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兇案
眾人都往甲板上望去,燈光微弱的黑暗裏,幾簇幽藍的“鬼火”在風中搖曳,船上所有人都指着那裏,神色不安。
人群中的季青臨目光平靜,再次緊了緊手中的那捲《大理寺疑案錄》,眼底卻閃過一絲異樣。
“肅靜,稍安勿躁!”
御史李書丞的聲音不怒自威,連忙將場面壓下,頓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將甲板上所有角落都點上燈籠,仔細查探,本官向來不信鬼神之言,誰又膽敢惑亂人心?!”
一道令下,眾人紛紛領命而行,頓時甲板上明亮得猶如白晝,沒有一處黑暗死角。
貨箱的角落下,一張斑駁的油布被風掀開,一具嚴重腐爛,膨脹到變形,並且散發著惡臭的屍體呈現在了眾人面前。
而幽藍的“鬼火”則早已消失無蹤。
剎那之間,除了有細微的風聲吹過,整個甲板猶如死一般寂靜,恐怖的氛圍瞬間籠罩下來。
“這具屍體是哪裏來的?”
“回稟大人,這是數個時辰前,從河裏撈起來的。”
“你撈一具屍體上來做什麼?”
“當時……當時他還活着,本以為能扛過去,沒想到……”
“罷了,先妥善處理,上岸之後再找一處地方安葬,明日節度使接見,切勿惹出風波。”
御史大人留下吩咐之後,便又轉身進了船艙,身後的眾人看到這具屍體的慘狀,則是有些頭皮發麻。
季青臨微嘆一口氣,看着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憐憫地搖了搖頭。
“生死有命,生死由命,願你下輩子免受這等非人疾苦。”
屍體重新被油布蓋上,拖到了角落。御史大人一向有仁慈的美名,對待一具溺死之人的屍體,都是這般盡仁盡義。
這具屍體,本不是屍體。先前有人在甲板上蹴鞠,一不小心將蹴鞠踢進了河裏,本想去打撈,卻沒想水裏漂着一個人影。黃河蜿蜒,九曲十八彎,此流域已入魏州地界,此人很可能便是魏州人士。
只是此人或許是溺水太久,且看起來似乎還有頑疾纏身,渾身潰爛浮腫,終究是沒有扛過去。
季青臨則是來到之前“鬼火”燃燒的地方,小心地四處打量起來。想起那具屍體的模樣,他心頭的疑惑越來越盛。
如此潮濕的屍體,又怎會引來鬼火?更何況,官船是漂泊在河上,並非是乾燥的荒郊野外。
民間的百姓通常認為,“鬼火”是遊魂野鬼出行時提着的鬼燈籠,而恰好此處又有一具屍體,想讓人不胡思非議,都不太可能。
“水鬼索命”的傳言,依舊在這些船員之間鬧得沸沸揚揚,人們都刻意遠離那具屍體所在的方位。
而出身大理寺的季青臨卻非常清楚,“鬼火”就是磷火,通常出現在荒郊野嶺,多於夏季乾燥天出現在墳墓之間。如今出現在船上,十分的不尋常。
父親季獻回到了貨箱底下小憩起來,他的右臂依舊無法動彈分毫。季青臨則拎着酒壺,來到那具被油布披蓋的屍體面前,將僅剩的半壺濁酒全部淋下,神色悲憫,念起了一段晦澀難懂的祭詞。
甲板上逐漸寂靜下來,恢復了往常的秩序,他們都在靜靜等候黎明。
御史李書丞回到房間之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關好門窗,從箱底捧出了一個錦盒,緩緩打開之後,一份精緻封裝的密函正躺在裏面。他這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錦盒關上,壓在枕頭底下之後,這才呼喚侍女,為他沐浴更衣。
他要換上嶄新的朝服,代表大唐天子,在天亮之後面見節度使。
卯時,天色微亮。
魏州河畔的碼頭霧氣瀰漫,卻又人聲鼎沸。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帶領各方下屬,翹首以盼。碼頭之外,也有不少百姓,看熱鬧似的擁擠在沿途,一下子變得熙熙攘攘起來。
一名內侍遙遙望去,只見河面上緩緩駛來一艘大船,船首處的旗幟隨風飄揚,正是監察御史所在的官船。
“郡王,朝廷的船隻即將靠岸了。”那名內侍神情謙卑,低聲提醒一旁的田季安。
田季安如今不過二十五歲,風華正茂,卻已是一方藩鎮。由於父親田緒十年前暴斃而亡,年方十五的他被推舉為留後,后授魏博節度使之位,更是繼承了父親雁門郡王的爵位。
“等船隻靠岸,切勿怠慢御史大人。”田季安言語不多,卻頗有一番氣勢,十分淡漠地站在原地,靜靜等候。
官船之上,所有人都精神抖擻,整裝待發。唯有御史李書丞的貼身侍女焦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她已經連續扣響了李書丞的房門很久,卻根本沒有人回應。終於,她鼓起勇氣將門推開,才發現整個房間靜悄悄一片,御史大人早已不知所蹤,彷彿憑空消失了一樣。侍女嚇得跌倒在地。
船隻終於靠岸拋錨,眾人神情肅穆地列成左右兩隊,擺成了威嚴的儀仗。季青臨與包紮着傷口的父親也混在隊伍的最後。
一切準備就緒。唯有御史大人久等未出。
田季安一眾等候良久,依舊沒有見到御史大人下船的身影,終於有些按捺不住,麾下之人也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這李書丞雖為監察御史,可是否太不懂禮數了些?”
“王爺親自迎接,居然還如此怠慢,難道這就是朝廷對待我大名府的態度不成?”
……
田季安回首冷冷掃視一眼,頓時全場寂靜,變得落針可聞。
“稍安勿躁,御史大人上達天聽,身份非同一般,大家隨我親自登船相迎。”
麾下眾人皆是面面相覷,沒想到郡王割據一方,居然還會如此禮遇這區區一個朝廷使者。
田季安不再有任何言語,徑直朝船上走去,身後眾人將他擁簇在前,準備迎接從長安帶來的消息。一路暢通無阻,船上眾人紛紛行禮相迎。
就在田季安路過桅杆之時,身後的人群中卻突然傳來了一聲尖叫。這聲尖叫讓他感到十分的不悅,皺緊眉頭。在這種重要場合大聲喧嘩,顯然非常的有失體統。不過他並沒有發作,因為他接着又聽到了幾聲十分克制的驚呼。
有人的手指向了桅杆的船帆之上,所有人都逐漸反應過來,抬頭朝那裏望去。桅杆的頂端,懸挂着一具屍體,先前一直都被船帆與濃霧遮擋,而此刻卻十分清晰地呈現在了眾人面前。
屍體不是別人,正是監察御史李書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