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約會是有,不過大熱天的穿件長袖可不是我願意的,”他的聲音落在她背後,“我只剩這件衣服還沒穿過。其他的衣服昨天晚上丟洗衣機里洗完,烘乾的時候才發現烘乾機太久沒用,已經不工作了。”
“氣溫這麼高,昨天晚上晾起來,今天早也幹了啊。”
“晾乾?也太麻煩了,”他快步走到她前面,替她拉開了門,“我連夜下單買了台新的烘乾機,今天會送貨。”
“你的衣服不會還堆在壞的烘乾機里吧,這種天氣會臭的。”
“在美國我從來不晾衣服,浪費時間不說還違法,”黎若谷說,“而且習慣了一個月洗一次衣服,洗完烘乾,立刻就可以穿。”
趙寧靜嘆為觀止,一個月洗一次衣服得有多邋塌。
“你已經回國了,偶爾晾一次衣服不會有人報警抓你的。”她說。
他們才走出門。黎若谷的手機就響了,他走到她前面,接起了電話。
“沒貨?沒貨你還掛上面賣?……出貨前檢查出有毛病,什麼毛病?邊緣有個小凹痕,影響使用嗎?不影響你們就趕緊給我送貨……不能送?為什麼?因為你們注重品質……我知道你們品質好,不然我花幾萬塊買你家的烘乾機。我現在趕着急用,你們趕緊發貨……不發?你知不知道你們的行為是違反信用,在美國是要吃官司的……你別跟我道歉,我說了我不在意那個小凹痕,就是殼掉了一塊,只要不影響使用你就給我送過來……你們的品質信譽重要,那我的衣服在洗衣機里快發臭了難道不重要……不,你別道歉,知道給我造成不便,那就趕緊給我方便……”
趙寧靜在後面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沒注意忽然撞上他的後背,鼻子一疼,正要埋怨他走路走得好好的,幹嘛說停就停。她捂着鼻子抬頭,卻見他已經摁了門的開關,然後等在一旁,讓她先出。
趙寧靜將埋怨吞回去,心想美帝雖然剝奪了他晒衣服的權力,卻培養了他的紳士品格。
黎若谷緊跟在她後面,繼續對着手機說:“你們今天必須送貨……如果不送到,我一定會告你們……”
趙寧靜聽不下去了,對他招招手。
他愣了一下,把手機遞給她。
趙寧靜接起電話,跟對方直截了當,“你們想解決問題嗎?……想的話就叫個說話管用的人來,嗯,謝謝……”她等了一會兒,那邊換了個人,“這件事情你們打算怎麼處理?……你不用跟我道歉,直接跟我說解決方案,就是把你們已經商量好那個的方案說出來,我們能接受的話,大家也不用費那麼多口舌……”
她在跟人談條件時,黎若谷一直看着她。剛剛他打那麼久的電話,那個客服就一直跟他道歉,求諒解,道歉,求諒解……他不自覺地就被拉着打轉,威脅還是說好話都不管用。直到她接了電話,他才明白,那種一線客服沒有處置權限,卻可以一直把人擋在門外莫可奈何。
趙寧靜說了不到一分鐘就掛了電話,將手機還給黎若谷說:“他們同意給你九折,免費保修期延長至第三年,後天送貨。”
黎若谷聽完說道:“後天送貨,你不也還是沒解決問題?”
趙寧靜深吸一口氣,“一台烘乾機可以賣到四萬,這樣的品牌絕對不可能砸自己招牌,把有瑕疵的產品送過來。而且他們肯定是沒有庫存,不然誰願意又打折又送保修的,利索地把送貨上門不好嗎?”
