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餞6
夏豐年問題里的九州第一廟,為伏羲廟。
伏羲在三皇中有人文始祖之稱,後人為表達對他的崇敬之情,建立了位於隴州的伏羲廟,俗稱人宗廟。
伏羲廟四進四院,廟內本來種有六十四棵柏樹,傳聞這六十四棵柏樹以八卦的演化序列而排序,可惜鬼魅那一遭后,柏樹只剩下三十多棵。
廟就在街邊,高大巍峨的牌坊引人矚目,由於現在接近晚上的休息時間,這裏的人並不多。
即便鬼魅已被趕出九州,人類依舊保留着之前夜晚就回屋子的習慣,路上行人只有稀少的兩三個。
雲琛正要往伏羲廟內走,身後傳來一串清脆的鈴鐺聲。
她停住腳步,回頭看向後方。
隴州正坐在一處石墩上,身上衣服質感偏絲綢,手上拿的則是一根薄紗,衣服布料不多但也遮住了所有該遮的地方。
他手腕懸挂佛珠串般的飾物,一圈又一圈,裸露的腳踝上則是兩串銀鈴,正是它們發出了聲響,引得別人的注意。
隴州晃動雙腳,鈴鐺聲再次響起,他始終低垂顯得有些空洞的眼眸忽地抬起,慢慢地看向雲琛。
雲琛見隴州就那麼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她便率先打招呼道:“晚上好。”
“……嗯。”隴州頓了好半晌,才發出那麼一個音節,他又垂下眼去,安靜地坐在石墩上,不知在想什麼。
雲琛以為隴州不再說話,準備離開時,對方又開口了。
“幽州今天提到你了。”
鈴鐺聲響,隴州起身,黑髮傾瀉垂至腳踝,隨着他的走動,他衣服上的金飾不斷晃動。
“她說你……”
隴州停在雲琛身前,離她很近,微微傾身,手裏捏着一枚紅果子,說:“啊——”
雲琛:“?”
她一臉懵逼地看着隴州。
她之前給隴州輸過能量,從未見過隴州的人形,僅聽他聲音,以為這是個和周原性格差不多的城市。
“為什麼不吃?”隴州歪頭,眼中佈滿困惑和不解,“在幽州那裏吃的棗子,應該消化完了吧。”
“謝謝,不過吃東西我自己來就好!”雲琛反應過來,隴州這是好心喂她,她連忙拒絕,怎麼能讓長輩做這種事。
雲琛拿過紅果子,自己吃。
“可是……”隴州語氣平緩,聽上去沒什麼感情色彩,“幽州說投喂你很有意思,像養了一隻可愛的小豬,她今天喂完你心情很好,就是你胃口太小,讓她沒有喂盡興。”
果子剛好進了雲琛的嘴,也不知是口腔里瀰漫的強烈酸味,還是隴州後半句“可愛的小豬”令她面目猙獰。
雲琛喜甜不喜酸,她第一次吃到這麼酸的東西,表情半天都緩不過來。
她想說話,又因為嘴裏太酸,一時間說不出話。
“哇。”隴州毫無感情地感嘆了一聲,他對着雲琛那扭曲的表情讚歎道:“你吃東西表情比一般人類更豐富,怪不得幽州喜歡看你吃東西,確實很好玩。”
他抬手,溫柔地拍拍雲琛的腦袋,又往她手裏硬塞了十幾個紅果子。
“慢慢吃,我這有好多。”
雲琛雙手顫抖,她特別想知道,幽州隴州這幾個城市意志,私下裏是怎麼聊她的?
隴州注意到雲琛情緒上的變化,他低眼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忽地作恍然大悟狀。
“介意我是男體嗎?”
緊接着,嗓音變化,變得更加婉轉動聽,少了幾分輕靈。
“女體的話會好一點嗎?”
