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同學
望着白茫茫的運河水,六連的士兵吁了一口氣,紛紛坐在地上,死裏逃生的慶幸和后怕表情複雜地刻在他們的臉上。屈沛傑卻猛然摘掉帽子,抹着眼淚說道:“又死了四個,全連只,只剩下十,十一個人了,還包括咱們這個半死不活的連長。”
“還有你這個挨了槍子的副連長。”老余從腰裏拽出煙袋,生氣地說:“要是連長醒着,肯定又罵你。我說屈長官,你能不能別在友軍面前丟人?”
“老哥,莫怪屈副連長,那麼多兄弟戰死了,擱誰都心疼。”居教官一面幫着張大缸將黃連長架到一架牛車上,一邊說道:“好了,到了這邊就安全了。”
“是呀,”得到肯定的屈沛傑不再哭喪着臉,而是有些興奮地跑到牛車旁邊說道:“這裏是五十五軍的防區了吧?居教官,我們就不麻煩您了,我們得趕緊把黃連長送戰地醫院去。”
居教官看了一眼屈沛傑,說道:“如果你想讓你們連長死掉,就去吧。五十五軍已向南撤退,聽說他們要到單縣、成武一帶駐防。就算他們願意給你們二十二師的人醫治,在你們趕到野戰醫院之前,估計你們連長也撐不住了。如果實在不願意留在這裏,我倒建議去找你們的二十二師。”
“你他娘的就是頭蠢驢!”老余用肩膀將屈沛傑撞到一邊,恨恨地說道:“醫院、救護隊都缺醫少葯,去找五十五軍,還不如現在就地挖坑把連長埋了,還能少受些罪。還有咱們的二十二師,鬼知道他們撤到哪裏?萬一再尋不着,那咱們連長只能等死了。”
老余罵完屈沛傑,又滿面笑容地對居教官說道:“長官,您和俺們連長認識,也是老相識了吧,就麻煩您救救俺們連長吧。俺們連長人可好了,真的,不行你問問他們。是不是啊,王八蛋們!”
“是,是。”張大缸和二蛋等人答應着。能救下黃連長,他們甘願被罵成王八蛋。
“那你們跟我走吧。不過我也不能保證就能救活你們的連長,到時你們別埋怨我就成。”居教官嚴肅地說道。
“沒事,沒事,能不能救活俺們連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老余小心地說道。
兩個小時后,離運河西岸六里的一個村子的一處院子裏,黃連長躺在堂屋內臨時搭建的病床上。他雙眼緊閉,臉色通紅,還時不時地發出一兩聲低沉的呻吟聲。在他身邊,老余,屈沛傑,張大缸等人靜靜地站着。
這個村子叫灣里,是運河抗日大隊的臨時駐地。灣里村地處偏僻,附近村莊稀少。村南面有一條小河,叫南灣河,南灣河匯入運河。灣里其他三個方向都被樹林包圍。村裏有上百戶人家。
這裏的人們看到抗日大隊的隊員們回來,都熱情地打着招呼。而六連的到來,似乎沒有受到歡迎,相反,很多百姓包括留守的隊員,都對他們冷眉相向。送午飯的兩個隊員咣當一聲,將兩個盆丟在地上,隨即陰沉着臉離去。這讓老余他們一點沒了胃口,更沒人願意去動盆里摻着乾菜葉的窩頭和黑乎乎的鹹菜了。
隔壁院子裏又傳來咆哮聲:“不救,就不救!昨天救了他們的傷兵,可他們不僅不說聲感謝,還順跑了我的消炎藥!還有,咱們用大船將他們從東岸運過來,他們狗日的翻臉不認人,說什麼大船不能留給鬼子,一把火就把咱們的大船燒了。我就沒見過他們這樣的,太不厚道!”
