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然關門
一
對中國文化界來說,知道挪威,首先是因為易卜生。
《玩偶之家》裏的那個娜拉,因無法忍受夫權而離家出走,易卜生以她的砰然關門來結束全劇。人們說,正是那聲音,關閉了十九世紀。
這聲音當年也震動過中國。那時中國的思想者們正在呼籲婦女解放,娜拉的出走,既是樂觀的信號,又是悲觀的信號。魯迅說,娜拉出走後會到哪裏去呢?一是墮落,二是回來,三是餓死,都不好。
魯迅說,娜拉們的出路,在於經濟權的獲得,因此要以韌性的奮鬥,來改革經濟制度。
挪威在二十世紀的社會改革歷史,我不太了解。但這麼多天看下來我驚異地發現,娜拉的後代已徹底翻身,挪威幾乎成了一個“女權國家”。匆匆百年,真可謂天翻地覆。如果易卜生和魯迅再世,一定瞠目結舌。
你看,這次接待我們的幾個重要機構,最高負責人全是女性,站起來致詞口若懸河、風度翩翩。從她們自信的眉眼間可以推斷,在她們自己的小家庭中,也必定是指揮若定、操縱自如。
到街上看看,竟有那麼多挪威姑娘邊走路邊抽煙,姿態瀟洒,旁若無人。
看到一項社會調查,令我啞然失笑。在文化消費上,挪威的女性喜歡去書店和圖書館,挪威的男性喜歡去電影院。外人調笑說,女性一厲害,男性只敢躲在黑暗裏消磨時間了。
另一項調查看起來也很有趣,那些男人一再表示:選擇女友和妻子,不要美貌,只要賢惠。
這麼說來,娜拉出走時的砰然關門聲,果真是切斷了一個時代。
二
魯迅所說的經濟權,不僅需要女人在小家庭中爭取,也需要整個挪威在世界大家庭中爭取。
從這個意義上說,挪威是放大了的娜拉。
在歷史上,挪威的經濟長期不好。自從海盜時代結束,“北海大帝國”夢幻瓦解,挪威全然回歸自己的狹小和荒蕪。十四世紀從英格蘭傳來瘟疫死亡過半,以後一會兒受制于丹麥,一會兒受制於瑞典,哪有幾天好日子過?幸好幾十年前發現北海油田,頃刻暴富。
我曾驚異地發現,瑞士富甲天下而人均外援卻居全歐之末。那麼,人均外援居全歐之首的是誰?是挪威。挪威脫離貧困才幾十年,對別國的窮人還保留着深深的同情。這兩天在奧斯陸的步行街上經常看到衣着整齊的女學生在寒風中向行人伸手要錢,驚訝地停步詢問,原來她們是在為世界各國的窮人募捐。
努力救助別國窮人的挪威,自己貧富差距很小,這實在讓人嚮往。但有一項調查表明,就是這一點點貧富差距,卻直接控制着挪威人的健康。稍稍富裕一點的,健康狀況就好,反之則差,兩者的依賴性程度也居歐洲第一。
這個調查結果很奇怪,仔細一想,卻很能理解。看看中國,也有類似的情況。脫貧致富時間太短,一切還過於敏感,就像一批成績不好的學生突然成了優等生,互相間的一分之差也會又痛又癢。
這是由快速致富造成的心理疾病。好在這是一個善良的民族,敏感也只是敏感,心理失衡隻影響自己的健康,而不是攻擊別人,發泄嫉妒。善良,終究會創造健康。
在這方面,中國要向挪威學習的地方太多。
三
致富靠的是石油,但石油不易再生,現在已有枯竭的預感。因此挪威作出明智的決定,讓水產領先出口。
挪威水產協會希望開拓中國市場,也沒有搞清我們這幾個人是做什麼的,就要請我們在奧斯陸北邊一個叫荷門柯林(Holmenkolen)的山地吃海鮮。木屋內爐火熊熊,長窗外冷雨如幕。主人發一聲感嘆:“我們挪威,不管是石油還是水產,全靠自然的恩惠。我們必須對自然更好一點。”
為這種樸素的說法,大家舉起了酒杯。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讀到的中國駐挪威外交官孫夜曉先生寫的一篇文章。其中提到,兩個挪威人開着電動雪橇上山遊玩,見到幾隻北極熊就追趕了一陣與它們逗樂。雖然無傷北極熊的一根毫毛,卻已經犯了騷擾罪,不僅罰以重款,而且兩人都得坐牢。這個判決使當地華人大惑不解,覺得挪威還有不少刑事案件發生,司法當局常常因人權的理由從輕發落,這件事顯然是小題大做。孫先生說得對,這是兩種文化觀念的差異。
挪威一向依賴自然又同情弱者,因此我們應該理解這一判決。北極熊在挪威已不足五十頭,它們不會控訴,不懂法律,理所當然地進入了法律的最後保護線。
對自然都講情義,挪威人仍然是北海好漢。
在他們眼中,時至今日,娜拉們苦惱過的女權、男權已不再重要,經濟權問題也可暫時擱置,千百年的生存本性使他們領悟了另一種權力急需把握,那就是對自然的監護權。他們在環境保護方面的滿意度,一直名列世界前茅。
又是砰然一響的關門聲,這次關的是監獄的門。上次那聲,表達的是娜拉的決心;今天這聲,表達的是挪威的決心。
挪威又在給中國上課了。這次的老師不是易卜生,但仍然是一門世紀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