“我說了不在意——”
“你不在意,但是別人也有規定,誰讓你一買就買台四萬的,如果台四千的,有個小凹痕人家也給你發了。”
“我買它只是因為它一次可以烘乾很多的衣服。”
趙寧靜摸頭,“你就把衣服晾一下,後天不就送到了。”
“要不你幫我晾,你談下來的折扣和延保的錢我折算給你。”
趙寧靜望着他,愣了半晌,才張嘴說道:“這種時候,我真想位置互換,也體驗一下把錢砸到你臉上是什麼滋味。”
說完,她丟下黎若谷,快步走了。
“不就是個小忙,不幫就不幫,”黎若谷在她背後大喊,“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認為這點小恩小惠是侮辱人,憑什麼我就必須被這點小恩小惠收買呢?”
“我不是不能幫你,”趙寧靜轉過身,倒着邊走邊說,“而是不想幫你!”
趙寧靜攢了一肚子火,下山的路上,心裏不停地埋怨自己多事,剛剛讓他被那個客服耍得團團轉好了,關她什麼事?非要看不過去了,還幫他爭取到最大限度的賠償,可人家一點不在乎就算了,轉眼就摔到她臉上。
她低下頭,悶悶地把路上的一塊小石子踢飛,用了狠勁兒,她當拖鞋一樣穿的樂福鞋也一起飛了出去。
因為心裏有氣,踢出去那一腳是拼了狠勁兒的,那隻鞋在被拋到高高的空中,只見鞋面上裝飾的金屬圓扣金光一閃,就落入路邊的灌木叢中。
這雙鞋可不便宜,既好看又好穿,她才咬牙買下來的。千萬別掉到路外,或是皮被樹枝掛破。
她光腳踩到地上,柏油路被太陽曬了一個早上,腳底像踩到鐵板上一樣,燙得她發出一聲尖叫。
連忙收起腳,踩到另一隻腳背上,身體又失去了平衡,整個身體往後仰。
後面的人卻接住了她。
站穩后不用回頭去看,也知道扶她的人是誰。
黎若谷把她扶到路邊的樹蔭下。
“在這等着。”他走到前面,在鞋落下的地點,一次又一次地扒開灌木叢尋找,終於找到了那隻鞋。
趙寧靜望着提着鞋回來的他,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到他的身上,明明樹葉紋絲不動,卻彷彿有微風拂到她的臉上。
“謝謝。”她穿上鞋子,仔細看了一下,沒有掛破的地方,抬頭對他露出感激的笑容。
“你要真是知恩圖報,”他頓了頓,“那就幫我把衣服也晾了吧。”
這就是一耳光打掉笑容的最直觀感受。趙寧靜立眉楞目地望着他,要求不算過份,可就是說不出哪裏不對勁,讓她現在不但不感激,還怒火更甚。
黎若谷看她一眼,一副早有預料的表情,“我就隨便一說,你以為我還真這麼打算啊?連幾千塊折扣都不能打動你,就幫你撿個鞋,你說聲謝我已經很意外了。”
說完就乾淨俐落地走了。
趙寧靜氣得心口疼,可又不知道他到底哪裏惹到她了,單望着他的背影,就一股真氣在體內亂撞亂沖。
這麼被他一惹惱,一直到山下的牌坊,才想起了陶正南。連忙調回頭,往街市的方向走去。
她故意慢悠悠地,經過中間的一條岔路。她停了下來,退後兩步,回到路口。
那條路其實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古巷子,隨着村民的逐漸遷出,如今殘垣斷壁,蔓草橫生,早已經荒廢了。
早上十點,逼仄的巷子裏擠進了不能更充足的陽光,白光流淌過黑硬破敗的牆體,像老照片里的光與影。
在那幀老照片里,一個人身姿筆挺,背着陽光的方向站着,卻比光還耀眼。
曾經,在放學回家必經的小巷裏,趙寧靜看到這樣的陶正南時,心裏想的是。如果他這時能轉身,給她一個微笑,或是跟她說一句話,那死也值得了。
少年的愛情總是極端到生生死死,不說死就不夠深刻。少年的情感也如此,十幾歲或二十齣頭陽光頂在頭上,卻非要把一顆心弄得蒼涼無比。
十年過去,趙寧靜站在巷子口,透過陶正南看十年前的自己。
