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翠濕人衣(中)

空翠濕人衣(中)

眼見兩位主子一前一後進了屋,林笙興奮地搓了搓手,情不自禁地把嘴咧到了耳朵根,下一瞬間他人就打了雞血般彈跳着張羅起來,親自去後院領銀霜炭盆和湯婆子等物,又想殿下忙到現在還未曾用膳,晏姑娘走了不少夜路,想必也餓了,吩咐兩個丫頭速去膳房,要幾個小菜並兩碗熱湯麵送來,末了內心激烈掙扎了一番,遺憾地放棄了蒲桃酒,改要一壺燙得熱熱的羊乳。

雖說酒能助興,可此時不同尋常,殿下必不肯沾酒。不飲酒也好,他之前中了軟骨散,身子還虛着,且先拿羊乳溫養着罷。

他前前後後屋裏屋外,一溜小跑忙個不停,景禎看在眼裏卻不去管他,自顧在前頭不緊不慢地走着,穿過正廳,又走過會客的暗廳,徑直進了最裏間的卧房。晏晴跟在他身後,越走越是遲疑,走到暗廳便止步,不願往前了。

這裏有張美人榻,湊合睡一晚也是可以的。然而景禎敏銳至極,她一停步,他立刻便回過頭來看着她,他眉梢微微一挑,她心便“咯噔”一跳。

晏晴今晚是打着給他送晚膳的旗號,偷跑出去跟朱天余接頭,雖然面上極力若無其事,但心裏還是虛得很,被他這麼一瞧,無端端就矮了半截,權衡一瞬,再不情願,也還是再度邁開了步子。

見她低着頭一步一步往前磨蹭,頭頂上就差飄着“我不願意”四個大字,前兩日控訴他軟禁她的氣勢不知去了哪兒,景禎心下不由失笑。

他不是十五六的青蔥少年郎,自是知道她怕什麼。

其實她多慮了。

的確,以前他從未如此清晰地肯定,自己希望一個女子長長久久地陪在自己身邊。

他亦承認自己想要她,但不是今晚。

叛軍壓境而援軍未至,府里親衛傷亡慘重,城中十幾萬百姓的性命重如山嶽,全壓在他一人肩頭。

這大抵是他自母後去世以來,人生中又一個至暗時刻,這種情勢下,誰會有洞房花燭的心情?

她不是發泄晦暗情緒的工具。這樣對她也不公平。

不眠不休兩日,他現在只是覺得無比疲乏,只想在她身邊躺下,好好歇一歇。

可晏晴如何知曉他心中所想?她的臉色有點發白,只在他停步的時候抬頭淺淺地看了他一眼,便立刻又垂眸看着腳下的地衣,雖然腳步遲疑,但到底還是跟上了他。

裏屋還是那幅俗艷可笑的佈置,冷冰冰的沒有一絲人氣,好在林笙和丫頭們動作麻利,他們進去沒多久,便送來了四隻銀霜炭盆,又在妝枱上點上了一對銀燭,幾乎是立刻,屋內積存的寒意就被驅散了。

橘色的燭火輕輕搖曳,正映在妝枱的銅鏡上,照出屋內之人的身影。

銅鏡里畫面朦朧,只見他們的身影挨得極近,男子身形頎長英挺,女子嬌俏婀娜,微微低着頭,若只看她鏡中那一抹身影,或可解讀為不勝嬌羞。

可現實中,她其實是木着臉拘謹地站在他跟前。他餘光又瞟了鏡中的畫面一眼,遺憾地別開目光,看着面前的姑娘,試探性地抬了抬右手,感覺到她幾乎是一下便繃緊了後背。

他一頓,手勢一收,改為抬手理了理左手的袖口:“聽婢子們說,你此前去給本王送晚膳。是不是迷了路?為何不叫個人帶你過去?”

話一出口,他便有些怔忪。

屋內沒有旁人,他的話音回蕩在自己耳邊,說是溫和都嫌不足,堪稱溫柔。

他簡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語氣。

他周景禎這輩子,何嘗對哪個女子這般小意過?

幸虧林笙此時不在場,不然他覺得自己這個主子,怕是以後再難在這廝跟前立威了。

麵皮隱隱發熱,心裏卻又有些隱秘的期待,說到底,他還是想看看她聽了這話的反映如何。

然而她依舊一聲不吭地半垂着頭,只顧盯着腳下,屋內氣氛一時便冷了場。

景禎其實壓根無意追究她今晚私自出院子的事,既成了他後院的人,她便是王府的半個主子,這府里何處去不得?只要不是想跑出翼王府,她願意怎麼樣都行。

他問她那一句,只是想打開話頭。見她不為所動,一句話也不接,他心裏未免有些失望,可又不知怎麼再開口,心內好一番躊躇。

這未免有些可笑。他望着跳動的燭火,徐徐呼出一口氣來,實在奇怪自己這是怎麼了,何曾如此不善言辭。想當年他十歲時,在朝堂之上隨父王一同接見外域使臣,當著百來位重臣的面,與其當堂辯論幾十個回合,那時候也沒有半分猶豫不決,大大揚了大周天威,父王龍顏大悅道“此乃吾子也”。

他一直以為自己稱得上能言善辯,難道年歲漸長,反而口舌不利了?真是難以置信。

短暫地出了一回神,他決定還是得尋個話頭再往下說。她這般拘謹,對他戒備頗深,雖然他累得恨不得馬上躺下,也不能一進房,就直接上榻不是?

