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矛盾
第三十六章矛盾
在簡墨的陪同下,安一諾去了尼泊爾,他們的第一站便去了杜巴廣場。
柔和的夕陽下,廣場上的鴿子扑打着翅膀,當地民眾彩色的服飾和孩子們臉上虔誠而幸福的微笑無時無刻不洗滌着疲憊旅者的心靈。
看着廣場上兜售商品的小販,鴿子與牛共舞的場面,這些市井氣息有一種把生活在高樓大廈中的人們一下子拉入生活本來面目的能力。
或許,這才是生活的本真之處。
長期浸泡在業務之中的安一諾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一種重新回歸生命的感覺,身邊有簡墨跟着,她似乎什麼都不用操心,所有的衣食住行和遊玩計劃全部都被簡墨安排得妥妥噹噹,她只需要好好放鬆身心。
沒想到,安一諾剛到酒店門口,賈開濟突然打來了電話說在他們住宿的酒店二樓等着她。這讓安一諾感到詫異,她明明記得賈開濟說要去德國的,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尼泊爾,還和自己住在同一個酒店?
“怎麼,嚇着你了?”賈開濟在二樓餐廳一個靠窗的角落坐着,笑吟吟地打量着安一諾。
“你不是去德國了嗎?”安一諾疑惑不解地問。
“有你在的地方,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德國?”賈開濟笑着說,“不過,很多人都選擇去了歐美,據我所知選擇尼泊爾的只有你。當然,還有我。”
見簡墨站在展廳的門口東張西望地找自己,安一諾起身朝着簡墨揮了揮手。看見賈開濟的時候簡墨也是神色一怔,隨即他朝賈開濟點頭微微致意。
“你這個助理很特別。”賈開濟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這話是什麼意思?”安一諾不太明白。
賈開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說:“你這個助理應該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我看他對你的照顧無微不至,我來這裏反倒沒有用武之地了。”
這時,簡墨走了過來,見賈開濟突然不說話了,便識趣地說:“你們先聊,我去選點兒水果。”
“看見了嗎?”簡墨剛走,賈開濟開口便說,“一個男人能說出這話是需要一定氣量的。”
安一諾不明白賈開濟的意思,滿臉問號地看過去。
“他喜歡你。”賈開濟脫口而出。
安一諾的心裏微微一顫,說:“你開什麼國際玩笑呢?”
賈開濟的臉上沒有半點兒玩笑的意思,他神色鄭重地問:“我知道來尼泊爾肯定是你的意思,這次出遊那麼多人就你選擇來了尼泊爾,但你確定他也想來尼泊爾?”
被賈開濟這麼一提醒,安一諾便回憶起來,來之前簡墨是問過她要去哪個國家,安一諾想都沒想就直接說了尼泊爾,她甚至沒有問過簡墨想去哪裏,然後簡墨就直接訂了機票,並做了充足攻略,一路自覺充當了導遊、保姆和保鏢的角色,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我是他領導,又是女性,他照顧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像你幫我一下不也很正常嗎?”安一諾穩住心中的顫動,臉上依舊是雲淡風輕的笑容。
“不正常!”賈開濟回答得很堅決,“我並不喜歡尼泊爾,我就是喜歡你才委身前來,要不然誰會來這地方啊,這裏和西藏能有多大的區別?”
遊玩了一整天的安一諾無力辯駁,只微微一笑,起身說:“走吧,取點兒吃的去。”
賈開濟勉強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地起了身。
三個人各自取了些食物坐在了一起,但簡墨只吃了幾口便匆匆告辭回房間休息了。
“你上次去辦公室找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說?”賈開濟邊吃邊問。
安一諾微微一怔,她現在不太想談工作,淡淡地說:“沒有什麼。”
賈開濟知道安一諾不太想談工作,便跳轉了話題:“今天去杜巴廣場有沒有去庫瑪麗神廟轉轉?”
