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煩惱(上)
天樞殿內院裏鋪着一色兒的青石地板,牆邊一株臘梅聞朔風而知冬意,綻開了一樹金燦燦的花苞,若有若無地散發著清冷的香氣。大周朝以紫為尊,皇后所乘的四面綉鳳織金紫緞步輦靜靜地停在樹旁,四名身着藕色鑲銀邊厚緞比甲、蜜合色棉襦裙的清秀宮女和四名青衣內侍太監面容肅然地立於步輦四周。
殿內身着綠色官袍的太醫、淡綠衫子的葯童和天樞殿的內侍太監抖抖索索地跪了一地,謝皇後身着粉紫色鳳穿牡丹雲錦常服,高坐於金絲楠木雲紋寶椅之上。
那織金彩鳳恣意張揚,在國色天香的牡丹叢中引頸高歌,宛如要騰空而起一般,鳳眼是兩粒世間罕見的黑色東珠,熠熠生光。如果此時跪着的人膽敢將頭抬起來望一眼的話,那東珠光芒雖盛,卻不及皇后鳳眸中的寒光半分。
“蔣太醫,你的意思是,國師的心脈受了重創,除非扁鵲重生,華佗在世,否則活不過半載,是么?”一句一字,皇后說得極慢極低,彷彿是從唇齒中擠出來一般,其中的冷意令蔣猷悚然而驚,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他入太醫署三十餘年,從垂髫葯童一步一步爬到太醫令的位置,早已修鍊成精,哪裏不知皇后此時是動了真怒?
他握了握掌心皇上御賜的玉鉤——這個動作已經成了他遇到困境時下意識的舉動,彷彿能從中獲得些許力量似的——謹慎地開口:“娘娘,老臣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妄言國師生死。”言辭之懇切,由不得人不信。
皇后聞言,竟半晌沒有言語,跪着的人被無聲的壓力逼出一身又一身冷汗,卻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謝皇后其實是在極力撐着,才能維持自己不在人前失態。饒是幾乎咬碎銀牙,在鳳袍下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謫仙一般的兄長,世人都傳將要羽化登仙的人,他的生命也會如此脆弱么?
他是謝家長房嫡子,謝氏一門的驕傲,也是自己從小仰望和倚靠的人,沒有他費盡心血的庇護,在這噬人的深宮裏,自己和景瑜哪裏能活到今日?
可是這該死的蔣遒,卻說他就要死了。
蔣遒,你該死,該死的是你。
——然而她的理智卻告訴她,蔣遒的醫術,不說堪比華佗扁鵲,卻也稱得上一代醫宗,沒有理由連一個簡單的診脈都出錯,他的結論,八九不離十。
正因為如此,她才更加絕望。她倒是情願蔣遒是個庸醫,好痛痛快快地殺了他。而不像此時,只能死死地盯着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
就在蔣遒已經快把手中的玉鉤捏碎的時候,他終於等來了救星。
謝明晟的大弟子宋寒跌跌撞撞地從後殿跑進來,一迭聲地喊:“娘娘,師傅醒了!師傅醒了!”因一路跑得太急,連左腳的鞋子掉了也不知。
謝皇后聞言霍地站起來,面露驚喜之色:“醒了?速帶本宮去看看!”她疾走兩步,突然想起來什麼,停下腳步轉身對依舊埋頭跪着的蔣遒等人道:“都平身吧。今日診脈之事,任何人休得透露一個字。若是出了這天樞殿,讓本宮聽到有人妄言國師生死,他有幾族,本宮就誅他幾族!”
從前殿穿過中殿,到師傅所居的後殿,這一段路程可不算短,宋寒自忖快跑也要半柱香的功夫,可皇後娘娘提着那麼繁複冗長的裙裾,竟然跑得比他還要快上幾分,看着平日裏雍容端莊的一國之母狂奔的身影,宋寒覺得視覺衝擊力太大,以致他不敢抬頭再看,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於是他只好低着頭一路小跑,差點一頭撞到後殿的朱漆大門上。他抬頭一看,皇後娘娘進去之後,竟然自己將門關上了。這意思已經十分明顯,如果自己冒失地上前推門,怕是就要先一步去黃泉路上等師傅了。於是他在門檻外找到自己先前跑掉了的鞋穿上,怏怏坐了下來。
謝明晟是修行之人,不但一生茹素,且極不喜奢華之物。他的待客正廳除了御賜的一幅前朝山水畫大家的真跡,金絲楠木八仙桌上一套雨過天青官窯茶具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空曠直如雪洞一般。
皇後進了殿直接往左卧房而去,一進門便掩口一聲驚叫,緊跟着便是珠淚滾滾。
謝明晟果然已經醒了,此時正半倚在床榻上,身上蓋着一床極厚的粗麻棉被,原本清澈睿智的雙眸黯淡無神,雙頰深深凹陷下去,臉色白得不像活人。然而,最讓皇后痛不可抑的是,他的滿頭長發竟然成了一頭銀絲,看在皇后眼中,不啻一道晴天霹靂。
什麼姿容如玉,什麼氣度如天人,此時的謝明晟,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皇后哪裏見過敬愛倚重的兄長如此狼狽憔悴的模樣,再也忍不住洶湧澎湃的悲愴,踉踉蹌蹌上前,撲倒在他腿上痛哭起來:“哥哥,你,你怎麼成了這幅樣子?”
