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異國之淚

第三節 異國之淚

(一)

中國湘江鳳凰衛視:“……無論從所謂的國際道義抑或理性的戰略意義上考慮,A國於此時突然介入戰爭都是極不合時適的。當我解放軍空降兵與陸戰隊尖兵部隊成功登陸島東北部,海運部隊順利上岸,先後擊潰北線各股叛軍,佔領重要城市之時,任何人都能看到了結果——大局已定,任何外國武裝干涉力量已經喪失了最佳的干涉時機與空間。然而A國卻反道其行,其意欲何為?……”

英國簡氏防務周刊社論:“……A國於此時突然介入戰爭,確實令國際社會大吃一驚。’”

A國某民間媒體社論:“……隨軍記者一直很疑惑:沒有空戰,沒有海戰,中國海空力量哪裏去了?他們是否在醞釀著什麼……有軍事評論家認為:‘中國軍方高層沒有頭腦發熱,他們不會將有限的海空力量投入到局勢尚不明朗的戰場上,不會貿然與強大的A國艦隊進行一對一對的決鬥。他們相信,在陸地上與任何軍隊交戰,中國陸軍都有着傳統的優勢;與一周之前的戰局不同,他們現在已經擊潰了‘叛軍’主力,掌握了島上的陸戰主動權,控制着重要城市並一邊實施軍事管制一邊建立地方政權,在這塊多山地形的島上,他們有充裕的給養儲備,他們拖得起’……也有剛退役不久的上將認為:‘A國海軍的實力足以封鎖中國東部沿海,將島上的數萬中國軍隊孤立起來,無須慢慢消化,只須令戰事持久化、國際化,A國拖得起’……”

(二)

白建關掉電視機,走出副會長(副董事長)辦公室,員工們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同這位副會長打招呼,只顧埋頭工作。

這家公司原本是中資企業,自從會長(董事長)庭車常正式加入J國國籍后,搖身一變,又成了J國本土企業。

戰爭爆發后不久,作為公司第二大股東的中國廣州依依酒店企業集團有限公司將手上的股份低價轉讓給J國股東,撤資回國了。

公司沒有被勒令停業,因過失殺人罪而入獄的庭車常仍然還是會長,J國員工們仍然一如往日地正常上下班,反倒是作為公司大股東之一的原社長白建成了眾矢之的,因為他是華僑,仍然保留着中國國籍,很快就會隨同中國的撤僑人流一同回國。副會長之職將由新的J國董事來接任。除了股東及董事人員變動,公司並沒有太大的變化,J國股東、董事、監事、員工們不會因為這是一家由J國華人創辦的公司而將其推倒,相反,在J國經濟持續低迷、失業率居高不下的情況下,他們會更加團結一心,阻止極右翼分子來搞破壞,竭力維護自己的利益。J國人對自己為之效力的企業有着近似偏執、類似於“武士道”精神的忠誠,因為他們是不會跟自己的飯碗過不去的。

辦完了該辦的事情,拿到了自己應該拿的錢,現在,他可以走了。走出公司,來到車庫。

白建意外地發現,庭車常的坐騎、那輛瑪莎拉蒂還停在三年來從未換過的車位里。庭車常入獄以前就將這輛車轉到了原公司股東、廣州依依酒店企業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時小蘭的名下。如今,時小蘭已經回國,但是她並沒有帶走這輛車。

三年來,庭車常與時小蘭的關係早已是公司里公開的秘密了,善良嫻淑的會長夫人一井由子生前也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白建從口袋裏摸出那串一直由庭車常隨身攜帶的鑰匙,揀出其中一把,打開瑪莎拉蒂的車門,發動引擎。

(三)

“一井君在嗎?”

白建將車停在一旁,隔着門叫喚起來。

裏面傳來火燒眉毛般急促的腳步聲,門很快被打開。“白建君,快進來”,庭車常的大舅子、一井四郎熱情地拉着白建的手,迎進門。

這年頭還能對中國人以禮相待的J國人估計也只有這一家子了,白建不禁揶揄。

院子裏剛剛掃盡積雪,房檐下坐着一位老人,旁若無人地喃喃自語。屋裏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白先生來啦!”說著,已經跑出來,是一個還穿着高中校服的小女生,渾身上下透着一股與年紀不符的妖媚,讓人受不了。她是庭車常的小姨子,一井揚子。

“白先生是來看我的吧?”揚子雙手叉着小蠻腰,眯着那對總想蠱惑男人的眼睛注視着白建。姐姐死了,姐夫入獄,這家裏再沒有能管得住她的人。

四郎很笨拙地教訓她道:“沒……沒禮貌……不準這樣跟……跟大人說話。”

揚子輕蔑地沖哥哥哼了一聲,向白建拋一媚眼,踩着白襪子轉回自己的房間。

白建到客廳剛盤腿坐下,四郎已經到裏屋從奶媽的懷中接過女嬰,抱出來,“努,叫和子。車常君取的。”

“好名字,”白建誇耀道。

四郎像吃了蜜糖似的裂嘴一笑,“長得真像由子,嗯!眼睛是車常君的!”

