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我是誰
(一)
這是一所高中,雖然J國已經跟在A國屁股后對中國開戰了,但校園裏並沒有太多戰爭的氣氛,課間休息的女生正站在一處用醒目牌子標識的防空設施上擺着POSS用最新款的手機拍照。申明坐在小亭里一張尋常的椅子上,像是在等人似地翻着報紙。一名校園保安應付差事似地剛從眼前晃過,又折回來,在旁邊坐下,搭訕起來。
“巡查長剛帶人來做過排查,應該無大礙了”,保安打着呵欠,“先生,您等弟弟?妹妹?”
申明茫然地想一會兒,說道:“那倆小子還沒下課,等喝酒呢。
“哦,”保安聽得茫然,這位成年的兄長居然帶未成年的弟弟們出去喝酒?他苦笑一會兒,閑聊道:“唉,唐人街的警察真不中用,出了這麼大的黑社會武裝組織,發生了槍戰才被發現。附近各駐在所、交番都加強了巡邏密度,我們也不得不24小時提高警惕。”
申明應聲道,“您辛苦了!”
保安受到了鼓舞,站起來,鄭重回禮,“這是應該的做”,說罷,抖摟精神,到別處巡邏去了。
申明繼續翻看手中的紙,他覺得自己似乎認識這些字,這些字又似乎正講述着某種事:
“……警視廳搜查一課本田次長:正被警方通緝申明可能還在本市……申明,男,29歲,J國籍華人,系唐人街黑社會組織‘宗仁社’龍頭。三個月前,警方在掌握了充分罪證后展開了圍捕行動,申明及其爪牙武裝拒捕,當時,雙方發生了激烈的槍戰……”
“……SAT特警於前日下午與不明武裝人員交火,罪犯身受重傷後下落不明,警方兩人喪生,無人受傷。SAT某警視正聲稱,該罪犯即國際殺手‘冷月’,因為在現場再次發現了月形摺紙……據悉,國際殺手‘冷月’於三個月前潛入本市刺殺了內閣官房長官之子、內閣情報調查室高級探員佐島正川,並留下其身份標識——月形摺紙……警察廳聲稱,僱用‘冷月’刺殺佐島的可能是中國情報部門……前警界名探阿部成吉曾分析指出,內調探員佐島正川被殺案與內調次長村上不齊失蹤案應併案調查;內閣辦公廳某要員出面避謠時聲稱,佐島正川與村上不齊雖然同為內閣情報調查室人員,但兩案並無關聯……”
(二)
天色漸漸暗了,校園裏已經沒有幾個學生了。
保安又詫異地走到申明身邊,重新打量起來,他的衣着打扮都是價值不菲的,於是愈加客氣地詢問道:“先生,請問您是在等人嗎?還沒等到嗎?”
“我等老三、老四。”
“先生貴姓?”
“申明。”
“哦,申明……這個姓氏很少見。”
保安心想:這學校並非貴族學校,但女生們個個都穿金戴銀的,想必這位也許是等哪個小女生的,未必真有弟弟在這上學。如此思量着,又偷偷欣賞起申明手上的那塊手錶……
什麼東西!
保安突然發現,申明的腰間似乎別著什麼硬東西,像是……保安不敢肯定,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岔子,下意識地伸手去摸……
申明暴喝一聲,將保安反剪過來,按倒在地,撈出那硬東西頂着他的腦袋,一句漢語脫口而出:“繳槍不殺!”