謝明晟勉強抬起右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彷彿嘆息一般:“阿南,真抱歉讓你看到。”聲音雖然暗啞,卻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令皇后心中一顫,有多久沒有人叫過自己阿南了?自己及笄之前,哥哥總是這樣喚她。自從自己進了宮成了皇上的妃子,而哥哥成了國師,見面便只能遵循禮數,一個恭恭敬敬地自稱臣下,一個冷冷淡淡地自稱本宮。
她強忍住淚意和心中莫名的傷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一天遲早是要來的,阿南。”謝明晟倒是十分平靜。“我逆天改命,有違天道,能夠苟活到現在,已經是上天格外垂憐。”
“不,不會的。你騙我。”
“真的,阿南。從我決定助你開始,我就已經不是一個稱職的國師,我的所作所為,冠冕堂皇地稱之為庇護國祚連綿,其實不過是出自私心。我早就知道我會有今日。”
他說得很慢,不時需要停下來喘一口氣:“三年前,我已經給我師傅,紫雲峰的空滿大師寫信稟明了一切,雖然歷代國師都出自紫雲峰,但還望師傅早做準備為妥。師傅並未責怪於我,只感慨說想不到我竟能參透天機,讓我好自為之,下任國師一事,他們會着手遴選。阿南,你放心,若我猜得不錯,下一任國師便是我最小的師弟,邱明晁。他與我常有通信,頗有情誼,因着這一層,他便是入了宮,也斷不會妨礙你什麼。”
看着兄長一副交代後事的淡然神情,皇后只覺心如刀絞,泣道:“哥哥,你不會有事的,我不准你有事!我這就命人去尋藥王張千手。據說他煉製的一味丹藥‘留仙’可活死人、肉白骨,這世間就沒有他醫不好的病。即使傾全天下之力,我也要醫好你。”說到最後一句,皇后娥眉緊鎖,語氣堅定,一雙鳳眸中全是倔強。
謝明晟看着自家妹妹不肯認命的模樣,彷彿看到了三十年前那站在謝府花叢中嬌嬌俏俏的小女娃,眉梢眼角便不由自主地浮起溫柔笑意:“傻阿南,不要白費力氣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十八年前,我已經無法聞到任何味道,十年前,我又失去了味覺……這都是天譴啊!我以凡人之身,妄圖扭轉乾坤,這點代價又算什麼呢?好在我還有一雙眼睛,可以看到你和景瑜安然無恙。”
皇后獃獃地看着哥哥不敢置信:“哥哥,你說什麼?這麼多年來,你什麼都聞不到?也沒有味覺?”她的聲音顫抖不停,淚如雨下:“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別這麼想,阿南。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說,之前雖然我外表看起來與一般人無二,內里五臟六腑早已是千瘡百孔,而此次受創,又格外兇險些。大約,我也沒多少日子了吧。”說到這裏他猛烈地咳了起來,等終於止住,唇角便殘留了一縷蜿蜒刺目的血跡,看在皇后眼中,又是大慟。
她眼睜睜看着兄長這副痛苦難當的模樣手足無措,又無計可施,只得含淚親自去倒了一盞熱茶喂他喝下:“哥哥,你別再說了。你先躺下,休息一番可好?”
謝明晟搖了搖頭,神色異常疲憊:“還有最重要的話,我還沒有說完。阿南,你聽好了。”
“我之所以弄成這等情狀,是因為臨時出了個變數。有不速之客來到我大周,我既算不出他的來歷,也算不出他對大周的未來有什麼具體的影響。”
“但是,此人來自異界,極端不祥。你現在要做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他,然後,殺了他。”
他輕輕地拍了拍皇后的手,疲憊至極地閉上了眼睛,“去吧,阿南。上天留給我們糾錯的時間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