“去了,今天還幸運地見到了庫瑪麗女神!”安一諾話語間夾雜着喜悅。
庫瑪麗神廟位於杜巴廣場入口左側,白牆木窗,門口台階處有兩隻彩色石獅守護,窗戶上雕刻着精美的神像和孔雀圖案。真實的庫瑪麗女神和傳說中不太一樣,真人就住在很普通的庫瑪麗神廟裏受眾人朝拜。庫瑪麗女神身着一襲紅衣,看上去也只有十來歲的樣子,腳不能沾地的她帶着金色耳環和鮮花頭飾,前額處還畫著第三隻眼睛。
“知道庫瑪麗女神的故事嗎?”賈開濟問了一句。
安一諾搖了搖頭。
“傳說女神是在薩克耶種姓中所選擇的年輕處女,而且必須擁有三十二種美德。人民會拿她當作神一樣崇拜,其中包括國王。當她逐漸長大,即將成為成熟女性之前就會被另一位達到全部條件的小女孩所代替。當庫瑪麗女神最多只有八九年的時間,在初潮之後便會回歸到普通女孩的身份,享盡錦衣玉食和頂禮膜拜之後,她們註定要品嘗人間的喜怒哀樂。而在尼泊爾還流傳着另一種迷信的說法,大家認為卸任后的女神會克夫。所以,在回歸普通之後,很多‘退役女神’只能在枯燈中了卻一生。”賈開濟說完,發出一聲無奈的哀嘆。
“怎麼,賈總有什麼感嘆嗎?”安一諾問。
“人在輝煌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很成功,當一個人要從人生的權力巔峰走下來,很多人是接受不了的。不過起起落落是人生常態,一切最終還是要回歸平淡……”賈開濟再次哀嘆一聲,而後問,“安總,你對自己以後的生活有規劃嗎?”
“我不想做庫瑪麗女神。”安一諾半開玩笑地說,“我只想做好眼前的事情,以後……大概也一樣會在枯燈中了卻一生吧。”
“不可能。”賈開濟笑着說,“你的身邊還有良人值得考慮——比如我。”
安一諾知道賈開濟又在耍嘴皮子,就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好了,不逗你啦!”賈開濟再次把話題跳轉到工作上,“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知道龍騰公司、天昊公司和你們方正公司的數據嗎?我現在告訴你答案,因為郭鴻才發給你們的數據分析就是我做的。”
安一諾的表情微微怔了一下,她記得當時郭鴻才在會議現場上說這數據是自己做的,現在賈開濟又說是他做的。如果是賈開濟說的是對的,那郭鴻才為什麼會選擇讓賈開濟來做呢?
但是,現在可以肯定的是,大區所有的業務數據已經被賈開濟掌握了,包括方正公司。
細細思量之後,一絲恐慌在安一諾的心中升騰而起……
“挺好的,看來郭總是看中你了!”安一諾笑着說,“數據我仔細看了,和我們公司的實際數據幾乎沒有誤差,你分析得比較精準。”
賈開濟看着安一諾絲毫不驚訝的表情,問:“你沒有覺得很驚訝?”
“你的潛力無限大,做出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驚訝。”
“我得想想你這話是誇我還是貶我。”賈開濟笑着說。
“你慢慢想吧,我要去休息了。”安一諾說著站起了身,對着賈開濟說,“你也早點休息,明天去加德滿都。”
後來的幾天時間裏,大家很少再提及工作的事情,他們三人結伴去了加德滿都、巴德崗、奇特旺、卡斯基、帕坦、本迪布爾。
在整個過程中,簡墨一直默默無聞地充當著導遊的角色,有條不紊地為三人安排着衣食住行。
最後一站,簡墨安排在博卡拉的費瓦湖。三人住在魚尾山莊,早餐時可以在露台上欣賞日照金山的美景,美景倒映在湖面,安靜而美好。下午,在費瓦湖的雪山上,他們乘着滑翔傘在雪山之中盤旋,在費瓦湖上飛舞……
結束了一整天的遊玩后,三個人回到餐廳,賈開濟特意叫了當地的酒。金色的酒壺形似《阿拉丁》中的神燈,酒水卻是米酒般的渾濁狀。
“酒在尼泊爾被稱為‘raksi',也被稱為‘kodo'。還有一種類似於龍舌蘭的aila……”賈開濟一邊為大家倒酒一邊為大家介紹尼泊爾的酒文化,然後便舉杯說,“慶祝我們的尼泊爾之旅完美落幕!”
