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阮
對於葉聲的逼問,陳夫人顯然早有預料,她淡然一笑,皺紋漾了開來,把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以及那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都答案隱藏在這個短暫的笑容里。
於是,易初辭換了個問法:“你希望陳公醒過來嗎?浣月姑娘。”
渾濁的眸子一怔,視線聚焦在易初辭的身上,這事,她瞞了六十餘年,厭倦了,她從自己的藤椅上站起來,面色比剛才更加蒼白,那腳步卻走得異常堅定。
“浣月姑娘不願他醒來。”她變相承認。
“那麼,現在的你是浣月姑娘,還是陳夫人?”
陳夫人立足於窗前,不曾答話,反問易初辭:“仙師,都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但是,到底什麼才是活着?什麼又是快樂?”
易初辭想了想,說:“達到目的,方為快樂;存於世間,方為活着。”
陳夫人搖搖頭:“我早已過膩了這一生,所有人都喚我陳夫人,十里八村的人都識得我,可這不叫活着,僅僅是在消耗時間。我的一生都在做同一件壞事,我成功了,卻並不快樂。”
“仙師,其實活着就是身不由己,六十年前,我早該向命運屈服了吧,卻一直拖至今日。”
她向易初辭走來,歲月在她的臉上刻下烙印,卻依舊看得出她的美人骨相,隨着她的接近,易初辭明顯感覺到一陣陰涼的幽風拂過他的袖袍。
陳夫人的身體陰氣入骨!是千年難得一遇的至陰之體。
怪不得她需要在屋裏點燃這麼多的蠟燭與炭盆取暖。
“不是的。”葉聲的聲音突然響起。
“你們從來不懂得滿足,慾望在不斷變化,可是你們並沒有改變自己原定的終點,明明你們曾離目的地這樣接近,卻始終不滿足於此,時至今日,皆是咎由自取。”
葉聲聽懂了陳夫人的話,因為上一世的他也是這樣,曾經有無數個機會放棄報仇,可依然一頭扎入了無處可逃的漩渦之中,慢慢淪陷,成了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幸而這一世,有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把他從地獄裏撈了出來,自此,他再也不用回黑暗裏去。原來,幸福是可以滿足的。
而這雙手,現在就在他的手裏握着,溫暖而潮濕。
她的身形一頓,轉而看向葉聲,她難以想像,剛才這句令她如夢初醒的話竟然從一個少年模樣的人口中說出。
“原來如此。”她說得很輕,卻多了分如釋負重的笑意,“你說的不錯,終是我太貪心了。”
她回憶起來:“浣月這個名字,已經有太長時間沒有被人提起了……連我都快記不得了。”“陳夫人”佔據了她的大半生,她差一點就要把自己弄丟了。
葉聲說:“祠堂是怎麼回事?”
陳夫人靜靜地看着他,短暫的思量過後,才開了口:“祠堂算不上什麼秘密,村子裏的人都知道。我與妖做了交易,以村民的壽數換狐妖所需的香火,想必這才是他們藉機把你們請來的真正原因。”
祠堂里古怪的秘密與無法靠近的說法早就讓葉聲起了疑心,他早上用箴言訣從妾室的口中問出來不少。
六十四年前,祠堂正是在浣月死後的第二年建起來的。
同年,浣月便改頭換面以現在的身份嫁入了陳公府內做起了正房夫人。
奇怪的病症也是從那時開始,村裏的壯丁開始患上偶發性疾病,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鬢角生出點點白髮。
每年都會有這樣的病人出現,村裡終於有人受不了了,想過出逃,可每當他們行至村口,那平日裏無聲無息的鈴鐺便發了狠地搖晃起來,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徹底擾亂了他們的思緒,遮掩了他們的視線,不是迷路便是昏了過去,醒來就發狂了,嚷嚷着自己見到了吸血殭屍。
後來,陳公告訴村民,浣月的鬼魂詛咒了整個村子,令他們出不去,離不開,永無寧日,為她建造祠堂是為了減輕罪責。
葉聲問:“可你只報復了村裏的男子?”