哪怕像當初在醫館,她不知道他身份時那般相處也好!雖對他不大恭敬,但她整個人是鮮活生動的。他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安靜地站着,心裏懷念的卻是她此前顧盼神飛的模樣。

屋內靜得空氣彷彿凝滯了,銀燭“嗶噗”一聲,爆出一個燈花,雖然聲音很輕,聽在晏晴耳中,卻猶如爆竹一般。她一顫,只聽對面之人輕咳了一聲,溫言道,“阿晴,你與本王在醫館相處多日,彼此處得不錯,本王允你可像之前一樣,你我二人私下之時,大可不必這般生分緊張。”

此言一出,他心裏豁然開朗。

是了,在醫館的日子,是他這幾年來最鬆快的一段時光。除了林笙,沒人知道他的身份,沒人把他當作翼王殿下。沒有翼王和皇子的身份束縛,他只是他,青虎和面前這個女子,也只當他是他,而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

大約是那語氣太過真誠,晏晴忍不住抬起頭來,和他的目光碰個正着。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怔。在景禎的角度看來,燈下看美人,尤其在這漠北寒冬,暖意融融的屋子裏,搖曳朦朧的燭火下,看着的是自己的心儀之人,心頭感受極為異樣。

她清麗的五官線條柔和得近乎嫵媚,眼神楚楚,眸中只有一個自己,分外惹人憐惜。饒是對她的心意沒有把握,在此情景之下,他也忍不住心中一盪。

他不知道的是,晏晴心中的震動幾乎不亞於他。

她認識他這些日子,見過他很多副面孔。初遇在客棧染了風寒的狼狽、在醫館的隱忍和不動聲色、在王府眾人簇擁之下的居高臨下,可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吸引了她全部視線。

橘色的燭光下,他面容俊美異常,雖神色坦蕩、清冷自持,眸中卻分明情意洶湧,勝過千言萬語。

在這一刻,他和她之間的次元壁突然消融了,她瞬間體會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甜蜜,幾乎是同時,她的心跳忽然加快,像鼓點一樣敲擊在耳膜上。

她臉頰微微發燙,心中警鈴大作,恨不得立刻轉身離開這方讓她慌亂窘迫的空間,可腳下卻生了根一樣動彈不得。她憑着本能慌亂地移開目光,卻正看到銅鏡中的一對身影,姿態繾綣地站在一處。

她整個人僵住了,猶如醍醐灌頂。

17歲那一年的夏天,她到學校拿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J市一中的操場上,黃昏的微風拂過枝葉繁茂的梧桐樹梢,一輪夕陽徐徐沒入地平線,對面的大男孩緊張地看着她:“晏晴,我,我喜歡你。從高一開始就喜歡你了。”那時候,她同樣聽到了胸腔中擂鼓般的心跳。

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暑假,然後他北上求學,她留在J市,這一段青澀初戀只維持了不到一個學期就無疾而終,然而,並沒有遺憾,偶爾想起,尚余絲絲清甜。

回憶起當時的心境,看着眼前的男子,她難以置信地捫心自問,我竟然喜歡上了他嗎?是什麼時候動的心?

一個時辰前,朱天余的警告言猶在耳,叫她千萬離這個封建王朝的皇子遠一點,當時她只當個笑話聽,這打臉未免來得太快了些!

“殿下,晏姑娘,膳食來了,是否擺膳?”英子的聲音突然在屋外響起,打破了二人之間涌動的曖昧,晏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小步,幾乎倉皇地別開臉去,景禎亦恢復了平日的神色,淡淡道:“擺吧。”

一盤筍炒雞絲,一碟杏仁松蘑,兩小碗牛肉湯麵並一品熱羊乳,拿一隻半尺高的銀瓶裝着,配兩個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銀盞。

裏屋沒有用膳的桌子,英子要去次間搬,景禎揮手阻止了她。送來的吃食不多,擺在臨窗的小几上便可。

待英子手腳麻利地擺完膳退下,景禎便先在小几一邊坐下,示意晏晴面對面坐。晏晴心事重重,也不扭捏,依言落座。

若是翼王府諸人看到,怕是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如今天底下有資格與翼王殿下坐在一處用膳的除了陛下,就只有未來的翼王妃。唔,景瑜勉強也有這個資格,畢竟他如今也是皇后嫡子。

晏晴這麼一坐,分明便是僭越,若被大周御史看到,大抵要把她歸作禍國妖姬那一流,罵得她懸樑自盡才好。

可這兩人各懷心事,均未曾在意。晏晴是不知道自己坐得多麼驚世駭俗,景禎則是無意去想。他此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潛意識裏,似乎從未想過用禮數束縛她。

一頓便飯,兩人吃得潦潦草草,心猿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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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肥的一章,告別2020。小天使們新年快樂,2021再見咯!感謝在2020-11-2715:21:37~2020-12-3017:32: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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