三人共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安一諾見賈開濟酒興正濃,便示意簡墨和自己一起對他進行了輪番攻擊,幾杯酒下肚后,賈開濟面色微醺起來,安一諾見狀,便試探性地說:“賈總,你認識詹明達嗎?”
“認識啊……”聽到安一諾的這句話,賈開濟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
這個回答讓安一諾和簡墨不自覺地對視了一下,兩人的這個動作被賈開濟看在眼裏,他從口袋裏抽出一張濕紙巾,展開之後往臉上擦拭起來,似乎在掩飾自己剛剛的衝動之語。
“原來你和他是老相識啊?”安一諾一邊吃菜一邊繼續試探。
話已出口,賈開濟深知已經無法掩蓋,他把手上的濕紙巾丟進垃圾桶內,這才解釋起來:“當初我在北京工作的時候,在諧程那邊的公司待過,當時他也只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才幾年的時間,他就接管了海市區域……”賈開濟冷聲笑了一下,無奈又嘲諷般地說,“這事兒在我看來既諷刺又扯淡!”
“他對諧程的競標有決定權嗎?”安一諾直言要害。
“安總,吃點兒水果吧。”或許是感覺安一諾也有些酒意,簡墨把水果盤放在了她的面前提醒說。
安一諾不明白簡墨為什麼要打斷自己,但是既然已經說了出來,安一諾決定索性藉著酒勁兒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
“你能不能幫我預約一下詹明達?”安一諾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的意願,“我想見見他。”
賈開濟的面色略顯為難起來,他笑着解釋道:“我的確和他認識,但關係倒是一般。現在很多公司都想吃諧程公司這塊肥肉,他也不太輕易見人。等咱們回去之後,我會試着預約一下,看他會不給我這點兒薄面。”
安一諾笑着點了點頭,舉杯表示感謝。
賈開濟雖然嘴上答應,卻是極為勉強。
當初兩家公司共享資源也是賈開濟先提出來的,半年的時間裏,賈開濟從一開始的熱忱到現在的應付之態,這種改變安一諾感受得十分真切,安一諾卻不知這轉變的緣由。
既然賈開濟不說,安一諾也索性裝聾作啞,她倒是要看看賈開濟究竟想怎麼出牌。
酒過三巡,賈開濟的臉上明顯有了醉意。他醉眼矇矓地看着安一諾,只覺得面前這女人比大學時更有魅力了。她已經不似少女時期那般柔弱,賈開濟想起當年之所以喜歡安一諾,更多的是因為她身上的那股子韌勁。
而現在,安一諾變得比那時候更加自信,不論是眉宇之間還是言行舉止都充滿了能夠激起人征服欲的強大。
賈開濟放下酒杯,微微探出上半身,望着安一諾說:“一諾,你就真的從來沒喜歡過我嗎?”
