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幕
痛苦終會遠走。
遺憾也難長留。
他靜靜地坐在父親的床畔。
父親少年時便體弱多病,成年後也未見好轉。
這些年歲數漸長,身體情況更是不容樂觀。
平時,他見父親拖着病體還堅持妥善處理各項大小事務,便很覺心疼,深感其不易。
“父親。”他低聲喚他,“吃藥了。”
侯爵勉力睜開眼,“是伊瑞斯啊。”他支起身體,吞下藥片后便欲下床。
“您好好休息吧。”他攔住他,“稅務已經結算清楚了。德因郡領地改建的計劃書我也寫好了。”
父親很是寬慰,“不枉我這些年的悉心教導。伊瑞斯,看來以後你這個當家可比我要稱職多了。”
他謙遜一笑,“我只是在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罷了。您就放寬心,好好休息些時日。”
侯爵依言躺下,“你可別冷落了瑪格麗特。少年夫妻新婚燕爾,親熱一些也是應該的。”
他微笑點頭,輕手輕腳地收拾好葯盞和水杯,端着托盤離開了。
他輕輕關上了卧房的門。
半年後,諾索爾侯爵在一個雨夜逝世了。雖然伊瑞斯每日盡心儘力地照料他,可還是抗拒不了死神的降臨。所幸他走得很安詳。兒子業已成婚,家業也有所託,他能放心了。
然而死神的陰霾並沒有就此散去。不出兩年,年輕的侯爵夫人瑪格麗特也謝世了。眾人皆為之扼腕嘆息。
她臨終前雖有不舍,卻無遺憾。
“不枉我如此愛你。”她握着丈夫的手,含淚而笑,“伊瑞斯……你累了吧。為了我的病幾乎翻遍了上千冊醫書,殫精竭慮。我們成婚時日雖短,可你……可你待我如此……我再無他求。唉,表哥……真想……我真想永遠陪着你……就像……以前……以前……”
她鬆開手指,慢慢合上了眼睛。
諾索爾家的墓園多了兩名永久的住人。
諾索爾夫人受不了這等打擊,索性搬進別處的山莊,安心靜養。
伊瑞斯辦完妻子的葬禮,安頓好母親的生活,待一切都走上正軌之後,他選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隻身去了墓園。
他先去探望父親。
“痛苦終會遠走,遺憾也難長留。現在,您也自由了,束縛您一生的牢籠已經被我打破了。”
他恭恭敬敬對父親的墓碑行了禮。
他又去探望亡妻。
細心的他不忘給瑪格麗特帶上一束她生前最愛的鮮花。
“人生於世,本就痛苦多而歡樂少。更別提同一個根本不愛自己的人共度一生。所以,我也要解放你。唉,世界上幸運之人本就極少,臨終前能有愛人陪伴、平和安樂,你也心滿意足了吧。”
他彎腰放下花束。
“痛苦終會遠走,遺憾也難長留。再見了,瑪格麗特。”
他實現了對奧利芙的承諾。
這場遲來的婚禮盛大而隆重。
白鴿、玫瑰和香檳。奧利芙一身潔白,依偎在他的懷中。世間若有幸福,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婚後的生活每一天都在閃閃發光。
一年後,奧利芙懷孕了。
她問他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他說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無論是男是女,他都喜愛。
她說,那若是女孩兒,繼承不了家業該怎麼辦?
他笑道,家業有什麼重要?再說了,就算是女孩兒,也一樣能繼承諾索爾家。
她想了想,說她還是希望生個男孩。
他摟住她,道:此皆由上天註定,非人力所能及。只要孩子健康聰明,加以日後悉心教育培養,無論男女,都能成大器。
她撇撇嘴,仍然堅持想要男孩。她說:女子註定比男子脆弱許多。不僅脆弱,還更加纖細敏感。一點點的傷害都會令她們痛徹心扉。若生了女兒,在我們的保護下,她是可以一天天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長大。可我們是不能陪伴她一輩子的。她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們。到了那時,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瞧着她痛苦難過,卻什麼都做不了。這番滋味,我想想就害怕。
不會的。我會把我們的女兒教導得聰慧、堅強、敏銳。我還會為她尋覓一個最好的丈夫。他認認真真地道。
她笑他,好丈夫是女兒自己去尋覓的。
他笑而不語。
她忽然“唉”了一聲,道:瞧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已經有了個女兒似的。
他吻了吻妻子,你就別多思多慮了。只要是我們的孩子,都是稀世之珍。
六月的夏天被烈陽蒸騰得有些模糊了。
諾索爾家的庭院翻滾着灼熱的花香。無休無止的熏風將世界吹得鮮綠、吹得生動。
奧利芙已經在劇痛中掙扎了整整一夜,可苦難依然沒有饒過她。
“奧利芙!奧利芙!千萬不要放棄啊奧利芙!我就在外面,一直在你身邊!”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知曉了恐懼,還有深深的無力感。
他就像被浸泡在了灌滿岩漿的容器中,不能呼吸也無法行動。只能任由恐懼燎灼身心。
時間被斬斷了,裂口處汩汩流淌的又是什麼呢。
聲音、光影還有色彩都褪去了。他和她之間彷彿隔着一片虛空。
終於,這片可怕的虛空被嬰孩的啼哭給打破了。
時間再次開始流動,聲音和色彩都回來了。
空氣中夏天獨有的熱辣辣的清香如同沸騰的酒漿,蒸騰出濃濃的甘醇味來。
那一天成為了一個結點,硬生生地將光陰割出一個缺口。既是過去的紀念,又是未來的萌芽。
一對女孩兒誕生了。
“恭喜!侯爵大人,恭喜!”幾個照顧奧利芙的保姆用袖子抹去眼淚,滿面欣喜地賀道,“是雙胞胎,一對可愛的小姐!”
