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第五節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一)

“1營2連被包抄了,”李股長放下電話機,啞着嗓子放慢語速說道。

肖楊面無表情地說,“是機降部隊抄的後路吧?”

“是。搶灘的都是些兩棲步戰車,攻擊直升機轟得我們抬不起頭,各連火力排反坦力量難於發揮作用。因為缺乏防空火力,敵軍又在我各單位之間機降了不少特種兵……現在1營已經被割成了幾塊,各自為戰。2營還在頂得住。派預備隊嗎?”

肖楊露出猙獰的笑容,“預備隊?你說那個全是新兵蛋子的警衛連?”

李股長被他盯得很不舒服,激靈一震,吼道:“我親自帶隊!”

肖楊擺擺手,“警衛連我還有用處。你去辦一件事,去把炮兵營122榴炮連剩下的那三門炮炸了,收攏100迫擊炮連、高射機炮連、各營各連級的所有60迫擊炮、82無後座力炮,沒有炮的炮兵全部帶上所有能帶的槍支彈藥,火速往西面山林撤退。我讓警衛連加強汽車連一個排偽裝成重炮群向西南方向佯動,造成向蘇澳港區靠擾之勢,吸引敵空中火力。全團的炮群就交給你了,李股長,一定要帶到西南山林躲好。”

李股長一怔:炸掉了榴彈炮,只拉迫擊、高射、無後坐力炮進山?山區離此三十餘公里,根本無法打到這裏。

“這是命令!”肖楊喝醒他,“三分之一個輕步兵團是不可能守住這片海灘的,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李股長頓時明白了,這位代理團長同志要帶着ID團殘部撤退,所以他要在防線崩潰之前,炸掉不便機動、進了山也難於發揮作用的榴彈炮,並集中了團屬、營屬炮兵的迫擊炮、無後坐力炮,撤到山裏,依託山區打叢林戰。

“團長,這是違規,”李股長小聲地說。他明白,反登陸戰才剛剛正式打響,指揮官就擅自放棄了陣地——這是重罪。但是,在與上級失去聯絡,沒有制空權的情況下,面對一支擁有全方位壓倒性實力的海上特混編隊,不論ID團如何抵抗,結果都只有一個:全軍覆沒。

“你有更好的辦法?”

“沒有。不過,宜蘭平原易攻難守,便於敵陸戰機械化部隊作戰,一旦我們進了山,可沒有機會再反撲回來了。”

“我沒打算反撲。反撲還不如在這裏死守划得來,你看,”肖楊指着地圖對他說,“三天前,我們師是從北部登陸的,當時,北部有1集團軍一個裝甲旅、54集團軍一個機步師,還有39集團軍從南線退下來休整的兩個裝甲團。再看看我現在守的這鬼地方處於什麼位置——西北接雪山山脈,西南為中央山脈北段,東臨太平洋,是個面積約330平方公里的平原,一馬平川,易攻難守。這裏的反登陸工事並不牢固,前指偏偏抽了我們這麼一個步兵團來,什麼意思?島上三分之二為山地,前指留着那麼多機械化部隊是拿來幹嘛用的?這不是反着來嗎?”

“前指就沒打算守這裏……”

“對。我們從北部上岸時,天上到處是殲10、蘇30,怎麼才兩天的時間就只看到殲七了?我團向這裏機動時遭襲,傷亡過半,固然有臨戰狀態不佳的主觀原因,畢竟這是一個才轉為現役不久的預備役部隊嘛,可以理解,原本派來我們就是為了守備地方、肅清小股叛軍的,而不是在一線作戰。客觀原因呢?你想想,這麼大一支特混編隊跑到家門口來,我們沒有一點預警能力?沒有一點準備?敵艦載機編隊為什麼能如入無人之境般襲擊我們?因為我們在北線的空軍已經躲起來了,至於海軍,我估計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派我們BC師ID團來守這裏只是一個幌子。”

李股長搖搖頭,說道:“蘇澳港就在三十多公里之外,那裏是島上第五大軍港,還有機場。敵人沒有去攻擊港口是因為那裏擺着整整一個武警機動師,還加強了38集團軍的兩個防空導彈營,叛軍潰敗時留下的地下工事也很完整,所以敵人不直接攻打港區,而是選擇從我們這裏登陸。我們這麼一撤,敵人上了岸,蘇澳可就危險了。”