(三)
當其它保安聞迅趕來時,都嚇着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年約三十的便衣警員正手持一支制式手槍頂着保安的腦袋,保安正被一個標準的擒拿架勢制服在地並連聲解釋,而這位便衣則充耳不聞,不停地用某種語言沖保安大吼大叫。
保安隊長連忙上去,一邊連聲勸慰便衣警員,一邊向同事探問情況。很快,大家恍然大悟:這位新來的保安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去摸便衣警員的佩槍!便衣警員或許基於某種直覺,認定這位新來的保安就是最近正被通緝的華人黑社會龍頭,所以便衣警員口中說的語言是漢語——案犯是華人,警察當然要說漢語了。現在的便衣素質真是越來越高,不但懂英語還懂漢語。
只是這便衣警員似乎有點愣,噢,準確地說,最優秀的探員往往都有各自的古怪之處。在眾人的百般解釋下,保安隊長還拿來了花名冊,對照了那保安的證件,便衣警員才罵了幾聲,鬆開保安。
保安隊長正要請這位在校園裏蹲點戒備的便衣警員到辦公室里喝喝茶,順便賠罪。不料這便衣警員並不買賬,收好了手槍,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保安們望着那削瘦偉岸的背影走出校門,饒有興緻地談論起來。
“你看那身打扮,一般巡查長沒有這麼高的薪水;再看那不苟言笑、雷厲風行的作派,必定是警視以上的級別。”
“我說,他一定是警視廳搜查一課里系一級的長官。職業組出身的警視都很年輕,正規警校畢業,通過國家公務員一類考試進來的。多流利的漢語啊,素質真高。”
“我的手快被扭斷了。當時根本沒反應過來就動不了了,身體像灌了鉛似的……彷彿還是個柔道高手。”
“那身手,那氣度……比電影裏的還要酷!”
“他剛才說……申明?說在等‘老三’和‘老四’。”
“笨蛋,申明就是……糟糕!”
“怎麼了?”
“壞事了,申明就是報紙上一直鬧得沸沸揚揚的唐人街黑道頭目!”
“啊!”
“這位長官一定在假扮什麼同黨之類的,和申明接頭。我們壞了刑警的計劃!”
“不對!他自稱申明的。哪有暴露自己與別人亂接頭的黑道頭目!”
“這便衣……有這麼笨?”
“胡說,只是古怪,那些不是我們所能理解得了的。”
“嗯嗯,搜查一課一向都很古怪。”
……
(四)
申明走在這座似曾熟悉卻又陌生得可怕的城市裏,與無數人擦肩而過,其中有不少是身着黑色服裝、頭頂大蓋帽的人,是公安嗎?可是他們的帽徽為什麼這麼奇怪……
“阿明……”
是媽媽的聲音!
申明滿懷欣喜地回頭,那聲音已經被下班高峰間洶湧的人流所吞沒,人海茫茫,哪裏有媽媽的身影?申明驚慌了,媽媽不見了!
申明沒有哭,因為媽媽不讓他哭。
媽媽,他們說我沒有爸爸,是嗎?
阿明,你有爸爸。爸爸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等你長大了,他就會回來啦。
媽媽,我害怕。
阿明,媽媽也很害怕,因為媽媽是女人。但是阿明是男子漢,男子漢是不能哭的,男子漢要保護媽媽,男子漢不會害怕。
嗯,媽媽!阿明是媽媽的警衛員,媽媽去哪裏,阿明就去哪裏,永遠都不分開!
乖孩子,拿好你的槍,這是爸爸留給你的,你不能讓任何人奪走他。
……
把槍還給我!那是我的!
這是木頭槍!笨蛋明,這是木頭槍!
不,那是真槍,是爸爸留給我的!
你爸爸死了,這是木頭槍!笨蛋明,你爸爸死了,這是木頭槍!你爸爸死了。
嗚——求求你們快把槍還給我,我有爸爸,他去了很遠的地方,爸爸沒有死。
……
叔叔,他們打我,你快去抓他們!你是公安,快去抓他們,他們打我!
阿明,叔叔不可以幫你,因為叔叔是大人,叔叔是抓大壞人的,叔叔不能欺負小朋友。
可是他們欺負我.
阿明,你是媽媽的警衛員,是個男子漢,對嗎?你連自己的槍都搶不回來,還怎麼保護媽媽?
那我怎麼辦?
去拿回你自己的槍,阿明,記住!那不是一塊木頭,那是一個男人的尊嚴!靠你自己,去拿回你的尊嚴!
……
老三,我要走了。
真的要入伍?
我考不上大學。叔叔說我進部隊可以保送上軍校,軍校也是大學,呵,我爸走得早,唯一能留給我的……也只能是這個了。
……不說這個了。保重,老二。
保重。
……
起來!你這個孬種!這裏不是你四處惹事生非的街頭,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這裏是部隊!你是一個兵!打不過你也得打,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給我站起來!