從工作突然跳轉到如此私密的話題,安一諾不禁一愣,她不由得看了一眼身側的簡墨。他正握着酒杯,垂着頭不動聲色地喝着酒。
安一諾笑着看向賈開濟,說道:“這個話題我們之前可是聊過的啊,賈總,你的記性可真差。”
賈開濟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安一諾的臉上,他說:“我可是一直都喜歡你呢。”
這話說完,氣氛一時冷了下來。安一諾為了掩飾尷尬,將杯中酒全部喝盡。酒清爽的口感往往會讓人忽視它容易上頭的後勁兒,安一諾與賈開濟二人一杯接一杯,簡墨倒也沒有阻攔。等他結賬回來時,卻發現這二人都已經趴在桌子上了。
在服務員的幫助下,簡墨把兩個人分別扶到酒店的房間裏。安置好賈開濟之後,他再次來到安一諾的房間,推開門的那一瞬間,眼前的場景讓他驚呆了:安一諾滾落在地,身上和地上滿是污漬。
簡墨不顧安一諾滿身的污穢,將她重新抱到床上,又連忙打開窗戶通氣。清理完現場之後,簡墨從安一諾的行李包里翻出了一身替換的睡衣。但是,面對衣着單薄的安一諾,他卻有一種無從下手的感覺。躊躇了片刻,他還是鼓起勇氣閉眼幫安一諾順利地換上了睡衣。
望着沉睡中的安一諾,一種衝動快速席捲簡墨的大腦……他鑽進洗手間用冷水洗了兩把臉,他望着鏡子中的自己,三年前的場景再次在眼前呈現。
那時他剛從國外回來,在高景琰的陪同下做汽車市場調研。在一次海市舉辦的汽車商會上,他和高景琰坐在安一諾的鄰座,會議中有一個龍霸集團的職業經理人講話的環節,而這個代表正是龍騰公司的總經理李昊陽。在一陣陣熱烈的掌聲中,李昊陽風度翩翩地走上了演講台,但是一張對海市汽車市場分析的PPT卻被他講得磕磕巴巴。當時安一諾坐在台下,簡墨看到她臉上雖然風輕雲淡但是拳頭卻一直緊握着。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李昊陽全程黑着臉,簡墨聽到他小聲責罵安一諾做的PPT不符合他的要求。會議結束后,簡墨在洗手間外面看見了偷偷擦拭眼角的安一諾,但是片刻之後,當安一諾轉過身的那一刻,她的臉上又重新綻放出了如常的微笑……
那一刻,安一諾與柔弱外表毫不相符的倔強與堅強的形象深深地烙印在了簡墨的腦海之中。
“水……水……”安一諾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簡墨將準備好的蜂蜜水端了過去,他輕輕扶起安一諾讓她靠在床頭,然後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下去……剛喂幾口,一聲乾嘔之後,安一諾再次吐了簡墨個措手不及。
內心一陣崩潰之後,簡墨重新清理現場。等他好不容易再次清理完現場,他突然看見坐在床上的安一諾正睜大眼睛看着他,問:“你怎麼在這裏?”
簡墨一時百口莫辯,正當他想着如何應答的時候,再次聽到安一諾說:“他們說你喜歡我,是真的嗎?”
“我……”
簡墨的表情一僵,正要回答的時候,安一諾卻一頭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簡墨不由得楞了一下,回過神來之後,他不禁啞然失笑,重新給安一諾蓋好了空調被。
為了方便照顧宿醉的安一諾,簡墨思索再三,還是拿着安一諾的房卡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進房間他便一頭扎進了衛生間,快速沐浴洗漱之後,放心不下的他再次前往安一諾的房間,他剛進門,就看見安一諾正掙扎着起身,似乎想去端床頭的水杯。
“等等,我端給你。”簡墨快步過去,拿過水杯遞到安一諾的手裏。
安一諾的神情一滯,她盯着簡墨看了片刻,接過水杯大口喝起水來。
“你慢點喝。”擔心她被嗆住,簡墨小心地叮囑。
安一諾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水,重新將杯子遞迴。
“那你早點休息吧。”簡墨接過杯子放在桌子上,準備離開。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賈開濟引薦我去見那個……詹明達嗎?”安一諾笑着擺擺手,一邊盯着簡墨看,一邊醉眼矇矓地笑着說。