“我早想過了,也正是這個所謂的武警機動師讓我猜到了前指的意圖。那是從北京軍區調來的KD師,原屬38集團軍,雖然轉成了武警機動師,只負責蘇澳的城防和治安,但是,你可別看人家掛着武警的頭銜。38軍出身的吶!人家一個師能頂咱們三個預備役師!裝備賊好,訓練賊強,除了主戰坦克什麼都有,而且還是第一批數碼化部隊。蘇澳港區地形複雜,物資儲備充足,KD師完全可以獨立地守上半個月甚至更長!”

“那倒也是……我現在全明白了。前指打算放棄宜蘭平原,但絕不放棄蘇澳港。讓敵人上岸,但不給敵人港口,加重敵人的補給負擔,宜蘭平原三面環山,森林密佈,敵人佔據這塊平原也難於在短時間內擴大戰果,甚至停滯不前。等時機成熟了,前指就來個關門打狗!”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們就是那個孩子。另外,把我們師從雲南調過來也是有原因的,我們離開時,師主力不是也在往別處開撥么?當時我注意到,師屬炮兵團的重炮營、各團屬炮兵營的榴炮連都留守北面了,沒有一塊走,我估計前指一早就打算讓他們進山。14集團軍是叢林戰專業戶,幾個常備師要防着阿三,不能動,所以調我們BC師來,就為了扼守宜蘭平原西面、北面的山區。”

聽了肖楊一番分析,李股長心裏已豁然開朗,但是他仍然不能接受肖楊的命令,“團長,前指有什麼戰略意圖不是我這種基層參謀人員可以亂猜的……團長,失去電磁權之前我們得到的命令是防守這處登陸口,現在擅自離開就是抗命,甚至還可以定性為——逃跑……”

“如果我前面的假設沒錯的話,現在前指已經下令讓我們撤離了,只是我們收不到。我只能拿我的命賭一把了,賭輸了我自己上軍法處,但是如果我不賭這一把的話,ID團這四百多號人可就玩完了。”

“你太冒險,”李股長斷然拒絕。

“李股長,我一個人冒險總比全團冒險好吧?”肖楊的聲音越來越大,“李股長,你可不要以為我還是14集團軍司令部下派鍛煉的什麼少校參謀,我現在是ID團的一份子,是ID團的副參謀長,是ID團的代理團長!我是ID團的人,我要對ID團每一名官兵的生命負責!”

李股長陷入沉默。

肖楊斬釘截鐵道:“我並不需要你的同意,你不是黨委常委,也不是團領導,無權質疑我的決定。話已經說到這份了。作訓股長同志,執行命令!”

李股長看了肖楊一眼,這是一個年紀比自己小四歲,軍齡更遠遠低於自己的年輕人,然而他的眼睛裏透射着一股吃過子彈舔過血的凌利,一股不容質疑的威嚴。

“保重,團長。”

李股長拎起95式,鑽出團臨時指揮所。

(二)

“小昆明,一會跟緊我!”

黑暗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很近,陳誠稍稍安心了,掂了掂壓在肚子下的槍,眯着眼目視遠處空曠地上那架抬起頭準備下降的中型運輸直升機。一個黑影從頭頂掠過,小口徑速射炮胡亂地掃了一陣子,扭了下屁股又向另一處灌木群飛去,小心翼翼地盤查着空曠地周邊。

運輸直升機在離地幾米時懸停了一會兒,很快便有不少黑影沿着滑索滑下來,不多時,機群飛走了。耳際間只剩下些許轟鳴聲,漸漸恢復了平靜。陳誠瞪大眼睛了,觀察剛才還昏天暗地的那處空地,但是他什麼都看不見,只有各班班長才有夜視儀。他慌了:剛才哪些黑影哪去了,是不是來了?他害怕了,在學校里填那份表格時他從未想過戰爭真的會爆發,現在,敵人卻近在咫尺……

月光下,陳誠彷彿看到了什麼,像是一個人,對,是人。陳誠想起方排長的囑咐:“什麼都別想,只要擺槍,瞄準,等命令下就扣板機,這樣就行了”。

方排長的槍響了,班用機槍響了,通用機槍也響了,幾枚槍掛榴彈在前方炸開了花。陳誠閉上了眼睛,咬咬牙,扣板機。

沒反應?