浣月年邁的身軀動作更為遲緩,看起來十分可憐:“因為,你們只聽到了故事的一半。”
“他們攔我,並不是為了替陳老爺辦事,為了□□,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就在那個晚上,讓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浣月閉上了那雙渾濁的眼睛,似乎在回憶,又像是噩夢。
“不要再說了。”易初辭沉聲道,他忽然覺得抱歉,無論何種原因,他們都不該再次撕開那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好不容易結成的疤其實從未消失,它一直存在於浣月的心底,以陳夫人的軀殼活着。
兩個大男人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漫長的寂靜后,浣月才從泛着苦味的那晚中抽離出來:“仙師早已發現,我是至陰之體,沒那麼容易死,只是從那以後,我變得極為脆弱,凡是有一點點降溫就容易生場大病。”
葉聲留意了她住的這間屋子,感嘆道:“看來,他把你照顧得很好。”
“他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要親手殺死他?”他的話永遠帶着尖銳的刺,一頭扎進人性最柔軟的地方。
浣月有些支撐不住,身形晃了晃:“他是一切錯誤的開端,若是…若是他不執意要娶我,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我…恨他!”
“你當真恨他?”
“……恨!”
葉聲凝視了許久,鄭重其事地說道:“也對,他是一切罪惡的源頭,今日我便替□□道,助你了結他,如何?”說著,調頭跑向陳公的屋子。
“別,仙師…你慢點……”浣月立刻慌了神,連忙去拽葉聲的胳膊,奈何葉聲跑得太快,她一個趔趄不穩就要跌倒在地。
易初辭伸出手,想去扶她,卻見她的身旁出現一個騷包的紅衣男子,有力地穩住了浣月的身子。
“他必須死。”胡炎罕見沒有發騷,而是冷冷地對浣月說道。
這時,本該跑得無影無蹤的葉聲悄悄現身,帶着欠揍的笑:“狐狸,你可終於來了,你怎麼不告訴我們,浣月姑娘選擇了第三條路,那就是復仇。”
“狐狸將罪責全部推到了陳公頭上,而浣月姑娘又強行攬到了自己身上,委實讓我看不懂了。”他依然笑得漫不經心,靜靜看戲。
“為什麼,他不是…他不是把你帶來這裏的人嗎?”她驚慌失措地模樣落入葉聲眼底,好看的狐眼微眯了一瞬。
交易是陳公與狐妖做的,皆是為給她復仇,可是這些年來,她並不快樂。
胡炎怔怔地望着老婦人:“是不是如若我今日不來,你就打算認罪伏法,與陳公共赴黃泉?”
“只可惜,你還是心軟,藥量少了些,只讓陳公落的個垂死昏迷的下場。”
胡炎又說:“陳公何許人也,早已料到了你會下毒,自然也猜到了你會追隨他而去,所以他交代我的最後一件事,便是護着你。”
竟然是這樣……浣月心灰意冷地跌坐在台階上,她從未想到,會有這樣一個人至死保護着她,她的心動搖得更厲害了,也許她這糊塗的一生,從一開始便不應該遇見。
“用香火供奉我的並不是你,而是陳公。他娶的這麼多房妾皆是為了保護這些女子,你們村裏的男人真是賊心不改,竟然還有人想要故技重施,欲行不軌之事。還有一點,他始終沒能親口告訴你,他一直以來喜歡的都是你,並不是你的阿姊。”胡炎對着失魂落魄的浣月,道出了事實真相。
見她滿臉驚詫的神色,胡炎又說:“那一年他窺得庭中撥阮之人,一眼萬年。吸引他的不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而是眼睛下那顆殷紅色的痣。”
無痣的是阿姊,有痣的是她,她一直以為那是妖異之兆,良家女子不該長得如此妖媚,於是她甚少拋頭露面。
她與阿姊都會阮,可人們只誇讚阿姊的阮好。
她就像阿姊的影子,像她卻不是她。
事到如今,她才真正意識到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陳公想娶的人一直都是她。
“多謝。”她真心感謝胡炎的那番話,好讓她死前做個明白鬼。
胡炎舉起右手,手掌出現一根細細的金線,一直連到浣月的心口處,隨着他猛地一揪,浣月的臉痛苦起來。
易初辭劈手斷線,問道:“你在做什麼?”