簡墨搖頭,他看着安一諾仍是一副喝醉了的模樣,可說出來的話卻不是胡話。都這個時候了,這個女人還想着工作,真是一刻都不會讓自己放鬆啊。
“是因為……劉自豪下午給我打電話了……”安一諾朝着簡墨又湊近一些,開心地說,“哈哈哈……他告訴我詹明達要讓他去給諧程公司講一節新能源車型的普及課……”
簡墨這才明白安一諾為什麼在飯桌上會直截了當地要求賈開濟引薦詹明達,原來是事出有因。看來這人還沒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至少還能說清楚前因後果。
“我知道了,快休息吧。”簡墨再次試圖扶她躺下休息。
“劉自豪還說……詹明達讓他先去海市諧程公司講一下,然後……”安一諾一把抱住正扶她躺下的簡墨,腦袋輕輕歪在簡墨的肩頭,輕柔的話語在簡墨耳邊響起,“人家說如果效果可以的話……想跟我商量一下借用劉自豪,再去北京諧程總部演講……哈哈哈……好開心……”
安一諾緊緊貼在簡墨的身上,她的舉動讓簡墨不知所措,身上柔軟的觸覺讓簡墨內心躁動起來,他不自覺地伸手抱住了安一諾的肩膀,一種奇妙的感受開始在全身遊走。
“謝謝你……”安一諾的言語聽起來有些含糊不清,囈語般地說,“總是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陪在我的身邊,謝謝你,謝謝……”
聽着安一諾斷斷續續的告白,簡墨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正在簡墨猶豫着準備說什麼的時候,肩膀處傳來安一諾的輕酣聲——她居然睡著了。
再次扶着安一諾躺好,簡墨起身對着窗外連續做了六次深呼吸才稍稍恢復平靜,他坐回床邊近距離地凝視着安一諾。沒想到這個平時高傲如同女王般的指揮者,在這一刻看起來和純真的小姑娘並無差別。或許她是因為受過傷才故意把自己包裝成刺蝟般的模樣,不再輕易接觸感情,不願接受別人的好意,那也就不會給別人再次傷害她的機會。
安一諾的眉頭微微蹙着,即使在夢中,她似乎仍在思考着什麼。作為一家公司的管理者,這個女人時時刻刻都像是披着鎧甲的騎士,強大到成為了公司所有人的定心丸。可她也是女人,她不該這麼累,即使在睡夢中她都沒有放鬆。簡墨心中劃過一絲酸澀,他心疼這個女人,他想為她披荊斬棘,保護她走到她想要去的位置。
剛剛賈開濟的突然表白,簡墨雖然看起來不動聲色,可心裏卻如同掀起了萬丈波濤。優秀的女人從來不缺乏追求者,簡墨深知這個道理。所以那一刻,一種深深的危機感襲上他的心頭。他可真是害怕啊……害怕安一諾會對賈開濟的感情作出回應。
“一諾,你的心現在還能允許別人走進嗎?”
簡墨望着這張睡顏,他忍不住伸出手揉散安一諾深鎖眉間的憂愁,輕輕問了一句。可這女人已然睡著了,根本不可能聽見他的話。
簡墨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
“一諾,好夢。”
猶豫了片刻,簡墨最終還是在她的額前輕輕印了下去。
夜晚的風吹起紗簾在窗前微微搖曳,月光從窗外灑落進來,木地板上滿地的月白色……
從德國回來后,張強第一時間召見了銷售總監蘇磊。
“最近的銷量怎麼樣?”張強問。
蘇磊面色煞白,猶豫了半天才小聲說:“按照您走之前的吩咐,近十天的銷量一直停滯不前,和原來沒有什麼差別……”
“你和龍騰公司的銷售總監余建談得怎麼樣了?”張強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
“對方表現還是很熱情,但是,從結果來看依然是我行我素的狀態……”蘇磊無奈地說,“口頭協議不過就是顧個面子而已,他們私下還是按照自己的營銷方案在走。”
“這就對了!”張強突然笑了起來。
蘇磊看不懂張強的笑意,沒敢接話。
“我就是想故意示弱給他們看,我們表現得越弱,他們越覺得自己強大到沒有對手的地步,越會把價格拉低,我就不相信他們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張強冷笑一聲,繼續說,“我聽說龍霸集團的曹董事長最近心情不是很好,龍騰公司的利潤突然拉低這麼多,心情能好到哪裏去!”