陳誠被一隻手拽起來,耳機里傳來由喉結髮聲器發出的熟悉而古怪的聲音,“三角隊形,跟我上。”

對方並沒有反擊,月光下只傳來兩、三聲呻吟,似乎剛剛索降下來的那些黑影都蟄伏在某個角落耐心地等待着。陳誠打了個哆嗦,抱着槍緊緊跟上,方排長趴下,他也趴下,方排長低姿前進,他也低姿前進。右後方衝出幾道雪白的光亮,幾輛突擊車衝出了潛伏點,開着大燈照亮機降點,車載大口徑機槍毫不留情地割倒前方的草木。

眼前不遠處倏地一道刺眼的閃光,轟地一聲,在陳誠身後的突擊車隊形中炸開了。接着一道、兩道、三道……A國陸戰隊的機槍響了,步槍響了,一枚槍掛榴彈在陳誠的前方不遠處炸了。

“衛生兵……”有戰友倒下。

陳誠跌了一跤,全身忽然僵硬了,怎麼也動不了,索性抱着頭死死地帖在地上,任憑耳機里傳來很多熟悉的聲音。

2班長壓低嗓音說:“6點!狙擊手;10點,機槍手;7點榴彈手交給我。”

退伍后又徵召進來的河南籍老兵、32歲的老懞笑罵道:“餓操,中彈了,莫事。殺!”

“媽!媽……我死了,”那個民兵出身的機槍手小王哭嚎起來。

“死崽包,掉你媽!”廣西仔阿流似乎幹掉了一個。

“娘希匹,我斃了你,起來!”排人在罵人。

“排長,我走不動了……”有人哭了。

陳誠甩開耳機,哽咽起來,“我爹,我不當兵了,我要回家。”

(三)

不知過了多久。

“小昆明!”

一聲暴喝從天而降。

僵硬的身體條射反射式地彈跳起來,陳誠傻站着,方排長那一米八三的高大身軀赫然就在眼前。陳誠猛地晃頭一看,四下里,不少人端着槍踏着月光緩慢地走着,正打掃戰場。

“排……排長……”

“你的槍呢!”

“這,在這,”陳誠摸了摸還掛在胸前的95式突擊步槍。

方排長拿過去,摸一把,扣下彈匣,叭地一巴掌,扇得陳誠摔倒在地,“娘希匹,保險沒開,子彈一發沒打!”

陳誠坐在地上,低着頭一聲不發,眼淚奔涌而出。

跑來一個一級士官,“排長,是白鬼子,幹掉六個,阿流打傷了一個。我方傷三人,死……五人……包括3班長……”

方排長又給了陳誠一腳,沖一級士官吼道:“突擊車隊先開進對面那山包后躲起來,關掉引擎,鬼子飛機馬上就回來了……唉,去跟連長說一聲,我這裏需要三分鐘”,說罷轉身走開。陳誠連忙爬起來,小心翼翼地跟上。

俘虜身長一米九幾,左手壓着右臂上的傷口,沉默不語,從肩章上看是個中士。身高一米六三的阿流背着自己的95式,一手提着他的M16A2步槍,一手拎着一柄還涔涔滴血的刺刀,圍着這頭大象打轉,嘴裏不時用尚能夠聽懂的普通話罵道:“吃什麼長的,這麼高?”

方排長拍拍阿流的腦袋,讚許道:“你接替3班班長的職務。”

阿流從陳誠身邊走過,用白話嘲弄了一句,又高興地沖其它人喊道:“3班集合,3班集合。”

陳誠抹了一把眼淚,不敢出氣。

“問話”,方排長給了陳誠一腳,不算太重,“大學生,問他是什麼部隊。”

陳誠已經不知道痛了,給了俘虜一巴掌,把疼痛轉嫁到他身上,用英語吼道:“部隊!”