白建湊上前,親呢地碰碰和子的鼻子,“鼻子也像,比媽媽的還要漂亮得多。”

和子看了看白建,哇的一聲,哭了。

四郎一邊哄着女嬰一邊自言自語,“長大了要像由子一樣,不要像揚子那樣。”

隔間裏傳出揚子頗為不滿的聲音,“像姐姐那樣,找個在外面偷情的老公……”

四郎倏地起身,一手攬着和子,一手操起個什麼東西,“不許你這麼說車常君!”一晃眼,隔間裏傳來一陣尖叫聲,哭鬧聲,擂鼓似地腳步亂竄聲。

“姐夫在外面有情人,是個偽君子!還害死了姐姐!大家都知道!”

“你你你……車常君不是那種人!由子都告訴我啦!我……我打!”

“好啊,你打我!你這個弱智白痴,你打我!打死我也改變不了事實,姐夫是偽君子!姐夫害死了姐姐!”

“你……你你你人盡可夫!小小年紀還……家裏現在給你這麼多錢,你還去AV場!人盡可夫!”

“喲,哥哥又學了一個新詞兒……姐夫教的吧?我現在出名了,你妒忌了是吧?你什麼本事也沒有隻會靠姐姐吃飯,花姐夫的錢,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我不稀罕姐夫的錢,姐夫的錢靠黑社會搶來的,臟!我從事的是合法行業,合法你懂嗎!啊!爺爺救命!哥哥要殺我啦!”

……

白建坐如針氈,不知如何是好。揚子已經跑出門外去,四郎緊緊追上,奶媽應聲從裏層跑出來,將四郎懷中的和子先搶過來,一邊打着哆嗦,一邊跟白建抱怨道:“一個老瘋子一個大白痴,外加個不懂事的小姑娘,我的小可憐兒哎……”

“先給我吧,”白建十分憐惜地將撕心裂肺痛器的和子抱過來,鼻子一酸,“庭老三啊,你何苦……”,竟像喉嚨里卡了魚刺似的,說不下去了。

那兄妹倆在院子裏一陣追打,鬧得不可開交,門外的老人仍然熟視無睹,埋頭撥着手中的佛珠,口中呢喃,活脫脫一個為白事念經超渡的老和尚。

老子忽然站起來,大叫起來,“八路!為了天皇,殺啊!”拿起了掃把圍着柱子繞起圈子,轉着轉着,撲通跪下來,“天皇拋棄我們啦!嗚……”發著抖將掃把舉過頭頂,驚恐地盯着某個方向,“少佐,我們不幫閻長官賣命啦!我們要回家……八路!徐向前的八路!徐向前厲害,我們投降吧!陳賡太君饒命……”

白建常來做客,早已熟悉了眼前的這番景象,仍然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彷彿老人七十年前所經歷的一切就在自己的眼前層層浮現,猶如剛從練獄中掙脫出來一般,心有餘悸。

不知過了多久,老人平靜了下來,又變了一個模樣,儼然威嚴的長者,站在門口大聲喝斥那倆兄妹。

“爺爺醒了”,揚子低着頭縮到四郎的身後,小心地拉拉哥哥的衣服,“快去做飯,我還沒洗菜呢。”

四郎顫巍巍地在老人的陰影下哈着腰,唯唯諾諾道:“爺爺餓了嗎?四郎這就坐飯去。”

老人哼了一聲,回身看見白建,連忙向前施禮,滿懷歉意道:“真抱歉,孩子不懂事,又讓您見笑了。”

“老先生客氣了,”白建欠身道,估摸着老人已經恢復了神志,遂說明來意,“義兄拜託的事已經辦妥,我過幾天就回國了,特前來道別。”

“辛苦了,”老人鞠一躬,伏身下去卻再沒有起來,泣聲道,“請原諒,請原諒……請原諒。”

白建明白他的意思,扶起了老人,回答道:“今日的戰爭與老先生無關,無須如此。老先生要保重身體。”

“請原諒!”老人的身子伏得更低了。

白建只好保持着回禮的姿勢,連聲勸慰,直到老人慢慢停止了泣咽。

“如果有什麼困難,同松花專務說一聲,他是義兄的摯友,必定會全力以赴。”

“辛苦了!”

“上次和您提過的那位板藤先生做的是正當影視,我和他說過了,到時候讓揚子過去直接找他,揚子的嗓子不錯,出唱片一定有好銷路……學校里的畢業證也辦妥了。”

“辛苦了!揚子的事……時風日下……讓您見笑了……”

“自己人,不必拘禮。老先生保重。”

(四)

辭別庭車常的J國家人,白建回到自己的處所。

賈溪從床上坐起來,將枕頭裏的手槍握到手掌上。

“沒人知道我在這裏金屋藏嬌,”白建站在門口調侃着,笑了一會兒,柔聲說道,“傷怎麼樣?”

