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幕
如果說大多數花季少女都活潑開朗,快樂得似乎生來不知憂愁,那麼十六歲的奧利芙·佩拉就要顯得孤僻、內向多了。
但是有一個人心裏知道,她只是心思細膩、多幾分羞澀罷了。
十九歲的伊瑞斯·諾索爾出身名門,聰慧敏銳、博學多才,棋藝更是一流。在十五歲的時候就贏得了“棋盤上的密涅瓦”之美名。這樣的少年,連國王都會多注意了幾分,更別提那些正值妙齡的貴族少女了。
可但凡與諾索爾家交好的人都知道,伊瑞斯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瑪格麗特·莫羅。她僅比伊瑞斯年幼一歲,姿容嬌麗,眉目如畫,自小在百般疼愛中長大。雖然性子有些嬌縱任性,可對這個表哥卻一直是百依百順的。
莫羅家和諾索爾家既是遠親又是至交,所以,就算沒有定下正式婚約,這兩個少年少女在兩家人的眼中依然是理所當然的一對。
奧利芙也明白。
她承蒙諾索爾家收養,受到的待遇自然比女僕要好得多了。可她心裏清楚,自己是棄女,出身低微,只能仰仗別人的恩惠而活,所以從不敢多要求什麼。
但是有一個人心裏知道,這個平凡的女孩依然有着屬於自己的光彩。
*
家庭教師給伊瑞斯和瑪格麗特上課,她僅僅是一個陪讀。可當瑪格麗特還對那些複雜繁難的幾何算題一頭霧水的時候,她已推演得清清楚楚了。
語法課和修辭課往往很讓人頭疼,可她也學得有模有樣。文學課上的那些詩歌文章,無論長短、淺顯還是晦澀,她都能做到過目不忘,出口成誦。她甚至還當著老師的面大大誇獎了歐切恩諾·阿佐洛的作品。稱讚他“遭際不幸,命運多舛,不忍苛責。他的詩歌文章情真意切,語出天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冠絕文史。”氣得那個老師直瞪眼。至於繪畫,她也能頗得妙處。
奧利芙·佩拉。平凡的姑娘。
她的天資與細膩的感情被怯懦和自卑包裹着,依然熠熠生輝,如同一枚珍珠。
可是這枚珍珠情願蜷縮在沙石中。她害怕嘲笑、輕慢和傷害。
她多麼希望他能多看自己一眼,一眼就好。可她更害怕自己的心意在他的心中不值一提。
可憐又可愛的奧利芙。
她拒絕參加任何盛大的舞會。
她從未在意過自己的美麗的姿容。
她很少仰起臉,對別人報之以笑容。
她也很少主動開口說些什麼或是要求些什麼。
她覺得只要能默默地關注着那個少年就夠了。他的笑容可以讓她快活很久。他憂愁或是煩惱的表情也可以讓她跟着難過、低沉。
她最害怕面對瑪格麗特。這個女孩非常驕傲,鋒芒畢露的。以她的性格着實難以應付。瑪格麗特心情不錯的時候會主動跟她說兩句話,居高臨下的態度讓她很不舒服。但是只要有伊瑞斯在一旁,緊張也好,不悅也好,都會化為烏有。她甚至感覺少年在默默地、溫柔地注視着她,儘管不說話,可他一直在鼓勵她。她明知這是自己的幻想,卻依然忍不住期待每一次和他的相逢。
自她十四歲時初遇伊瑞斯·諾索爾起,心中便漸漸有了一個不敢與任何人言說的美夢。
美夢是何時開花的呢?
又是何時照亮她的生命,成為現實的呢?
