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誠實
奧斯陸的海盜博物館建在比德半島上,與中心市區隔着一個峽灣。
海盜就是海盜,以此命名不是為了幽默。多少搶掠燒殺的壞事都幹了,長長的年月間地球的很大一部分都為之而驚恐萬狀、聞風喪膽。挪威人對自己祖先的這段歷史,既不感到羞愧又不感到光榮,而是誠實記述、平正展現。這種心態很令人佩服,但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卻有點陌生。
我在三艘海盜船的前前後後反覆觀看,很想更深入地領悟挪威人的心態。進門時聽他們館長說了,挪威總人口四百萬,每年到這個博物館來參觀的卻有四十萬,佔了整整十分之一,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說,人類分三個階段演進,一是蒙昧時期,二是野蠻時期,三是文明時期。此間值得我們注意的學術關節是:野蠻相對於蒙昧是一種進步,且又是文明的前身。
你看挪威,古代也就是有人在海邊捕點魚,打點獵,采點野果,後來又學會了種植和造船,生活形態非常落後,應付不了氣候變化和人口增多。八世紀後期開始海盜活動,對被劫掠的地區犯了大罪。但從遠距離看過去,客觀上又推動了航海,促進了貿易,擴大了移民,加強了交流。當然還不是文明,卻為文明做了準備。
從博物館的展出來看,海盜的活動方式也不一致。有的群落比較強蠻,有的群落則比較平和。而且,不同的路線也有不同的重點,例如對於英格蘭、法蘭西、西班牙,以搶掠為主;而對於俄羅斯一帶,更多的是貿易。有些群落為了尋找更大的生存空間,到冰島、格陵蘭這樣的冰天雪地中定居去了。從事搶劫和貿易的,也都有人在當地定居下來。
定居是對一種文明的進入。歷史上有一種非常怪異的現象,海盜們越是到了富裕的地區,搶掠的行為也越蠻橫。這裏包含着因嫉妒、貪婪所激起的破壞慾望,是人性和獸性之間的掙扎。但正是這樣的地區,文明濃度也越高,日後對他們的同化力量也越大。因此,武力上的失敗者不久又成了文明上的戰勝者。
有些劣跡累累的海盜終其一生無法真正皈附文明生態,但他們只要在文明的環境裏定居下來,子孫們卻會變成另外一種人。
挪威海盜的出現,有一種“歷史的誠實”。在極端惡劣的自然條件下無以為生,又不知道其他謀生方法,更未曾接受起碼的精神啟迪,他們就手持刀劍上了船。換言之,他們徹徹底底地站在蒙昧和野蠻的荒原上,幾乎是別無選擇地走向了惡。
正是這種“歷史的誠實”,正是這種粗糲的單純,使他們具有最大的被救贖的可能。文明的秩序對他們來說是驀然初見,如醍醐灌頂。
相比之下,後世的許多邪惡就失去了這種“歷史的誠實”。那些戰爭狂人、獨夫民賊、法西斯分子往往很有文化,甚至還為自己的暴行編造出一套套堂皇的理由,這就不是文明演進長鏈中的自然順序了。因此,只能是再也變不了人的猿猴。
挪威的海盜文化有一批學者在認真研究。陪我參觀的館長米高遜(EgilMikkelsen)博士就是奧斯陸大學的教授,他說他周圍專門研究海盜時代的學者就有十餘名。我問他最近研究的興趣點,他居然說,在研究那個時代的北歐與佛教的關係。這當然讓我興奮,問他有什麼起點性的依據。他說,在斯德哥爾摩郊外出土一尊佛像,據測定是海盜時代從東方運來的。另外,還在海盜船上發現貝類穿成的項鏈,很可能是佛珠。我建議他,不要對后一項研究花費太多精力。因為佛教反對殺生,一般不會用貝類來穿佛珠。在其他原始部落的遺物中,我也經常看到這種貝類項鏈。
他又說,海盜時代與伊斯蘭教的交流,已有大量證據。
我知道,館長先生一直着眼於宗教,是想進一步解析從野蠻走向文明的外來條件。
這種研究,既屬於歷史學和考古學,更屬於人類學和哲學。
於是,海盜這個猙獰的名詞,在這裏產生了深厚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