“我們接下來怎麼做呢?”蘇磊有些不解。
“你最近不要再去找余建了,讓他們瘋狂一段時間,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撐到什麼時候……”張強沉默了片刻,交代道,“我們繼續按照之前的計劃走,價格緊隨,能壓住客戶的盡量壓住,暫時不急於成交。”
“張總,您的意思是我們還緊跟龍騰公司的價格政策?”
張強點頭,補充交代說:“增值服務的相關價格也跟緊一點兒,等他們這個衝擊波過去就該是我們收穫的時候了。”
聽到張強的交代,銷售總監蘇磊沉默地點了點頭,他不太明白張強的競爭方案,心裏覺得就算龍騰公司的這波價格風波過去后,購車意向高的客戶也被對方殺得所剩無幾了,到時候還能收穫什麼呢?與其這樣,他倒是覺得不如放開手腳,按照自己的價格政策走,根本沒有必要緊跟着龍騰公司的步調。
“方正公司最近怎麼樣?”張強問了一句。
“他們的價格沒有跟着龍騰公司的走,依然是之前的價格政策,最近的銷量似乎也沒有太大的突破,整個團隊的士氣好像也大不如前了。”蘇磊回答說。
“方正畢竟是個新起公司,又是個單打獨鬥的個體經營,他們不像我們和龍騰公司有集團公司做後台,自然不敢輕易妄動。”張強說著,笑了起來,“我還以為那個女人有多大的能耐,在壓力和競爭面前也不過如此嘛!”
“但是……”蘇磊猶豫了片刻,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擔憂,“龍騰公司的銷量增加得太明顯了,就算我們的價格緊跟其後也沒辦法和他們的銷量抗衡。這幾天方誌剛不斷地給我打電話,對咱們的銷量也逼得厲害。”
張強不太明白蘇磊的意思,不解地問:“你想說什麼?”
“我個人的意思是,如果咱們想要和龍騰公司拼一下的話,就全方位徹底碾壓一下他們。如果不打算和他們較勁兒的話,就不用理會他們的價格,也不用被他們牽着鼻子走……”蘇磊解釋說,“我明白您的意思是想逼着他們把價格壓得再低一些,預測他們撐不了多久。但是,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行為也會導致咱們公司付出很多人力和財力成本。最後他們收穫了銷量,而咱們就算付出人力和財力,最終可能仍然一無所獲。”
蘇磊的這番話,張強沒有反駁。
“再觀察幾天,如果龍騰公司依然我行我素的話,咱們就先跟着方正公司的價格走……”張強沉默了片刻,對着蘇磊說,“就算一時干不過龍騰公司,先捏一下方正公司也是可以的。”
“我的想法是咱們既然跟了龍騰公司,索性就做一場團購會,先壓一壓他們的風頭。”蘇磊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張強微微一怔,問:“難道你想衝量?”
蘇磊點了點頭,補充說:“我想試試咱們團隊的衝擊力究竟如何。”
“難道你想把銷售部的年度任務量上浮百分之十五?”張強不可置信地看着蘇磊。
蘇磊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瘋了吧!”張強瞪着眼睛看着蘇磊,然後用一種質問般的口吻說,“天宇集團要的可不僅僅是‘量’,還有‘質’!你這樣顧頭不顧尾,在年終算利潤的時候,你讓我怎麼向集團領導交代?”
這時,一向膽小的蘇磊反而沒了一絲懼色,他先是微微一笑,神色淡定地解釋起來:“張總,你覺得集團給我們公司定的利潤目標合理嗎?您覺得能完成嗎?”