她也記不清了。
*
“奧利芙,你的溫柔和聰慧在我的眼中彌足珍貴,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
當她一個人坐在花架下悶悶不樂的時候,他出現了,帶着溫和的笑容,坐在她的身邊。
剛開始,她害羞得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可時間長了,她逐漸有勇氣主動跟他說話了。雖然聲音很輕,講的話很少。
“這是雛菊嗎?”他站在她身後,指着她手中的帕子問道。
她慌慌張張地藏起帕子,“這是我隨便綉着玩兒的。”
“綉完了就拿去送給我母親吧。她喜歡這花。”
她拚命搖頭,“我先前看到瑪格麗特小姐已經送過夫人帕子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拿過帕子,展開一看,“上面還綉着母親的名字,你是有心要送她的吧。”
“夫人很喜歡瑪格麗特小姐的帕子。我就不必再……”
“那你綉了送給我吧。”
“什麼?”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我說,你把它送給我吧。”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又不是姑娘,要這做什麼?”
“奧利芙。”他突然湊近。
“伊瑞斯少爺?”她往後縮了縮。
“以後別再少爺少爺地叫我了。”他漫不經心地道。
“這……這怎麼可以……”
“我說可以就可以。”他捻去幾縷粘在她臉頰上的髮絲,“還有,以後見到我的時候,別總低着頭。你就那麼吝惜笑容嗎?”
*
“伊瑞斯,你的帽子歪了,再朝那邊偏點兒!還有,馬兒的韁繩你再握高點!”她朝他喊道。
“這樣行嗎?”他按了按帽檐,又抬高了手臂。
“可以了。”
“還有多久啊?我都在這裏站了一下午了。”他微微笑着,似抱怨非抱怨的樣子。
“我找不到人做模特,只好找你啦。你再等我一會兒,馬上就好了。”
她細細調好顏色,小心翼翼地給畫中人的眼睛上色。
“奧利芙,你在笑什麼啊?”
“啊?我哪有笑啊。”她摸了摸臉。
“那是我看錯了吧。”
太陽快下山了,她的畫也終於畫完了。
他活動活動身子,“畫得怎麼樣啊?給我看看。”
“哎不行不行!不給你看。”她張開手臂不讓他過去。
“為什麼啊?”他不解道。
“因為……因為……反正說了你也不懂。”她看了他一眼,忽然滿臉通紅地別過頭去。
他看着她,“那好,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你……生氣了嗎?”
“為什麼要生氣?你喜歡畫畫,那我便陪着你。”
兩個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身後的夕陽一點一點沉入天幕之後,世界依然暖色一片。
“奧利芙。”
“嗯?”
“我就要和瑪格麗特成婚了。”
她一驚,畫筆掉了下來。
“那我就先恭喜你們了。”
“你就只想和我說這句話嗎?”他平平靜靜地問她。
“伊瑞斯……”
他靜靜地看着她。
“你一定要娶她嗎?”
他靜靜地點頭。
“那……我呢?”
“你怎麼了?”
“我……我也很喜歡你。”
他笑了,伸過手臂用力將她抱進懷裏,“奧利芙,我終於等到這句話了。”他吻了吻她的臉頰,“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她的臉紅得發燙,只覺得腳下軟綿綿的,如墜夢中。“真……真的嗎?”她緊緊靠着他的肩膀,這是她出生自現在第一次真正嘗到幸福的滋味。
你是最特別的。你的身上有着孩子的天真、淳樸和稚拙,這些特質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使你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無限的魅力。”
他走到花壇邊,折下一朵初綻的香檳玫瑰,別在她的髮辮上。
“躲在花叢后的你,讓我的心都無法集中在棋盤上。與花朵相掩映的身姿,怎能讓我熟視無睹。我真想問你,”他注視着她,眼神里儘是溫柔,“你,奧利芙,是仙后麥布,還是仙女摩根?”
她伸手想摸一摸發間的香檳玫瑰,卻又垂下胳膊,似是不敢。
“你、你知道我……在看你嗎?”她羞紅了臉,訥訥地問道。
“我怎麼可能毫無覺察?奧利芙,在你默默看着我的時候,我也在注意着你。”
明亮的午後,在一地晃動的樹蔭下,兩個年輕的身影緊緊相依偎,似乎天地間已無他物,唯他們兩人而已。
*
“伊瑞斯!伊瑞斯!”