“行了,我的同志,他們不是五十五軍的,他們是攻入城內才撤出來的二十二師兄弟。他們是為了打鬼子才負的傷——”
“我看不盡然吧,大隊長,你不是說,傷在大腿後面嗎,那肯定是逃跑時被打中的。他們善於逃跑,也總是逃跑。”
“小聲點,我的小祖宗,我看他們不像。”
聲音漫過院牆,清晰地飄了過來。六連人的臉上一陣陣的木然和羞愧。屈沛傑揚了揚手,又放下,唉聲嘆氣地說:“我說不來吧,你們非得來,我們是來找羞辱來了。”
老余點燃了煙鍋,低聲說:“人家說的也不全錯。”
張大缸卻火了。“他轉身衝出屋子,緊跑兩步,縱身一躍,雙手攀住牆頭,縱身躍過,跳到隔壁院子裏,指着敞開的屋門大喊道:“你們可以不救人,但你們不能冤枉俺們,俺們連一百多號人,現在就剩下了十一個,俺們沒有一個是死在逃跑的路上!我呸,我們不是逃跑!”
居教官還有那個年輕隊員愣住了。他們怔怔地看着張大缸。居教官臉上露出抱歉的微笑,舉步走出屋門,來到張大缸跟前,輕聲說道:“這位小兄弟,這裏面有誤會,請您稍安勿躁。我這位兄弟還在生氣,他昨天救了兩個五十五軍的傷兵,可他們走時,將所有的葯都偷走了。我們本來就缺葯。”
“那也不能將五十五軍的錯加在俺們頭上,俺們對五十五軍還一肚子火呢,可俺們又能賴誰呢?”張大缸沒有了火氣,但嘴還硬着。
“我就賴你了,怎麼著吧?”屋裏一個戴眼鏡的年輕隊員沖張大缸喊了一聲。
“那俺們不治了!”說著,張大缸扭頭要走。
“小兄弟,不可意氣用事!”居教官拉住了張大缸,又扭頭沖屋裏喊道:“小龔,我命令你去,現在就去!”
“哈哈,”小龔笑了:“大隊長,你讓他走啊。我治不了他,但我說出一個人來,肯定能治得了他。”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鬧!”居教官真的要生氣了。
小龔依然笑着說道:“張大缸,肖盈來了!”
“什麼?”居教官愣住了。張大缸也愣了一下。他撥開居教官,往屋裏仔細看了一眼。屋內的光線並不好,但張大缸認出了小龔。小龔叫龔清,是張大缸中學同學,和肖盈一起讀的齊魯大學醫學院。張大缸萬萬沒想到在這裏能看到龔清,他驚喜地差點沒跳起來:“龔清!你個狗日的王八蛋,你怎麼在這裏!”
龔清不高興了。他指着張大缸,對居教官說道:“這,這,大隊長,你看他們不就是土流氓匪么?”
居教官哭笑不得說道:“你們是同學吧?”
龔清生氣地說道:“從今天起,我沒他這個同學。”
“你敢!”張大缸握緊了拳頭。
“好了,是不是同學是你們倆的事。小龔,趕緊去救人!”居教官沖龔清擺着手說:“我還得找人去搞消炎藥。”
居教官走出了大門,龔清才磨磨蹭蹭地抱着藥箱子出了屋門,嘴噘的能拴一頭驢。張大剛上前,捅了捅龔清的腰,笑着說道:“小清子,剛才對不起啊,在這裏能看到同學,我實在太高興了,所以才口無遮攔。你啥時候戴上眼鏡了?”
“你管我呢?”龔清用手扶扶眼睛,又撇撇嘴,“我戴三年了。以後你少套近乎,誰跟你是同學,以後我跟你勢不兩立!”
“幹嘛呢,我跟你道過歉了!”張大缸拉着龔清快步往院外走。
“你慢點,大腿上的傷不在乎這一會。告訴我,你怎麼到國軍了?”龔清撇開了張大缸。
張大缸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被抓的壯丁。”
“啊,你真是被抓的?好啊!”龔清高興地說道。
“好你個——”張大缸想起了爹娘,還想起了剛慘死不久的大黃馬。他想罵龔清,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