雲琛看去,隴州已變得凹凸有致,神態媚人。
她知道城市意志可以變化人形模樣,但這是她首次見到城市意志人類形象的變化。
因為雲琛的呆愣,隴州又發揮他超強的理解能力,再次恍然大悟地說。
“我很少以女體示人,看着會不太自然,肯定比不上華亭和百越的女體,他們很擅長鼓搗人類形象。”
“他們也會用……”雲琛想像了一下華亭和百越女性化的模樣,她發現自己想不出。
華亭和百越單看五官,其實都偏向於少年的柔美,五官線條的硬朗也非成年男性的那種。
按理說,這種長相的五官很容易想得出女性化的模樣。
可百越這個城平時姿態張揚肆意,總是拿着把摺扇裝斯文,氣質上完全轉換不成同樣的女性。
華亭整個城溫溫柔柔,可他眉眼間總藏着一分淡淡的冷漠和傲氣,很難把他想像成女性的模樣。
雲琛越是想不出,越是好奇,她嘀咕道:“有點想看。”
她總在奇怪的事情上,抱有小孩的強烈好奇心。
“你沒有見過嗎?”隴州還在輕拍雲琛腦袋,跟拍皮球一樣一點也不嫌膩,“你和華亭說一說,他一定會給你看。”
這點雲琛清楚,她說:“可我還想看百越的……”低聲,顯然是有些不好意思。
“百越么,他比較麻煩。”隴州略一思索,給雲琛出主意道:“你讓神京幫忙。”
雲琛猶豫,“這種不靠譜的小事……”
隴州說:“你提些要求,大家只會高興。”
雲琛知道城市意志想報答她和夏豐年,可她又沒做什麼,只是像每個九州人那樣,出了一份自己的力,不值一提。
隴州見狀,便說:“我向神京提。”
雲琛按住丟臉的情緒,正在想如何婉拒,隴州接著說:“不會提到你,是我想看。”
雲琛喜笑顏開:“謝謝您。”
又和隴州聊了兩句后,她跑去做自己的事,那是她此行來隴州的目的。
隴州目送她離去的背影,轉動了下佛珠,露出其中一顆玉石,那是茶府給每個城市意志和城眷者的茶牌電話。
茶牌電話經過升級,城市意志在私下也能幾個一起聊天。
玉石發光,通訊連接。
隴州:“確實很好玩,情緒十分乾淨。”
幽州:“我說過,很有意思,想養一個玩。”
隴州:“就一個,玩不到了。”
朔方:“你們在說什麼?”
幽州:“雲琛。”
朔方:“哈——?你們在玩雲琛?兩個一起?那可是華亭的媳婦,你們也不怕被九州揍!”
幽州和隴州:“……”
青塘:“雖然我不知道幽州和隴州在說什麼,但朔方你的想法極其——”
朔方:“啊啊啊啊啊啊青塘你住嘴,明明是那兩個傢伙措辭有問題!”
數個城市裏的玉飾忽閃忽暗,更多的城市意志加入此次聊天。
和雲琛接觸次數不多,僅限於能量輸入的城市意志,紛紛想了解幽州和隴州說的好玩是有多好玩,沒有城市意志會不喜歡情緒純粹又乾淨的人。
……
雲琛並不知道她被好幾個城惦記了。
她開着胸燈,在伏羲廟一棵不起眼的樹下,找到能量石石盒。
該石盒也是正方形,比幽州裝日記本的那個石盒個頭更小一些。
雲琛就地盤腿坐下。
石盒裏放着個牛皮紙袋,她一圈圈解開上面的繩扣,牛皮紙袋裏裝有許多紙。
明顯是從本子上撕下來的紙張拿出紙袋的一瞬間,紅光微閃,雲琛又聽見了聲音。
這次沒有說話聲,唯有筆尖劃過紙張時,留下的沙沙聲。
紙張明顯經過整理,按照該有的順序擺放着。
雲琛直接從第一張開始看,耳邊筆尖滑動紙張的聲音不停,偶爾還會有兩聲輕輕的嘆息。
每一張紙的正反面都寫有字,正面是雲中舒的字,反面則是夏豐年的字。
雲琛盯着父母交換日記上的字看了好一會兒。
她默默動了動自己的手指,她也有練字,但是比起父母的字,她的字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雲中舒和夏豐年的交換日記並沒有用什麼格式,而是非常隨意的書寫,不管是版式還是內容,皆是如此。
第一張,正面。
“夏同學,我很高興,能夠與您這樣有趣的人,一同書寫交換日記來了解對方,再次向您誠摯表達我的謝意。”
第一張,背面。
“:)”
第二張,正面。
“今天夏同學看上去心情不好,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第二張,背面。
“:)”
第三張,正面。
“我今天去做了志願者,福利院的小孩可愛又善良,他們很喜歡聽女媧補天、伏羲創八卦這類的神話故事。
假如這兩位正神還存在於這個世上,他們見到這麼多崇拜自己的小孩,也會由衷地高興吧。”
第三張,背面。
“高興?不見得。
伏羲那成天只會忽悠的老神棍喜不喜歡小孩不清楚,女媧這個凶婆娘最討厭吵鬧的小孩,沒見她對小孩露出過笑臉。”
第四張,正面。
“看夏同學的語氣,總感覺你好像認識他們,是我的錯覺嗎?哈哈,不可能吧,人類活不了那麼久,除非夏同學不是人類。
不過,夏同學給我的觀感確實不像人呢,更像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
第四張,背面。
“出了校門就是人民醫院,那邊精神科排全國第一,你怎麼不去看看?”
第五張,正面。
“我似乎想通了。”
第五張,背面。
“你想通什麼了?像你這種求着別人殺你的明顯腦袋有問題,有病就趁早去治,別腿不正常腦子也不正常,你明顯出現了癔症!”
第六張,正面。
“哇哦,你激動了。”
第六張,背面。
“如果你對文字感知能力都出現問題的話,你確實應該趁早去醫院。”
第七張,正面。
“:)你不是人。”
第七張的背面沒有文字,這也是日記的最後一頁,也就是雲中舒和夏豐年的交換日記,到第七天就結束了。
之後呢?