班長,我……我不行了……
呸!是誰告訴我說這小子是軍人的後代?胡說,這就是個孬種!
混蛋……不許你侮辱我的父親!
……有種……有點力道了……哈哈哈,申明,這才像一個軍人。來啊,繼續,今天你不把我揍趴下就別再說你姓申!
殺!!!
……
報告首長,蚌埠坦克學院坦克火力運用與指揮專業07屆學員申明向您報到!
學員就學員,哪來那麼長的頭銜。
是。報告首長,學員申明向您報到!
嗯,為什麼當裝甲兵?
報告首長,組織讓我當什麼兵,我就當什麼兵,不管當什麼兵,我都要做一名好兵!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去,到補給連修理班當個兵給我看看!
是!
……
報告連長,偵察車發現蒼狼團兩個坦克連。我們突進速度太快,主力還沒有跟上來。等等吧?
笨蛋,坦克連能跟能裝甲連比嗎?兩個廢人八隻拳頭怎麼跟一個人的雙拳兩腿打?轉我命令,機步排佔據右翼山頭構築反坦工事,連偵察車過去勾引他們,坦克一二排跟我找地方躲起來。
敵T80坦克皮厚,機步排擋得住嗎?
他們要是一窩蜂地上,五千米急速奔襲,不可能保持嚴整的戰鬥隊形,容易分散火力,我們的99式射程更遠,就專瞅落單的一一點名;如果他們分批攻擊,那不更好?來一個打一個來一雙收一雙。
哦……
告訴機步排,除了車載步兵下車構築工事以外,各車分三組在周圍亂跑,要搞得昏天暗地的,讓敵人以為這是一個連以上規模的機步分隊。這裏一馬平川,敵軍坦克部隊一定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一看到我軍步兵怎麼能不樂得發狂?哈哈。
……連長,他們真瘋了,正爭先恐後地往機步排陣地沖呢!
看見那幾輛T90沒?一定是指揮車。來啊!一排作一梯隊,往8點方向衝過去,幹完那幾輛指揮車后不要戀戰,直接去和機步排會合。二排作二梯隊,跟着我,先支援一梯隊,然後夾擊沖得最凶的那小撮T80。嗯,主力差不多到了,請示營長派3連先到19號區候着,這些瘋子一會肯定往那跑。
……
你是申明?
是的,首長。
你的領導很看好你,兩年內升營長沒問題喲。你真願意放棄這麼好的機會加入我這邊?
是的,首長。
嗯……你還是個獨子……
報告首長,現在的軍人都是獨子,我只是其中之一。
老母親怎麼辦!你沒想過?你的父親是烈士,說實話,我在挑你的時候就一直在遣責自己的良心,如果你遭遇不測……
如果我真有什麼不測……首長,戰爭遲早會爆發,那也只是早晚的問題,從穿起軍裝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選擇。首長,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也知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既然參了軍就不能顧那麼多。我是步兵營長申偉的兒子,他的很多部下還沒來得及留下後代就犧牲了,我作為他的兒子,現在作為一名軍人,在組織需要我時,而我卻選擇了逃避,我怎麼能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叔叔……首長,決死狀——我已經簽啦。
好吧,申明上尉。從今以後,你就是總參三部七處的人了;從今以後,你要保重。
是,處長!
……
老三,你快走!
干你娘的申老二,讓老子年年都到你的墳上燒香?沒門,老子沒那功夫!
姓庭的,你想死我不攔你,但是你不能死在這裏,你的身份不能暴露,不然我們三年來的心血都白廢了!你對得起程習嗎!
老子的命老子說了算,干你屁事,老子陪你死!
少校同志!你的命是自己的,但你的真實身份卻是國家的,你沒有權力暴露國家機密!你給我滾……林爽,樓上還有兩個……歐陽克,快,把光碟都扔碎紙機里……周成武,我掩護你!
……
申明,你還好嗎?好兄弟,我只能送你到這了,這裏很安全……好兄弟,我得走了,還有一處據點沒銷毀。自己保重。
……
頭好痛……這裏好黑……剛才是誰在說話……媽——我怕!
