幾聲,又推了推他,依舊是沒有回應。

外頭鳥兒的叫聲愈發大了。我想,是不是鳥兒太吵,而他的聲音太小,所以我沒聽清他的回應呢?

我便讓門口的丫鬟把鳥兒們趕走。

外頭她們搗鼓了許久,才終於安靜下來了。然而這一安靜下來,愈發顯得屋子裏空曠死寂。

我又叫了他幾聲,依舊是沒有回應。

我的心好像瞬間空了一塊,窒息般難受。可我又不知道自己該作出什麼表情來,悲傷,或者是痛苦?我說不清,我只覺得我的心裏有一根筋從心臟連到大腦,而此刻它麻木了。我不想掉眼淚,然而它只是默不作聲地從我眼眶裏流下。

我不明白。我什麼都不明白了。

等到夜色降臨時,我才恍恍惚惚地起來,點燃一根木棍,扔向了床幔。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身處何處,只是渾渾噩噩地往前走着。我看到門口小丫鬟驚慌失措的臉,聽見她大聲叫人滅火。

我回頭望向這個院子,火焰已攀上了房檐,灰色的煙霧在我眼前瀰漫開來,幾乎遮住了我的雙眼。

我彷彿看到眼前的景物被割裂,而我被困在時空的縫隙中,無法動彈。

良久,我動了動手指,才終於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火已經在喧嚷的人聲中熄滅了。我隨着滅火的人進去,拿了個陶罐,在廢墟中把阿祁的骨灰裝進了罐子裏。僕從們在我身側收拾着屋子,其中有一人叫了我兩聲。

他舉着根玉簪跑到我面前,道:“夫人,這是在侯爺床上發現的。”

我接過簪子,便見那玉簪已生了好幾道裂痕,有幾處也染上了烏黑,但簪頭刻着的那個“殊”字卻分外清晰。

我忽然想起那時候,我曾經問他,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他當時便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前,感受他的心跳。這個簪子,似乎是那次之後出現的,我見他戴過一兩次,只是,我從未仔細看過這根簪子。

得了瘟疫的人,是不能入土的。我也並未給阿祁辦喪事,而是把他的骨灰掩埋在院子裏的那株山茶樹下。我腦子裏浮現了一些模糊的記憶,彷彿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當一個人死去,他的親人就會在他的墳墓旁種上一棵山茶樹。因此,當哪裏種了滿山的山茶時,那裏便是墳丘。

我又開始收拾阿祁的遺物。從前他在的時候,見了他的東西,我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而今他不見了,看到關於他的東西,那些關於他的記憶竟分外清晰了起來。我甚至記得許多情境下他對我說的所有話。

我想,世界上最悲傷的事情不是兩個人不能在一起,而是兩個人已經生死相隔,卻留下了永遠無法忘卻的回憶。這對活着的人來說太過折磨,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呢?除了懷抱着希望活下去,沒有別的辦法。

我在書房桌台上看見了一封和離書,上面按着他的手印。我不知道這是他何時寫下的,也不知道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寫下的。

我只知道,他是在為我留後路。

我慢慢地開始整理他的衣物,他來侯府時帶來的那兩個箱子,依舊嶄新如故,我打開鎖,發現竟然是兩箱子的字畫——都是被我“畫廢”了的。我畫畫時總愛分心,因此畫了不少我不太滿意的作品。

我原以為這些已經被朝英丟了,卻沒想到他全都保存了下來,還帶來了侯府…

我把字畫一幅幅打開,又一幅幅合上,淚如雨下。

我開始後悔,為什麼從前,我從來沒有給阿祁作過畫呢?從前大概是習慣了他的存在吧,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消失,因此未曾想留下什麼。而今他不在了,我才發現,原來,我竟然真的沒能留下什麼關於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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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成了亡國妖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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