後面還有很多頁的空白紙張,在空白紙張里,藏着夏豐年折成千紙鶴的信。
雲琛小心地展開。
“我思索什麼樣的死法適合她,又不會讓我被其他人懷疑。”
“我想到她從小到大經歷的那些事,跳樓或是投湖,再模仿她的字跡寫下遺書。”
“我想好了對她的安排,去她最常去的地方等待,人類發現不了我。”
“‘夏同學,可以請你殺了我嗎?’”
“我從背後靠近的時候,她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我以為她發現了我,她只是在排練之後見到我該說的話。”
“她想嚇唬我。”
“‘好’,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在輪椅上僵住了,轉身遞給我了一封信。”
“‘麻煩您了,這是我的遺書。’”
“我掐住她的脖子,她的臉變得和天上的月亮一樣冷白,她連掙扎都沒有。”
“僵住的人變成了我,她真的想死,為什麼?”
“她越是坦然,我越是不爽,我要懲罰威脅我的人,而不是嘉獎對方。”
“在她快斷氣的時候,我鬆開了手。”
“她說她不想和我寫交換日記了。”
“我沒有看見她趴在地上時,唇邊劃過的笑意。”
“我以為我沒有讓她得逞,在很後來我才知道,她在我沒有殺了她那一刻起,就得逞了。”
“她很早就知道我。”
“我救她時留下的能量,讓她依稀記得我的模樣,她比任何人都要聰明,僅憑着記憶里那個模糊的模樣,找到了我。”
“她暗中調查了我。”
“因為那些能量,她潛意識裏就知道我和普通人類不同,她很謹慎,沒有自己來調查,而是找人調查。”
“偽裝成人類的日子裏,我一直都很低調,幾次更換的身份也絕不會有任何問題……但長相變動不了。”
“我從不把人類放在心上,更沒有把她當一回事。”
“我一步步主動走進了她的陷阱里。”
“她清楚是我救的她,她清楚我不是普通人類,她以為我能治好她現在的身體。”
“她從一開始,就在算計我。”
……
雲琛看到這裏,信件只剩薄薄一張,她知道夏豐年又故意吊人胃口,下一張肯定寫的是通往別的城市的問題。
她又看了眼最後一句話。
嘆氣,重重嘆氣。
雲中舒和夏豐年,在她面前明明都是很正常的人類和很正常的石頭,可他們愛情……未免過於“唯美”了吧!
幸好她知道,不管這一人一石經歷了什麼,後來的他們都深愛着對方。
中間的過程,在她這個他們的孩子看來,可能略顯清奇。
雲琛翻到最後一頁信紙,果然,上面是夏豐年的問題。
“我的寶貝囡囡,看完爸爸嘔心瀝血的回憶,有沒有被爸爸媽媽唯美的愛情故事感動到?”
“千萬不要心疼爸爸,爸爸回想那段記憶的時候,只想回去把那個敢掐我夫人的狗東西塞進下水道里和垃圾為……哦,那是我。”
“就算是我這種學識淵博、脾性溫順的石頭,也不免會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囡囡千萬要遠離這種不識好歹的臭男人!”
“當然,爸爸現在是個好男石,華亭也要向現在的爸爸學習,不然就砸爛他的城市像。”
雲琛忍俊不禁。
“好了,廢話說到這裏,我和阿舒的小聰明蛋已經回答出兩道問題啦,準備好迎接下一道難題了嗎?”
雲琛彷彿能看見雲中舒溫柔看着她的模樣,能聽見夏豐年語氣嘚瑟的聲音。
她上下晃動腦袋,卻忽然意識到,他們兩都不在這裏,視線一下變得模糊。
雲琛用力擠動眼睛,晚風涼爽,待濕潤的睫毛全部干透,她看向那個問題。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哪個城市同時包含以上兩種美景呢?”
雲琛腦中立馬蹦出了相關城市,她收拾好石盒,同之前的一起裝在大包里,背在身後。
她要去隴州里的傳送點。
但這個時間……針對非特殊情況,傳送點不會開啟。
雲琛決定在隴州留宿,明天再去夏豐年問題里那座城市,對方為她準備了許多食物。
她吃得很好,如果隴州不那麼直勾勾盯着她,眼神跟她喂老王八和念安差不多的話,她能吃更好。
夜裏,雲琛用茶牌電話聯繫華亭。
那頭華亭的聲音,讓她聽到便覺心安,她簡單說了下夏豐年留給她的東西。
華亭:“……原來是這樣,媽媽那麼溫柔,爸爸也很愛她,他們的相遇一定很美好。”
雲琛一家三口合照的背後,夏豐年那句話中蘊含的強烈情感令他至今難忘。
“有一點複雜,簡而言之,”雲琛小聲說:“爸爸媽媽剛認識的時候,爸爸想殺了媽媽,媽媽只想利用他治好自己的腿,爸爸差點殺了我媽媽但沒殺,但這也在媽媽的預料之中。”
華亭:“嗯?”
究竟是云云嘴巴出了問題,還是他的耳朵出了問題?
他竟然難以理解這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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