阿明……媽媽在這……記住,不要讓別人奪走你的槍,你是媽媽的警衛員……
媽——媽媽!不要走,告訴我,剛才是誰在說話……
(五)
人流愈發洶湧,世界卻愈發冷漠,高樓廣廈間那一抹孤涼而卑微的晚霜正漸漸遠去,彷彿聽到來自西方某處海岸的召喚,只是,那聲聲召喚太遙遠,太微弱,聽不清楚。
面露詫異的下班族們從時而仰天長嘯、時而抱頭痛哭的申明身邊走過,一個接着一個,沒有人會停下來問他是誰,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在J國都市的每個角落裏,每天都有類似的因不堪生活壓力而精神失常的人,跳樓、自殘、縱火、殺人……人們司空見慣,熟視無睹。
申明一直走着,不知道要走到何時,走到哪裏。
或許他在尋找,苦苦地尋找那殘缺的記憶,再重新拼接在一塊,找出一個問題的答案:我是誰。
(六)
當太陽沉入海里,西門將小舢板系好,提起稍稍有點重量的魚簍回到家裏。所謂的家只是一間座落於高崖后小林邊的小木屋,不足七十平方米。自從老伴死後,西門就遠離城市,在這裏生活了很多年,具體是多少年,他也不記得了。
阿明沒有回來。西門看一下天色,放下魚簍,洗鍋生火掏米,從屋裏拿來工具和原料,準備做生魚皮。
三個月前,大概是一個日光猶如蛋清一般剔透的可人的清晨,不知從哪走來一個三十年紀的年輕人,來到木屋前就席地坐下,一聲不響,全神貫注地看着西門修補魚網。時下的年輕人很少會有閒情逸緻徒步走到這片沒有公路、遠離城區的海灘,更不會對魚網這種東西感興趣。
“會織嗎?”
“會釣魚。”
“撒網可以吃飽,垂釣可以吃好。”
“能捉不?”
“魚叉生鏽好幾年了,現在在近海已經找不到可以扎得到的魚啦。人老了,去得不遠。”
“海那頭是什麼地方?”
“中國,朝鮮,噢,現在叫韓國和朝鮮了。”
“中國?”
“是個美麗的地方。”
“比這裏美嗎?”
“美,可是我記不清是什麼樣子了。”
“我也記不得了。”
“你叫什麼名字?”
“他們叫我阿明。”
“阿明。”
“哎。”
“幫我生下火可好?”
“好。”
如此,阿明就成了木屋的第二個成員。
阿明似乎是個天生的水手,換下那身散發著城市氣味的衣裳,穿上帆布筒褲后,不出幾日,便能掌好舵拉好帆了。
阿明頭上有被鈍物撞傷過的痕迹,還有一支槍,總是隨身帶着,像生下來就在身上長着似的,既不刻意地擺弄,也不會隨意亂放。西門沒有見過這種槍,但是能大致估算出它的口徑、射程、容彈量,甚至板機扣發力。
阿明會說中國話,但他記不得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
對於西門而言,這些都不重要。西門這一輩子已經見過了這世上所有稀奇古怪的人,經歷過最荒誕不經的事兒,即便再有一支載滿了陸戰隊員的船隊前面,全副武裝地站在面前,他也不會去關心,哪裏還有戰爭,勝家是哪一方,戰爭結束後人們該如何重新開始生活,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
今天早上醒來時,阿明正坐在門檻上,呆然目視西方,彷彿數百年來都一直保持着這種守望者式的姿態。
“你是從那裏來的嗎?”西門指着正西方向。西門依稀還記得那裏有一個龐大的國家。
“我是從那裏來的嗎?”阿明茫然自問。
“從哪裏來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死的時候要回到那個地方。”
“我會死嗎?”
“每個人都會死,病死,餓死,老死,戰死。死了,變成土,又長出草,兔子吃草,人吃兔子,人生人,人又死,周而復始。”
“老三、老四也會死的。我要去等他們,哦,他們還沒下課。”
阿明說罷,回到屋裏換上那身來時穿過的衣服,便走了。
西門沒有問他去哪裏,去做什麼。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值得他去關心的人或事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歸宿,不管阿明去死也罷,殺人也罷,都與他無關。
只不過,不管阿明是什麼人,西門都希望阿明能回來,因為他需要一個助手、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