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煩惱(中)
黃昏時分,教坊司的亭台水榭開始掌燈,裙裾悉索的掌燈宮女穿花拂柳,將一盞盞黃色絹紗宮燈高高懸挂在飛檐下、樹影間,朦朧的橘黃色燈光穿過在晚風中吹拂的透明宮紗,溫柔地裹在身姿窈窕的舞姬身上,伶人飄飄邈邈的天籟之音遠遠傳來,讓人恍若墜入一個似真亦幻的夢境。
教坊使劉辰煩躁地坐在涼亭里充當監工,雖然皇後幾日不曾鳳駕親臨,可他絲毫也不敢懈怠排演,每日不到戌時,萬萬不肯放眾人回去歇息。此時他用過了晚膳,命人在涼亭四周圍上半透明的幔帳遮風,自己則端坐於內環視四周的排演。身邊的小太監小寧子極是機靈,沏了一壺濃濃的薑湯紅茶並四碟精緻點心奉上,務求讓自家大人坐得舒服又熱乎。
劉辰身邊伺候多年的二等太監洪光將茶壺蓋揭開一看,立即斥道:“小寧子,我看你是聰明過了頭!沒見大人上火上得嘴角都生癤子了么?還不快將薑茶撤走,換一壺雪頂銀針來!”
小寧子袖着手委屈地辯道:“雪頂銀針性太寒涼,此時寒風凜冽,小的怕大人飲那茶水腸胃受不住。”洪光冷笑道:“長本事了不是?你這小猴兒才伺候了主子幾日,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竟敢自作聰明,我看你是孤拐發癢,討打!”
劉辰正在心煩意亂,皇後娘娘幾日求見不着,等於沒了主心骨,新排的歌舞雜戲沒人能拍板,也不知十來天後自己頭上這頂烏紗帽能不能保住。此時聽到二人爭執,不由怒上心頭,重重拍了一下石桌:“都給本官閉嘴!都什麼時候了,還為這等小事吵吵嚷嚷!一個一個的,滿身的本事,誰能把皇後娘娘請來,本官請他上座,給他沏茶!不行就都滾到一邊兒獃著去!”
四周有一瞬間的寂靜,伶人的歌聲、雜技的喧鬧之聲就像被突然掐斷了似的。劉辰沒好氣地向涼亭外吼道:“都愣着幹什麼?該唱的唱,該跳的跳,不到戌時,誰也不許停!”
“劉大人好大的火氣!”亭外突然有一道柔美中帶着威嚴的女聲響起。
劉辰一愣,定睛望去,隻影影綽綽看見一道儀態萬方的身影立在水榭的燈火闌珊之處,看不清那人臉上的表情。
他的天靈蓋像是被從天而降的焦雷打中,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下一刻便慌不迭地小跑出了涼亭,疾走幾步“噗通”拜倒在來人腳下:“臣劉辰叩見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偌大的教坊司內,伶人舞女俳優早跪了一地,怪不得剛才突然寂靜無聲。劉辰滿頭冷汗,又磕了個頭:“請娘娘恕臣無狀之罪。”
“劉大人真是威風。”皇后一身明紫色綉金線鸞鳥朝鳳常服,高聳的凌雲髻上斜插着六支鎏金鳳簪,鳳眸清冷,貴不可言。她身後站着四名宮女四名青衣太監,皆垂頭斂手,肅穆端莊。
只聽皇后淡淡地道,“本宮這幾日身子不適,去城外行宮小住了幾日,看來愛卿很是怨懟。是在怨恨本宮失職么?”
劉辰重重磕了個頭:“臣不敢。臣死罪!”