賈溪扣回槍機保險,仍然以慣有的不友好的語調回答:“都三個月了,早好了。不用你關心。”

白建走過來,不敢坐在床邊,拉了只椅子坐下。

“雖然你總是這個樣子,但是我從不認為你有多麼堅強。賈溪,如果真想哭,你就哭吧,當我不存在就行了,反正在你的眼裏我一直是透明的。你別激動,我不想刺激你。我只是說說自己的心裏話。呵呵,你翻白眼的樣子真的很可愛……別別!我不說了行不?唉,其實我真的這麼想,並不是拍你的馬屁。說點正事吧。大使館已經開始撤僑,下周日下午四時是最後一道航班。”

“白總幫我去弄一份加拿大的護照吧。”

“你不走?這個時期用假護照……被查出來是很嚴重的。”

“白總的結義兄弟還呆在牢裏,白總能這麼從容地離開,我卻不能,他畢竟是我的老闆。”

“庭老三有J國國籍,過失殺人罪不是重罪,他呆在監獄裏很安全,出獄后戰爭也就結束。除非,案件重審……查出他還參於黑社會組織、洗錢……呵呵。”

“你是想說,除非查出他還倒賣國家機密吧?”

“呵,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申老二販賣軍火,庭老三洗黑錢,我都有份。”

“白先生,”賈溪換了一下口吻,鄭重說道:“你和庭車常、申明是年少時就結拜了的兄弟。三年來,你和他們幾乎朝夕相處,一定察覺到了吧?別告訴我說,你認為那只是黑社會組織這麼簡單。”

“哦,當然。庭老二還告訴我,你是賞金獵人,跟申明不是一條道。”

賈溪嘆了一口氣,“白先生,我想請您,不,我請求您能留下。我的老闆需要你。”

“賈秘書,他是我的兄弟!算了……什麼事,你明說吧。”

“白先生,”賈溪艱難地直起上身,拿出手槍,上膛,開保險,反手遞給他,“您先拿着。”

“……”白建無語,無奈地接過來,拘束地拎着那支殺人的傢伙。

“現在是特殊時期,所以我不得不特殊處理,我將一切都告訴你,”賈溪盯着白建的眼睛,說道,“庭車常、申明、程習、周成武、林爽、何仕林,還有那個啞巴歐陽克,都是中國特工,我,賈溪,也是中國特工。”

白建苦笑一聲,將手槍的保險扣回去,扔到賈溪的懷裏,“看來我終究還是無法置身度外。”

賈溪繼續說道:“他們和我不是一條線的。以庭車常為首,程習為一副,申明為二副,他們七人都是總參謀部的人,在此秘密活動了三年;我是總政治部的,另一條線,除了庭車常,其它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還真是一夥的……我以為你真的只是個獨影殺手呢。”

“我的確是道上說的那個‘冷月’,不過那些命案都是偽造的,我真正殺過的人都是漢奸,也只有我的上級知道。”

“今天你說了這些,是否就代表……我沒有第二個選擇了,是嗎?”

“是的,如果你不接受我的要求,那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白建,我現在已經嚴重違犯了紀律,威逼本國公民參於到如此危險的行動是重罪,擅自向外人透露國家絕密更是死罪。但是,我只能這麼做,沒有其它選擇。如果你能活着回國,可以到任何一所國家安全機構控告我;如果我能活着回國,我會自己到軍法處報到。”

“你真的會殺我嗎?”白建絕望地看着賈溪,“真的會嗎?”

賈溪擰過臉去,“會!”

白建站起來,手槍塞到賈溪的手裏,“賈溪,你知道三年前在廣州,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跟庭老三說過什麼嗎?”

賈溪緘口不語。

白建很失望,向外挪動腳步,門近在咫尺,死亡更是觸手可及。

“當時我和他站在中國的海灘上看着J國的方向,我只遠遠地看了你一眼,我對他說,如果死在這個女人的手裏,我也心甘情願了。我承認自己是個花花公子,當時我也不知道那是戲言還是真言,不過現在,我相信這是我心裏所想,也是我願意去做的。”

白建的腳步愈發堅定了,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走出了幾米。

“混蛋!你這個混蛋!”

聽到賈溪的尖叫時,白建突然發現,他已經站在門外面,站在子彈打不着的地方,可是他還活着。

白建笑了。

賈溪想拿腳踢,但是她踢不了,因為她的腿部神經尚未完全恢復知覺。她哭出來了,自從穿上軍裝之後,就沒有哭過。

六年的眼淚足夠她哭三天三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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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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