俘虜倒是很硬氣,昂着頭,抑揚頓挫地答道:“A國海軍陸戰隊——第五遠征旅——空中突擊營——C連——威爾遜.亨利中士”,說完,瞪了陳誠一眼,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你發音不標準。”

方排長湊近他,在被血浸濕的臂章上看了一眼,嘀咕道:“是偵察兵。阿流這小子是怎麼俘虜他的?”

陳誠的頭壓得更低了。

方排長扒掉俘虜的褲子、上衣,只留了一條褲叉,把他綁得緊緊的,拉開一枚求救用的煙霧彈,扔在他身邊,對他說:“老子還有活干,放你一條生路。”

說罷,帶着隊伍繼續往前走。一個小山坡后駛出一支車隊,小車架着機槍對空警戒,大車拖着幾門大炮,也向同一方向開撥。

遠遠地,俘虜用英語喊了一句什麼。

陳誠小聲地向方排長翻譯道:“他說:‘爺爺說得對,中國人真的會優待俘虜。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不會透露你們的行蹤!謝謝!’”

方排長呸了一口,“老子還巴不得他上報我們的行蹤呢。還有你,別跟着我!”

(四)

在四輛突擊車的掩護下,一輛炮兵觀測車架着幾根破鐵管充當“自行彈炮結合防空車”,五輛汽車拖着用木頭偽裝成的“榴彈炮”,車隊向西南方向——蘇澳港防區趕去。所有車輛都沒有開燈。

陳誠坐在第二輛突擊車的後座上,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腳。胸部纏着幾層紗布的老懞一直盯着他看,笑了笑,搭訕道:“新兵嘛,可以理解。05年我在40師偵察營當兵時,有一次參加演習還尿了褲子。”

陳誠撲哧一笑。

老懞繼續調侃道:“方排長拿你跟阿流比是不對的。你是新兵,人家阿流一直是現役,兩年兵了,廣西仔天生就‘沖’,民風膘悍,一上戰場就嗷嗷叫。記得當年我們跟武警特警學院一個學員中隊在西雙版納叢林裏搞對抗,做陪練,我們班落了單,被一個特警折騰得不輕,逼得滿山躲。那特警把陸戰靴都扒了,光着腳丫說上樹就上樹,比猴子還靈,說跑路溜得比兔子還快,像鬼似地天天粘着我們,今天班長‘陣亡’,明天副班長‘重傷’,最後剩下我和兩個兵,他突然冒出來,甩開槍說‘單挑吧,你們三個挑我一個’,太‘沖’了!靠,那場下來我三天都爬不起來……他跑來醫院探望我,道歉說,當時忘了是演習,下手太重。有時候還隨口講幾句白話,跟廣東那邊的口音又不太一樣,聽說是廣西的。”

“然後呢?”

“他們集訓完了就回北京了,沒然後。我只記得他姓周,當時他還戴着學員肩章,聽說是從哪所名牌大學出來參軍的,跟你出身差不多。方排長是死心眼,說學生兵打不了仗,那是屁話。都一樣是人,還分什麼學生不學生的?你好好乾,多殺幾個鬼子給他瞧瞧,啊?”

“嗯嗯。”

陳誠頻頻點頭。

“準備戰鬥!”

耳機里,連長和方排長異口同聲傳達了命令。駕駛員關掉引擎,跳下車,機槍手摘下通用機槍跑到車旁的土坑裏趴下。前後幾輛車上的人也紛紛跳下來,尋找隱蔽。陳誠跟着老懞躲了起來。

來自空中的直升機引擎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還沒見到影子,剎那間,車隊已經被火海所吞沒,兩架A-10攻擊機帶着刺耳的呼嘯從頭頂上掠過。

陳誠眼睜睜地看着剛才同在一輛車上的機槍手被撕得粉碎,連一聲慘叫都沒有,就被巨大的氣浪吞噬了。一個兵被掀翻后,缺了半邊腦袋的身子掙扎着起來,還往這邊挪,立即被一梭子機炮彈打得只剩下幾塊血肉,散落各處。一塊粘糊糊的東西撲到陳誠臉上,躁熱,帶着腥味,慢慢地往下淌。

陳誠的手指死死插進土裏,手腕里攥着什麼東西,像是自己體內已經移位了的心臟或者別的器官,彷彿快要從手心蹦出來似的。那種恐懼撐開了他的嘴,發出一種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某種奇怪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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