那個淺白無知,頭腦擅長發熱的少女,跟在陶正南身後,踩着他在河灘上走出的足印,怕他發現,卻又失落於他沒發現。
那時候,父親還在,即使陶正南不喜歡她,也沒什麼大不了。
她的眼裏浮起淚光,被陶正南轉身時撞見。
隔着溫暖明亮的陽光,她的眼裏泛着水光。
陶正南似乎愣了一下,走到伸手就可以碰到她的距離,小心地抬起手來。
趙寧靜見他的手指離得越來越近,她倉促地低下頭,粗魯地拿手背抹眼睛。
“你走錯地方了,我說的是街市入口,這裏是廢墟。”
“嗯。”
趙寧靜又沖他微笑,“這裏風景不錯,我帶你走走吧。”
今天風小浪小,海面平靜,船隻多數已經駛出港。連接棧道築起的避風港空空的,成了一條長長的,延伸到海里,可供散步的防護堤。
防護堤的盡頭是白色的燈塔。黎若谷背靠着燈塔的牆,端着下巴略一思索,對坐在護欄上的師兄說道:“我想了想tensornetwork這個事情,是不是可以引入虛時演化,再結合RG,就可以用了。”
師兄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架,思考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虛時演化?類似投影了。應該可行,我回去試試。”
“嗯,有問題我們再討論,”黎若谷頓了頓說,“我已經寫Email給寧輝了,叫他把手邊的事忙完后,來你這兒待一段時間。我聽說你們給他的條件很不錯。”
“還行,畢竟他的水平擺在那兒,工資當然就比一般入職的助理教授要高,有房補或者選擇以低於市場的價格租住學校的房子,6年後tenure。”
“他說中大給的條件差不多,但是你們有超大面積的海景房。”
師兄挺了挺脊背,“那他可得先熬着,海景房我還沒住上呢。”
“我來的話,你們學校肯給嗎?”
“你來的話當然沒問題。”
“我考慮一下。”
師兄鏡片的一雙眼睛瞪着他,“你是拿我尋開心嗎?”
黎若谷知道師兄的心結,當年他的母親病重,博士剛畢業就被迫回來,進了科大入職。即使握着老闆的推薦信,也還是只能從助理教授做起,熬了幾年,比別人拼一倍,才通過了tenure考核,升了正教授。
“這怎麼是拿你尋開心?只不過是人生多一個選擇,”他說,“對我而言,多一個可能性當然是件好事。”
“可是你好不容易才拿了tenure。”
“tenure我本來就能拿到,”黎若谷說。
“也就你敢這麼說,國外那些tenure之前賣命幹活連婚也不敢結的數不勝數,年近四十還光棍。”
“我tenure了不照樣光棍?”
“你也該把研究放一放,先把這事兒解決了,老闆上次來,還跟我們說起這事,問我們知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我顧不上,”黎若谷低頭看了看腳尖,再抬起頭,嘆一口氣,遠遠地望向海堤,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趴在石欄上,旁邊還站着一個男人。
他隔着海水,望着她出神。
“顧不上,然後呢?”師兄催促地問道。
“啊?”黎若谷還盯着海岸邊的兩人,說道,“除了女秘書,女學生,女faculty這常規的三大類,我們身邊還有別的女人嗎?”
“當然有,我老婆和我女兒。”
“我身邊最近出現一個——”黎若谷頓了一頓,沒再繼續說。
“什麼時候的事?”
“可是我還不知道她是不是單身。”
“……”
“結沒結婚也不知道。”
“……”
“住在一棟房子裏,她每天做飯給我吃,我以前也沒想那麼多——”
“那你為什麼偏偏今天又多想了?”
黎若谷朝對面的海岸伸手一指,“因為她和一個男的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