他在房門口遲疑着不敢踏進來,“奧利芙呢?她狀況如何?我可以進來了嗎?”
“夫人雖然身體有點虛弱,可精神好着呢。”她們一個勁地把他往裏迎。
奧利芙倚在床上,沖丈夫抿抿唇,笑了笑,“伊瑞斯,你看,我們的女兒。”她抬抬手,指向床邊的搖籃。
他放輕腳步,屏住呼吸,探下身,定睛細瞧她們的模樣。
一對女嬰蓋着緞被,正安詳地地熟睡着。
“她、她們都好小啊。”他結結巴巴地道。
奧利芙忍不住笑他,“剛出生孩子就這麼點兒。”
他又低頭仔細端詳兩個女兒,“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
“左邊那個是姐姐,右邊是妹妹。”
剛出生的兩個嬰孩就像一滴水和另一滴水般相像,可姐姐看上去似乎更健康些。細瓷般白嫩的肌膚微微透着粉色,小臉嬌美可愛,兀自睡得香甜。
而妹妹的皮膚卻蒼白的可怕,不帶一絲血色,就像冰冷光滑的玉石。小腦袋上的胎毛濕漉漉的,顏色極淺,幾近透明。
他親了親兩個女兒的臉頰,在奧利芙床邊坐下,“夫人,你辛苦啦。”他輕輕覆上妻子的手,“怎麼這麼多冷汗,唉,你知我有多心疼么。”
“伊瑞斯,”她挪了挪身子,倚在丈夫懷中,“結果還是女兒,一雙呢。我想啊,我們以後恐怕有得好操心了。”她微微笑了,“你看,她們多漂亮啊,多像你。”
“孩子那麼小,哪能看得出像誰呢。”他把妻子摟得更緊些,“女兒的話,像你才好。像你一定漂亮。”
“你盡哄我。”她一臉的甜蜜,“伊瑞斯,女兒的名字你還沒起呢。快想想。”
“其實名字我早就起好了,但是沒想到會有兩個小傢伙。”
“快告訴我,什麼名字?”
“比阿特麗絲,怎麼樣?”
奧利芙偏頭想了想,“那,就都叫比阿特麗絲吧。”
“什麼?都叫比阿特麗絲?”
“反正是雙胞胎嘛。以後我們只要喊一聲‘比阿特麗絲’,就等於叫了她們兩個人,多方便啊。”
他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地點點頭,“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都依你。”
兩個女兒。
兩個比阿特麗絲。
一對被我親手分開的姐妹。
痛苦終會遠走。
遺憾也難長留。
幸福更是如此,不比朝生暮死的蜉蝣來得長壽。
隨着女兒們一天天的長大,伊瑞斯和奧利芙很快就發現了小女兒的“病”,抑或是特異之處。
大女兒滿周歲的時候已長得如同洋娃娃般精緻漂亮,眼睛明亮,頭髮烏黑,活潑可愛。而小女兒雖也健康,可全身肌膚竟不見一絲血色,白得如同凝脂,整個人竟似冰雪雕琢而成。不僅是皮膚,就連初時還算微微泛黃的頭髮,到了後來竟轉為雪白。極淡的眉毛下面,一雙大大的眸子活似兩顆玻璃珠,虹膜像兩泓清水,含在眼眶裏。
就算她“咿咿呀呀”地在笑,可絲毫沒有普通孩子的嬌憨情態。不但不會讓人難以心生憐愛,反而會教人生出一絲絲的恐懼來。
伊瑞斯也在恐懼。小女兒年歲愈長,他的恐懼就愈深。
不但恐懼,而且深感悲傷。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相信了命運。
小女兒的模樣,宛如白色的彌賽亞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