她匆匆從燈火通明、歌舞昇平的宅邸中跑出來。夜風吹動她白色的裙裾,像撲騰着的百鳥的翅膀。
或許是夜風大了些,發間別著的香檳玫瑰的花瓣被吹落了幾片,掠過他的鬢角,打着旋兒向遠處飄去了。
“伊瑞斯,你在哪裏?”她的聲音被風聲吹得有些稀薄,“說好在庭院裏見面的啊!”
她在偌大的庭院裏奔跑着。滿園都是浮動着的、沉甸甸的香氣。開得正是熱烈的薔薇和玫瑰在夜色中顯得更加皎潔、嬌美。
她的少年在哪裏?
“伊瑞斯,出來吧,是我。我來找你了!”她站定腳步,喚他。
少年從花叢后緩步走了出來。
他看到十八歲的奧利芙·佩拉站在花邊,既像仙女,又像精靈。
蜜色的長發用白緞帶結着,在月光下泛着珠寶的光澤。灰眼睛低垂,眸光溫潤,暗藏羞澀,又飽含期待。她一面緊緊咬着下唇,一面絞着雙手,腳尖不自覺地在地上划來划去。
她穿的依舊是平素那件湖藍色的棉布裙子,只是袖口和衣領上多了一道花邊,應該是新縫的。
“伊瑞斯,你今天……要同瑪格麗特小姐結婚了吧。”奧利芙盯着他,只盼他說出一個“不”字。
“是啊。”他從從容容地道。
“你離開晚宴,沒關係吧?”她的心登時涼了半截,表面上卻依然故作鎮靜。
“他們與我何干?”
她的心又“突突”地跳了兩下,“你有沒有同侯爵說起過……我們的事情?”
“我誰都沒有告訴,因為沒有必要。父親和母親沒有一個人會支持我們。不過,奧利芙,”他淡淡一笑,“你不必難過。等到你真正長大的那天,我就會娶你做新娘。現在的一切……”他附耳低聲道:“都是假的。一切早就註定好了”
她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又好像什麼都不懂。但是既然他已經給了自己承諾,那便夠了。她相信他。
“趁着現在還有點時間,”他掏出懷錶看了看,“奧利芙,能否與我共舞一曲?”
少年欠身,彬彬有禮地邀請道。
她笑了,“當然願意了。”
她的手掌輕輕地落在了少年的掌心。
月亮探出雲層,灑下清輝。
裙擺綻開,在夜色中猶如花朵盛放。凝結在空氣中的花香開始升騰、碰撞、激蕩,溫情地籠罩了這一對年輕人。裙裾時而會拂到開得正盛的花,碰落的幾片花瓣便會如裁碎的彩錦一般,飄飄揚揚地被夜風吹到了空中。掠過衣角,掠過髮鬢,掠過每一分、每一秒流過的時光。
此時此刻,兩顆年輕的心都沉浸在無法言說的喜悅之中。隔閡也好,距離也罷都蒸發在空氣中蒸發,任何語言、動作,哪怕是一個極其細微的表情都是多餘的。因為僅僅是一個眼神的相撞,就遠比任何語言都要豐富多彩得多。
時快時慢、時急時緩的舞步,輕盈的迴旋,亦或是一個側身、回眸,都蘊藏着深深的情意。
“奧利芙,這是我給你的十八歲生日禮物。”他為她戴上一枚紅寶石戒指。鮮艷、晶瑩,雕琢成玫瑰花的樣子。
“我還沒到十八歲吶。”
她垂下眼瞼,甜蜜地笑了。
那一日,足以顛覆命運中所有的無常和晦暗,也足以化為開啟未來的意志和勇氣。
宿於兩人心中的愛,是最無瑕也最真摯的愛。這份愛意縱使經歷了日後無數的傷痛、欺騙和背叛,依舊是一方不染片塵的伊甸園。
望着緊緊相依偎的新人,她竟也隨着賓客們一起歡笑、祝福。
儘管心下難免苦澀,她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