“我不救想死的人。況且,她這麼活着還不如死了。”胡炎麻木了人間的生死,盯着易初辭繼續說道:“陳公不久於人世,與我的交易自然也將作廢,浣月的大限已至,我早晚都要收了她的命,早一點與晚一點又有何區別?”
“是沒什麼區別。”浣月搖搖頭,虛弱得蒼白了唇色:“我還有最後一個心愿,可不可以讓我以曲浣月的身份與陳老爺同棺,拜託你們了。”
她只做了十七年的曲浣月,後來曲家敗落,她成了青樓的浣月姑娘,再後來嫁入了陳府,連名帶姓什麼都沒有了。
葉聲蹙緊雙眉:“你說你姓曲?哪個曲?”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她重新拾起阮琴,低沉的音律如流水般傾瀉而出,“這最後一曲,奏予我與老爺。”
她的阮,只奏給將死之人聽。
“你可認識…曲釀月?”葉聲的語調有些發抖,娘親從未與他講過曲家之事。
一曲未畢,樂聲戛然而止,“那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姊,小仙師…你?”本已虛弱萬分的浣月堅持抬起那雙渾濁的雙眸,仔細辨認起葉聲的臉。
她蒼老的面容上浮現笑意,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卻又因為新生命的誕生而高興:“阿姊的孩子都成仙師了,有時候……我真羨慕阿姊,能找到如意郎君誕下麟兒。”
“阿姊和我說,她有喜歡的人了,那時候我還不懂什麼是愛,疑惑不解,為何阿姊願意為了一個男人,情願退了陳公的婚約,放棄曲家大小姐的身份,離家出走。如今見到你,全都懂了,阿姊的一生過得比我自由、清醒。”她劇烈的喘氣,就像是耗盡燈油的蠟燭掙扎最後的燃燒:“我想…她一定是幸福的。”
葉聲滿腹否認之語,他想說娘親過得很艱難,除了他,沒有第二個男人愛她。可浣月的最後一句話卻讓他敗下陣來。
她說的幸福,娘親的確也這樣說過。
浣月朝他招了招手,葉聲很配合地蹲了下來,浣月溫柔地揉着他的發間,帶着長輩的慈愛,這一回她沒有將葉聲看作仙師。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卻倔強地要把剩下的話說完:“快樂不是擁有,幸福也不是榮華富貴,所求不同,人生所感也會不同,孩子,我知道你是明白的……”
“我聽說…做了錯事的人會下地獄……也許我們還有機會相見……”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陳公的屋子,到最後也沒有勇氣見上一面。
浣月語氣漸輕,沉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她的壽命耗盡,也預示着陳公的死亡。
去吧,去土裏吧,那裏沒有人間的炎涼。
葉聲捏了捏發酸的鼻尖,水潤的眸子望着胡炎:“你就不怕他倆在地府相遇,陳公責怪你未能護住她么?”
“我的確護着她了無遺憾地結束生命,不是嗎?”胡炎眨着勾人的桃花眼,又盈滿了笑意。
“你們有所不知,陳公給我的供香燃燒的是自己來世的命數,也只有這樣的香火才算得上與我等價交換,他用燃燒的命魂懲罰罪惡的眾生,哪來的魂魄下地獄呢?也不知這個村子的人解除了所謂的詛咒,是否能良心發現。”
“狐狸果然是狐狸。”葉聲敷衍地對他笑着,胡炎說得沒錯,解決村子裏的“詛咒”輕而易舉,可是若是再有這樣的悲劇發生,陳公與浣月的死亡就變得毫無意義。
“我有辦法。”沉默許久的易初辭突然出聲,寒夜的涼意混合著他的話,刮過挨家挨戶門前的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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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該用什麼方法懲戒呢?
“惡有惡報”信的是天
可是老天爺有漏網之魚
陳公以魂魄為供,為浣月復仇
他與狐狸演了一場詛咒的戲
無差別詛咒被浣月一朝知曉
浣月至死心軟,以死解救無辜的村民
於是便導致了這場悲劇的發生
……
曲家二位女兒幸運又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