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鬼火
六月,大暑。
黃河之上,波濤洶湧。大船自東渡而來,甲板上燈火通明,旌旗飛舞,分明是一艘官船。
即便是午夜,官船上也依舊喧鬧不止。
桅杆之下一片熱火朝天,彷彿集市,眾人都圍繞着船帆列坐其次,有行酒作樂,琵琶賦詩者,不絕於耳。
唯有角落的父子二人擁擠在貨箱之下,父親季獻手握小刀雕刻木雕,而季青臨則是握着一卷破舊的《大理寺疑案錄》,藉著燈火一邊細細品讀,一邊就着濁酒飲下,不亦樂乎。
只是,他的臉上偶爾顯露出一絲頹意。
這是大唐元和元年的盛夏,新帝登基不到半年。自安史之亂后,藩鎮割據,烽火不斷,大唐江山在風雨中搖搖欲墜了數十載,內憂外患,天下始終動蕩。
二十餘年前,唐德宗力圖削藩,卻引得四大藩鎮起兵反唐,長安幾近淪陷。那場變故,德宗被迫逃亡奉天,皇室也死傷慘烈,原本積弱的朝廷更是元氣大傷。這場災難,被稱之為“奉天之難”。
如今戰亂雖已平息,藩鎮卻依舊蠢蠢欲動,始終是懸在朝廷頭上的一柄利劍,實乃心腹大患。只是大唐早已不復當年的盛世榮光,對待藩鎮的態度,當是慎之又慎。
現今藩鎮中勢力最為強大的,當屬河朔三鎮。而魏博節度使便是三鎮之首,管轄着魏州、博州、相州、貝州、衛州、澶州六州,勢力不可謂不大。
這艘官船自長安而來,要去的地方便是魏州。“奉天之難”后,魏州改稱大名府,是魏博節度使所駐之地,擁兵十萬。雖沒有公然造反,卻也儼然一副小朝廷的模樣。
季青臨長嘆一口氣,有些自嘲地望着茫茫夜空。世道沉淪,就如此情此景,一艘孤舟隨波逐流,不知是衝破這黑暗,抑或是永遠地淪陷下去。就連這一去,都不知是福是禍。
“此次重回故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可妄出風頭,一切以性命要緊,不許像之前在長安一樣,莽撞!”
季獻手中刀鋒落下,木雕已顯出了雛形,是一頂小小的烏紗帽。他將這烏紗帽丟在了自己兒子頭上,長嘆一聲:“這天下如今處處皆是是非之地,切記要隱忍。”
“爹,你怎麼還惦記着那頂烏紗帽,都過去多少年了?”季青臨飲了一口酒,砸吧一下嘴唇之後,便將酒壺扔給了父親。
“六年了。”
季獻接過酒壺猛吞一口,頗有深意地盯著兒子:“那件事,我準備帶進棺材裏,你也得忘得一乾二淨,不準和任何人提起。”
“那我們這次回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季青臨握緊了手中的《大理寺疑案錄》,上面的紙張都被他捏得有些發皺,他疑惑地盯着父親。
“為了活命,和認祖歸宗。”
“當年那麼多條人命呢?就這麼算了?”季青臨胸膛逐漸變得起伏不定,聲音低沉而暴怒,“你一直在騙我,你帶我上船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季青臨的腦海中掠過一片汪洋火海,無數凄厲的慘叫呼喊,讓他揮之不去。
六年了。
每天夜裏,他都會夢到那一幕,而後便被驚醒,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陰霾。
三百條人命,一夜之間灰飛煙滅,那些哭喊、那些驚慌失措又熟悉的的身影,就在那一夜永遠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和父親倖存下來,連夜逃往了長安。
背井離鄉,顛沛流離,一去就是六年。
“你……你惹不起!”
季獻皺着眉頭,竭力地剋制着嗓音,遲疑了片刻,才有些頹然道:“世道不太平,人命如草芥,又有哪一年不死人的?如今藩鎮割據,就連皇室,都幾近朝不保夕。本以為你離開了大理寺,就會放下那件事的,說到底……是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他的聲音越到後面越是沒有底氣,就連握着酒壺的手都在發抖,刻了幾道皺紋的臉上,更是有些慌亂。
“有什麼惹不起的,我季青臨就不信,朗朗乾坤之下,還討不回一個公道。三百條人命,那一整條街的冤魂,總得有人為他們鳴冤!”