張強思索了片刻,沒有說話。
見張強一副默認的態度,蘇磊繼續說:“如果公司利潤目標設定得合理,我們可以達成的話,肯定會以利潤目標為重。如果明知道這個目標可望不可及還要去做,其結果一定是銷量和利潤雙重不達標。因為我們都知道,咱們集團公司的年度目標向來都是不可調和的數字。與其這樣,我們倒不如放開手腳衝出一個銷量來,至少在年終的時候也算完成一個重要指標!”
張強望着窗外吐煙圈兒,依然保持着不贊成也不反駁的沉默狀態。
“還有最重要的一個方面……”蘇磊緩了緩,鄭重而認真地說,“現在郭總剛剛上任,聽說他還想更上一層樓,所以才對大區的銷量數字看得很重要。如果我們能夠在他需要業績支撐的時候推波助瀾一把的話,以後您的晉陞空間也會更大一些。您現在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以您的能力,只局限於汽車4S店是不是太委屈了?”
一個煙圈兒剛吐了一半,張強便轉過頭來定定地看着蘇磊,像是在打量一個不曾相識的陌生人,在他的心裏蘇磊一直是一個膽小謹慎,甚至有點兒懦弱的男人。這個大膽又頗有見地的想法讓他對蘇磊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
“你先和市場部商量一下團購會的方案,弄好后第一時間拿給我看看。”張強想了一會兒,突然對着蘇磊交代一句。
蘇磊鄭重地點了點頭,起身面帶微笑地走了出去。
自從尼泊爾回來之後,安一諾和簡墨很少再提起過尼泊爾發生的一切,依然像往常上班時一樣相處着,只是兩個人在工作之餘也變得更加關心對方了。
兩人心裏都明白,一種微妙的感覺正在悄悄地發生着變化。只是,大家都還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
最近銷售部的業績遠遠低於預期,而天昊公司和龍騰公司的競爭一直如火如荼地進行着。為此,坐卧不安的安一諾已經多次找過丁輝談話,因為一直沒有找到特別合適的方法,她決定召集林浩和簡墨來自己的辦公室,先針對市場現狀進行小範圍的討論。
“我覺得這個月的營銷政策可以略微調整一下,就算不能跟着他們的價格走,至少可以把差距拉小一點,這樣的話也方便和客戶溝通。”丁輝首先發表了自己的觀點。
“林浩,說一下你的想法。”安一諾看向市場總監林浩。
林浩不太喜歡錶達,見安一諾點自己名字才勉強說:“據我的經驗來說,每年的開春和夏季通常都是經銷商最難熬的時間。他們選擇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進行惡性競爭,我覺得不是一個明智之舉,咱們還是不要跟風的好,畢竟龍騰公司和天昊公司都有集團做後盾。”
安一諾沒有表態,而是把目光看向簡墨:“簡助理,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我同意林浩的意見。”簡墨直言不諱地說,“我相信,就算他們真的在打價格戰,這種狀態也不會持久。我們一定要權衡好利弊,最好堅持走我們既定的路線,不要輕易跟風!”
安一諾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很明顯簡墨的意見和她的想法還是有出入的,她想了想,決定繼續追問:“你覺得我們應該具體怎麼做?”
