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清玉潔的世界
終於要去冰島了。
我讀到過一本由冰島學者寫的小冊子,開篇竟是這樣一段話:
一個被遺忘的島國,有時甚至被一些簡易地圖所省略。連新聞媒體也很少提到,除非發生了重大自然災害,或碰巧來了別國元首。
它的歷史開始於九世紀,由於海盜。它自從接受了來自挪威的移民之後,長期與歐洲隔離,以至今天的冰島人能毫無困難地閱讀古挪威文字,而挪威人自己卻已經完全無法做到。
它不可能受到外國攻擊,因此也沒有軍隊,形不成集權。它一直處於世界發展之外,有人說,如果冰島從來沒有存在過,人類歷史也不會受到絲毫影響。
用這樣的語氣來談論自己的國家,有一種我們很少領受的涼爽。
在這次出發前我在北京見到了冰島的大使埃吉爾松先生,他送我一套書。這套書叫《薩迦選集》,厚厚兩冊,一千多頁,掂在手上很重。薩迦(Saga)是冰島中世紀的一種敘事文學,也可以翻譯為“傳奇”,但比中國古代的傳奇更具有宏大的詩史性質,因此不如保持音譯。對於冰島薩迦,我以前略有所聞,卻不知其詳。此刻手上的分量又一次提醒我,很多並不張揚的文明,在遠處默默地厚重着。
記得在斯德哥爾摩,當地朋友一再質問我們:“你們怎麼會選一個隆冬去冰島?冬天,連最後一點苔蘚也沒有了,看什麼?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哪一個重要人物冬天去冰島?”
我的意見恰恰相反:如果要去冰島,一定要趕一個冰天雪地的時節。嚴冬是它的盛世,寒冷是它的本相,夏天反倒是它混同一般的時候,不去也罷。
那麼只能與我們的車輛暫別了。冰島實在太遠,連大海也已凝凍,因此只能坐飛機。
車輛連同行李寄存在一個寒枝蕭蕭的院落里,天正下雪,待我們走出一段路后再回頭,它們全已蒙上了白雪,幾乎找不到了。
由斯德哥爾摩飛向冰島,先要橫穿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然後便看到隱約在寒霧下的挪威海。幾個小時后終於發現眼下一片純白,知道已是冰島上空。我以前也曾多次在飛機上俯瞰過雪原,卻第一次看到白得這樣乾淨,毫無皺摺,心裏猜測,那該是厚達千餘米的著名冰川。
皺摺畢竟出來了,那該是冰島高地了。如果沒有大雪覆蓋,這裏應該酷似月球表面。據說美國的登月太空人出發前,就在這裏適應環境。那麼,這便是不分天上人間的所在。
皺摺不見了,又是純白。純白中漸漸出現一條極細極淡的直線,像是小學生劃下的鉛筆印痕,或是白牆上留下的依稀蛛絲。我好奇地逼視它通向何方,終於看清,那是一條公路,從機場延伸出來。
機場也被白雪籠罩,不可辨認,只見那條細線斷截處,有橙光潤出。飛機就向那裏輕輕降落,盡量不發出聲音。
下地一陣寒噤,冰清玉潔的世界,真捨不得踩下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