皇后抬高了聲音,怒氣森然:“劉辰,你好肥的膽子!本宮今日申時回宮,片刻也未曾耽擱就趕到你教坊司,誰想你背後竟然對本宮如此不敬!若非大典在即,本宮定要先摘了你的烏紗,再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劉辰汗濕重衣,匍匐在地。
皇后冷冷地道:“念在你多年專司教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將功折罪罷,咱們大典后再好好算一算這筆賬。”說完再不看他,沉聲道:“擺駕回坤德殿。”
鳳輦遠去已有一炷香的功夫,劉辰還保持着跪趴在地的姿勢。他身後跪着的洪光悄聲道:“大人,鳳駕已然遠了。”劉辰這才慢慢吞吞爬起來。
四周依然一片寂靜,眾人皆跪着不敢起身。劉辰理了理衣襟,對洪光道:“今日讓他們先散了罷。你將曲目單子帶上,咱們今晚挑燈改一改,明兒一早送去坤德殿請皇後娘娘過目。”
坤德殿位於後宮正中心,大周曆朝皇后不以容取,只以德行母儀天下,故而開國皇帝周□□親賜御筆“坤德殿”,字跡雄渾內斂,令人觀之即生敬意。
沉重的朱漆大門緩緩開啟,守門的兩排素衣宮女太監跪拜迎接鳳駕,鳳輦穩穩地從□□御筆下經過,穿過蓮池、梅林和雕欄畫棟的九曲迴廊,徑直來到後殿。
皇后貼身女官紋秀帶着八個綵衣大宮女早已迎了出來,上前撩起綉鳳織金紫緞帘子,紋秀親手將皇后小心地扶下鳳輦,迎進殿中。
紋秀身着淡藍色綾緞宮裙,外罩銀色厚緞比甲,一根極素凈的羊脂白玉簪子將滿頭青絲挽起,恬靜秀麗的面容只略施粉黛,完全看不出已年過三十。她是皇后出嫁之時從謝府帶到宮裏的陪嫁丫鬟,早已立誓終身不嫁伺候主子,是皇后一等一的心腹之人。如今宮裏大小太監、宮女甚至各殿妃嬪,誰見到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尊稱一聲姑姑。
紋秀屏退眾宮女,自己上前為皇后脫下身上披着的紫貂毛領纏枝牡丹紋大氅掛好,又端上一盞熬了多時的薑汁紅棗蜜茶:“奴婢方才握着娘娘的手,只覺觸手冰涼一片,想來這幾日娘娘奔波勞累又受足了風,快快喝口薑茶暖暖身子。”
皇后心事重重地斜倚在美人榻上:“先放着吧,本宮不渴。今日多走了些路,腿酸得厲害。喚墨香進來,為本宮捶捶腿罷。”
紋秀聞言笑道:“這會子還叫墨香做什麼?她們跟着鳳輦跑了幾日,娘娘就大發慈悲,讓她們吃頓安生飯罷!奴婢來伺候娘娘就是。”說罷便跪了下去,認認真真替皇后捶起腿來。
“紋秀,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這樣的事情,讓那些年輕孩子做就是。偏你心善,寵着她們,一個個慣得千金小姐似的。”皇后舒服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時間過得真快啊!你進宮陪着本宮也有二十多年了。在這深宮裏頭,本宮身邊來來去去的人走馬燈一般,到頭來,能倚重的也就只得一個你罷了。”
“娘娘這麼說,豈不是要折殺奴婢!莫說國師大人時時站在娘娘身後,就說我們七殿下罷,如今大周千萬子民,誰人不知我們毓王殿下少年英才,戰功赫赫,堪稱大周的戰神!這兩位才是娘娘正經倚重的人。奴婢駑鈍,所能為娘娘做的,不過只是日常端茶倒水解個悶兒罷了。”
聽到“國師”二字,皇后娥眉間便籠上一層憂慮之色,直到聽到“毓王殿下”這四個字,那憂慮才緩緩散去,微微一笑道:“景瑜是個好孩子。只是這三年來他在外四處征戰,我們母子聚少離多,不知在他心裏,本宮這個母后能占幾分?!”
紋秀聞言一驚,停下動作道:“娘娘萬萬不可如此作想!依着奴婢看來,七殿下心中自是將娘娘擺在重中之重的位置。殿下在外浴血奮戰,為的還不是鞏固娘娘在宮中的地位?如今皇上因為喜愛殿下,連帶着坤德殿都來得勤了不是?現在誰還敢在背後嘲笑娘娘沒有蕭相那樣的娘家可依靠?娘娘這樣想,沒的寒了七殿下的心。”
皇后拍了拍紋秀的手:“這些本宮都知道,只是有時想起還是有些悵惘罷了。景瑜自小不在本宮身邊長大,想到他從小受的苦,哪裏像是龍子鳳孫?便是現在威名四海,看起來風光無限,卻也還是個勞碌之命!本宮是半輩子都過去的人了,攏共就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好容易求得他平安歸來,卻又不得時常相見,縱然心裏時時挂念,為了他的前途計,也不敢強留他在臨陽。想想本宮這輩子,真是不值的很!”說罷長嘆一口氣,明艷秀美的面容上滿是落寞。
紋秀被主子的憂傷感染,也跟着傷感起來,愣怔了半晌,開口勸慰道:“娘娘放寬些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娘娘和殿下忍辱負重這些年,不是有了回報了么?如今在朝中,殿下的聲望遠超翼王和其他皇子,可謂眾望所歸。立儲一事,皇上必定會慎重考慮的。”
皇后拿起珊瑚紅底描金繪蘭花的茶盅抿了一口薑茶,看着茶盅鳳眼微眯:“聖上十六歲榮登大寶,如今正是春秋鼎盛,立儲一事,還早得很。五位成年皇子,除了皇長子景仁生母出身過於卑賤,其他幾位都有資格問鼎儲君之位。景瑜現在所做的,只是在彌補他這麼多年不在聖上跟前,造成的父子感情上的疏遠,尚且談不上別的。以後的路能走成什麼樣,還要看他自個兒的造化。”
紋秀道:“有娘娘和國師大人在後頭為殿下謀略撐腰,殿下如虎添翼。”
皇后緩緩將茶盅放回桌上,定定地看着紋秀:“不說景瑜了。你抽個空子,去看看他罷,他很不好。”
紋秀手一顫,膝蓋一軟,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