簡墨沉默了片刻,回答說:“我個人的意見是在原定的價格上靈活應對,但最好不要再大幅度去調整營銷政策。在增值業務上,我們繼續按照原來的打包政策走,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在現階段最大程度上解決‘質’和‘量’並存的問題。”
相處這麼久,安一諾也逐漸了解了簡墨的性格,他一向都有自己的主張,很少會被外在事物牽着鼻子走。有時候,他堅定的立場會讓人覺得有些固執,甚至讓人很難理解。
一陣靜默之後,安一諾才開口說:“我綜合一下大家的意見,決定價格政策不再做任何的調整,如果客戶有異議,咱們就靈活應對,甚至可以做到在價格上一車一議……”
“我同意安總的意見!”安一諾還沒有說完,丁輝就當即表了態。
“但是,除此外,我還有別的想法……”安一諾環視着面前的幾個人,鄭重地說,“售後配件庫有不少積壓配件,我想利用這些積壓配件和精品部一起包裝一批精品車型,然後進行價格差異化銷售。”
聽完安一諾的想法,剛剛還舉手表示贊同意見的丁輝突然沒了聲響,他尋求幫助般地把目光看向林浩,林浩只給了他一個同情的眼神之後便垂下了腦袋。
見幾個人都不說話,安一諾笑着說:“如果大家沒有意見的話,我就開始讓配件庫和精品部羅列相關精品的清單了。”
“我覺得不合適,我持反對意見。”簡墨先表態。
簡墨覺得現在精品車的銷售並不像幾年前的車市,當時的客戶意識還都在休眠期,有些暢銷車型在加價和加裝精品的狀況下,訂單依然可以排上半年。而現在網絡盛行,車價早已經透明化,很多客戶都明白加裝的精品車型不過就是一種變相銷售精品的手段而已。
尤其在淡季,其銷售難度也可想而知。
丁輝雖然內心十分排斥安一諾的想法,但是嘴巴卻不敢輕易表態,當他聽到簡墨反對的話彷彿看到救星一般,快速把目光轉移到簡墨的臉上。
“簡助理,說一下你的看法。”已經綜合大家意見的安一諾,對簡墨的排斥態度感到有些不解。
“我知道你的出發點是好的。雖然精品車銷售是一箭三雕的好事兒,既解決了售後配件庫的問題,又解決了汽車精品和新車銷售的問題。但是,我覺得這種事情並不適合在這個時間節點上進行。現在的客戶都無比精明,對經銷商擅自加裝精品,然後再抬高車價的行為,多數人是比較排斥的……”
“我知道這個時候大家的壓力比較大!”不及簡墨說完,安一諾便插話說,“但是,正是因為他們兩家在打價格戰,我才想做些和他們不一樣的東西以體現差異化銷售。而且,我不只想裝一兩輛車,而是想試裝二十輛。”
“二十輛?”丁輝立即蔫了下去,小聲嘀咕,“我覺得……有點兒困難。”
“我覺得以目前的市場狀況來看,如果想要利潤的話,可以先試着從增值業務套裝上下功夫。如果想要在銷量上有所突破,也可以暫時實行一車一議的靈活應對方案……”簡墨說,“如果你要一箭三雕地做精品車的話,我覺得應該選擇在十月份之後和春節之前的需求旺季,而不是現在!”
簡墨的反對意見說得直截了當,雖然語氣並不十分激烈,但是話語間的分量也顯而易見。
面對簡墨絲毫不留情面的反駁,安一諾一時無法理解,她猶豫了片刻,賭氣般地說:“我已經決定了,就按這個執行!明天就讓精品部給我列個加裝清單!既然大家反對,那就先加裝十輛車吧!散會!”
在一起共事了這麼久,安一諾認為簡墨應該是和她心意相通,是最支持她的那一個人。她理解銷售總監丁輝可能會不太願意接受這個建議,面對丁輝的排斥,她認為簡墨應該會及時支持她的想法。可她沒想到,對方卻在關鍵時刻公然反對,這讓安一諾感到意外,也讓身為總經理的她感到很沒面子。
“既然安總已經決定了,那就嘗試一下吧。”簡墨說完,面無表情地朝外走去。
簡墨覺得一向聰明的安一諾在這一刻就像受了蠱惑,最開心的人應該是郭鴻才才對,這個想法正好不偏不倚地跳進了郭鴻才設置好的埋伏圈,這就形成一種變相的競爭局面。因為三家競爭的結果可以更大程度地刺激銷量,而銷量的提升正是郭鴻才最樂意看到的局面。
辦公室里一陣靜默,丁輝和林浩無奈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兒,然後兩人陸續起身尾隨着簡墨悄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