“我在長安六年,大理寺三年,一身所學,就不信破不了這個案子。”
季青臨振振有詞,從長安歸來之前,父親就勸他辭去了大理寺的公務,兩人一起歸田。說是時機到了,或許能夠查明當年的真相。也正是因為如此,季青臨才索性辭去了大理寺的職務,義無反顧地偷渡上了官船,回到魏州。
可如今連船都還沒下,父親的態度就來了個急轉彎,這倒是讓他有些始料未及。
難道他只是想騙自己回來?
想到這裏,季青臨更是費解,可這也犯不着讓他辭去公差,斷了後路啊。
此時船身突然顛簸了一下,狂風乍起,打斷了季青臨的思路,迎頭一道大浪撲下,船上的燈火剎那間全滅,成了漆黑一片。甲板之上頓時變得喧嘩,大家紛紛狼狽地收拾起來。
父子二人所處的角落全是貨箱,由於顛簸的關係,一個貨箱晃動了幾下之後便悄然落下。好在夜空還有零落的星光,不至於看不到光線,眼看那貨箱要砸到季青臨的頭頂,季獻連忙一把將他推開。由於躲閃不及,他的右臂被重重地壓在了箱底。反應過來的季青臨,連忙卯足力氣將箱子挪開,扶起了父親,他的整條衣袖已被鮮血浸透,完全使不上力氣了。
“還好只是傷了筋骨,破了一些皮肉。”季青臨檢查了一下父親的傷勢,心有餘悸,連忙從衣擺處撕下布條為他包紮了起來。
“盛夏起狂風,不是什麼好兆頭。”季獻自顧自地言語起來,神色惆悵,“天下動蕩,風雲不測,此行並非坦途,我兒定要小心。”
季青臨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於日常迷信的父親,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浪潮退去,燈火再次點燃,官船又逐漸恢復了之前的喧嘩。可是突然,甲板上又莫名寂靜下來,氣氛也似乎變得微妙。那些原本行酒作樂的船員小吏,一個個都停下手中的活計,連忙站起身子,神色也拘謹恭謙起來。
“御史大人有令,請所有人前往艙內。”一個侍從從船艙出來,對所有人說道。
御史的職掌是分察百官,巡按州縣,又稱之為監察御史,此次前往魏州巡查,也是新帝的旨意。新帝登基時未及而立,正是風華正茂,血氣方剛之年,對於四方藩鎮的跋扈行為深痛惡絕,與當年的德宗即位時一模一樣。此次巡察魏州,其目的不言而喻。
眾人紛紛進入船艙,季青臨父子二人,也悄然夾雜在了人群中。他們是冒充雜工偷渡上船,因此並無正式身份,一旦被發覺,也免不了一番麻煩。
船艙內的佈置猶如居室一般,左右窗戶通風,中間是一面鏤空屏風,一位中年的威嚴男子端坐在那裏,正是此行的監察御史。
“船隻將在卯時靠岸,節度使亦會親自迎接,此次出行舟車勞頓,諸位今晚可盡情飲酒放鬆,畢竟上岸之後差事纏身,可就沒有如此閒情逸緻了。”
監察御史掃視了眾人一眼,隨即有一垂首躬身的僕從端茶上前。季青臨遙遙一望,便知那位御史名為李書丞,是御史台正四品的大員。
曾經在長安,他也見識過不少的朝廷要員,不過很明顯,這御史大人是不會對如此處境的他有任何印象了。
又有幾名僕從自屏風之後抬來了幾壇美酒,分給了眾人,御史也端起酒敬了一杯,眾人連忙道謝。
此時甲板有風灌入,艙門被吹開,一個侍女連忙端着銅盤火急火燎地去關門,只是她無意往甲板上望了一眼,便立即傳來了一聲凄厲的慘叫!
“有……有鬼……”
“鬼……鬼火,是水鬼來索命了。”
那侍女語無倫次,聲音由於驚嚇變得斷斷續續,手中的銅盤也是哐當落地,驚動了船上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